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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2)

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漸近安莊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都來參拜。原來安莊縣只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縣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奶;又有二乘小轎,幾匹馬,與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里去。楊知縣隨后起身,路上打著些蠻中鼓樂。遠近人聽得新知縣到任,都來看。楊知縣到得縣里,徑進后堂衙里,安穩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堂與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與徐典史說:“我初到這里,不知土俗民情,煩乞指教。”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說道:“這里地方與馬龍連接,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之后,其富敵國。獠蠻犵狫,只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與宣尉司表里,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這里與馬龍多遠?”徐典史回話道:“離本縣四十余里。”又說些縣里事務。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

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李氏說:“薛宣尉年紀小,極是作聰的。若是小心與他相好,錢財也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說他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又說道:“這三日內,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時,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楊知縣都記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放已畢。只見階下有個穿紅布員領、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面前,也不下跪,口里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問道:“你是那縣的老人?與我這衙門有相干也無相干?”老人也不回報甚么,口里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雖不采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的人多了,褻威損重,又恐人恥笑;只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時氣發了,那里顧得甚么?就叫皂隸:“拿這老人下去,與我著實打!”只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老人硬著腰,兩個人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說道:“打不得!”知縣相公定要打。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眾吏典都來討饒,楊公叱道:“趕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這一場,只得勉強發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里來,李奶奶接著,說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與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言語,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說道:“他正是來斗法的人。你若起身時,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驚嚇你;你卻怕死討饒,這縣官只當是他做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不來弄神通驚你,只等夜里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說道:“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飯,收拾停當。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著四方,畫四個符;中間空處,也畫個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間符上,分付道:“夜里有怪物來驚嚇你,你切不可動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李奶奶也結束,箱里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大金針來,把香燭硃符,供養在神前,貼貼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約莫著到二更時分,耳邊聽得風雨之聲,漸漸響近;來到房檐口,就如裂帛一聲響,飛到房里來。這個惡物,如茶盤大,看不甚明白,望著楊公撲將來。撲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繞著白圈子飛,只撲不進來。楊公驚得捉身不住。李奶奶念動咒,把這道符望空燒了。卻也有靈,這惡物就不似發頭飛得急捷了。說時遲,那時快,李奶奶打起精神,雙眼定睛,看著這惡物,喝聲:“住!”疾忙拿起右手來,一把去搶這惡物,那惡物就望著地撲將下來。這李奶奶隨著勢,就低身把手按住在地上,雙手拿這惡物起來看時,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花紋,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殺人。楊公驚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來。李氏對老爹說:“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里,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著他。”把兩片翼翅雙疊做一處,拿過金針釘在白圈子里符上,這惡物動也動不得。拿個籃兒蓋好了,恐貓鼠之類害他。李氏與老爹自來房里睡了。

次日,起來升堂。只見有二十來個老人,衣服齊整,都來跪在知縣相公面前,說道:“小人都是龐老人的親鄰。龐某不知高低,夜來沖激老爹,被老爹拿了;煩望開恩,只饒恕這一遭,小人與他自來孝順老爹。”知縣相公說道:“你們既然曉得,我若沒本事,也不敢來這里做官。我也不殺他,看他怎生脫身!”眾老人們說道:“實不敢瞞老爹,這縣里自來是他與幾個把持,不同官府做主。如今曉得老爹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饒放龐老人一個,滿縣人自然歸順。”知縣相公又說道:“你眾人且起來,我自有處。”眾人喏喏連聲而退。知縣散了堂,來衙里見李奶奶,備說討饒一事。李氏道:“待明日這干人再來討饒,才可放他,”又過了一夜。次日,知縣相公坐堂,眾老人又來跑著討饒,此時哀告苦切。

知縣說:“看你眾人面上,且姑恕他這一次。下次再無禮,決不饒了。”眾老人拜謝而去。知縣退入衙里來,李氏說:“如今可放他了。”到夜來,李氏走進白圈子里,拔起金針,那個惡物就飛去了。這惡物飛到家里,那龐老人就在床上爬起來,作謝眾老人,說道:“幾乎不得與列位見了。這知縣相公猶可,這奶奶利害!他的法術,不知那里學來的,比我們的不同。過日同列位備禮去叩頭,再不要去惹他了。”請眾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別,說道:“改日約齊了,同去參拜。”且說楊公退入衙里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楊公道:“容備禮方好去得。”李氏道:“禮已備下了:金花金緞,兩匹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預備的,取出來就是,不要楊公費一些心。

楊公出來,撥些人夫轎馬,連夜去。天明時分,到馬龍地方。這宣尉司,偌大一個衙門,周圍都是高磚城裹著。城里又筑個圃子,方圓二十余里。圃子里廳、堂、池、榭,就如王者。知縣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門首,著人通報入去。一會間,有人出來請入去。薛宣尉自也來接,到大門上,二人相見,各遜揖同進。到堂上行禮畢,就請楊知縣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溫已畢,請到花園里廳上赴宴。薛宣尉見楊知縣人品雖是瘦小,卻有學問;又善談吐,能詩能飲。飲酒間,薛宣尉要試楊知縣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鏡來。薛宣尉說道:“這鏡是紫金鑄的,沖瑩光潔,悉照秋毫。鏡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應四位之聲;中則應黃鍾之聲。漢成帝嘗持鏡為飛燕畫眉,因用不斷膠,臨鏡呢呢而崩。”楊公持看古鏡,果然奇古,就作一銘。銘云:“猗與茲器,肇制軒轅。大冶范金,炎帝秉虔;鑿開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畫卦,四象乃全。因時制律,師曠審焉。高下清濁,宮徵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視則,冠裳儼然;淑婉臨之,朗然而天。妍媸畢見,不為少遷。喜怒在彼,我何與焉?”楊公寫畢,文不加點,送與薛宣尉看。

薛宣尉把這文章番復細看,又見寫得好,不住口稱贊。說是漢文晉字,天下奇才,王、楊、盧、駱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鏡來,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銘。楊公又作一銘,銘云:“察見淵魚,實惟不祥。靡聰靡明,順帝之光。全神返照,內外兩忘。”薛宣尉看了這銘,說道:“辭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楊公。一連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楊公。薛宣尉問起龐老人之事,楊公備說這來歷,二人都笑起來。楊公苦死告辭,要回縣來;薛宣尉再三不忍拋別,問楊公道:“足下尊庚?”楊公道:“不才虛度三十六歲。”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歲,公長弟十歲。”就拜楊公為兄。二人結義了,彼此歡喜。又擺酒席送行,贈楊公二千余兩金銀酒器。楊公再三推辭,薛宣尉說道:“我與公既為兄弟,不須計較。弟頗得過;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時常要送東西與兄,以后再不必推卻。”楊公拜謝,別了薛宣尉,回到縣里來。只見龐老人與一干老人,備羊酒緞匹,每人一百兩銀子,共有二千余兩,送入縣里來。楊知縣看見許多東西,說道:“生受你們,恐不好受么!”眾老人都說道:“小人們些須薄意,老爹不比往常來的知縣相公。這地方雖是夷人難治,人最老實一性的;小人們歸順,概縣人誰敢梗化?時常還有孝順老爹。”楊公見如此殷勤,就留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飯。眾老人拜謝去了。

舊例: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準不準,先納三錢紙價。每限狀子多,自有若干銀子。如遇人命,若愿講和,里鄰干證估兇身家事厚薄,請知縣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與知縣,一股給與苦主,留一股與兇身。如此就說好官府。蠻夷中另是一種風俗,如遇時節,遠近人都來饋送。楊知縣在安莊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財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頓。這知縣相公宦囊也頗盛了。一日,對薛宣尉說道:“知足不辱。楊益在此,蒙兄顧愛,嘗叨厚賜;況俸資也可過得日子了,楊益已告致仕。只是有這些俸資,如何得到家里?煩望兄長救濟。”薛宣尉說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這里積下的財物,我自著人送去下船,不須兄費心。”楊公就此相別,薛宣尉又擺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贐禮,俱預先送在船里。楊公回到縣里來,叫眾老人們都到縣里來,說道:“我在此三年,生受你們多了。我已致仕,今日與你們相別,我也分些東西與你眾人,這是我的意思。我來時這幾個箱籠,如今去也只是這幾個箱籠,當堂上你們自看。”眾老人又稟道:“沒甚孝順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東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歡喜拜謝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擺列香花燈燭送行。縣里人只見楊公沒甚行李,那曉得都是薛宣尉預先送在船里停當了,楊公只像個沒東西的一般。楊公與李氏下了船,照依舊路回來,一路平安。

行了一月有余,來到舊日泊船之處,近著李氏家了。泊到岸邊,只見那個長老并幾個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來與楊公相見,彼此歡天喜地。李氏也來拜見長老。楊公就教擺酒來,聊敘久別之情。楊公把在縣的事,都說與長老。長老回話道:“我都曉得了,不必說。今日小僧來此,別無甚話,專為舍侄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見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顧廉恥,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縣里。謝天地,無事故回來,十分好了。侄女其實不得去了,還要送歸前夫。財物恁憑你處。”楊公聽得說,兩淚交流,大哭起來,拜倒在奶奶、長老面前,說道:“丟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罷。”拔出一把小解手刀來,望著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奪了刀,也就啼哭起來。長老來勸,說道:“不要苦了,終須一別。我原許還他丈夫,出家人不說謊。”楊知縣帶著眼淚說道:“財物恁憑長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過。”長老見這楊公如此情真,說道:“我自有處。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別。”

楊公與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淚不曾干,說了一夜。到明日早起來,梳洗飯畢。長老主張把宦資作十分,說:“楊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各人都無話說。李氏與楊公兩個抱住,那里肯舍!真個是生離死別。李氏只得自上岸去了,楊公也開了船。那個長老又說道:“這條水路最是難走,我直送你到臨安才回來。我們不打劫別人的東西也好了,終不成倒被別人打劫了去?”這和尚直送楊知縣到臨安。楊知縣苦死留這僧人在家,住了兩月。楊公又厚贈這長老,又修書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絕。有詩為證:蠻邦薄宦一孤身,全賴高僧覓好音。隨地相逢休傲慢,世間何處沒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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