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1)
- 二刻拍案驚奇
- (明)凌濛初
- 3806字
- 2015-10-08 15:23:35
詩云:
耕牛無宿草,倉鼠有余糧。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話說天下凡事,皆由前定。如近在目前,遠不過數年,預先算得出,還不足為奇;盡有世間未曾有這樣事,未曾生這個人,幾十年前先有前知的道破了,或是幾千里外恰相湊著的,真令人夢想不到。可見數皆前定也。
且說宋時宣和年間,睢陽有一官人,姓劉,名槳,與孺人年皆四十外了。屢生子不育,惟剩得一幼女。劉官人到京師調官去了。這幼女在家,又得病而死,將出瘞埋。孺人看他出門,悲痛不勝,哭得發昏。倦坐椅上。只見一個高髻婦人走將進來道:“孺人何必如此悲哭?”孺人告訴他屢喪嗣息,止存幼女,今又夭亡,官人又不在家這些苦楚。那婦人道:“孺人莫心焦,從此便該得貴子了。官人已有差遣,這幾日內就歸。歸來時節,但往城西魏十二嫂處,與他尋一領舊衣服留著。待生子之后,借一個大銀盒子,把衣裙鋪著,將孩子安放盒內。略過少時,抱將出來。取他一個小名,或是合住,或是蒙住。即易長易養,再無損折了。可牢牢記取老身之言。”孺人婦道家心性,最喜歡聽他的是這些說話。見話得有枝有葉,就問道:“姥姥何處來的,曉得這樣事?”婦人道:“你不要管我來處去處,我憐你哭得悲切,又見你貴子將到,故教你個法兒,使你以后生育得實了。”孺人問:“高姓大名?后來好相謝。”婦人道:“我慣救人苦惱,做好事,不要人謝的。”說罷走出門外,不知去向。
果然過得五日,劉官人得調滁州法曹掾,歸到家里。孺人把幼女夭亡,又逢著高髻婦人的說話,說了一遍。劉官人感傷了一回。也是死怕了兒女的心腸,見說著婦人之言,便做個不著,也要試試看。況說他得差回來,已此準了,心里有些信他。
次日即出西門,遍訪魏家。走了二里多路,但只有姓張姓李、姓王姓趙,再沒有一家姓魏。劉官人道:“眼見得說話作不得準了。”走回轉來。到了城門邊,走得口渴。見一茶坊,進去坐下,吃個泡茶。問問主人家,恰是姓魏。店里一個后生,是主人之侄,排行十一。劉官人見他稱呼出來,打動心里,問魏十一道:“你家有兄弟么?”十一道:“有兄弟十二。”劉官人道:“令弟有嫂子了么?”十一道:“娶個弟婦,生過了十個兒子,并無一個損折。見今同居共食。貧家支撐,甚是煩難。”劉官人見有了十二嫂,又是個多子的,讖兆相合,不覺大喜。就把實情告訴他,說屢損幼子及婦人教導向十二嫂假借舊衣之事:“今如此多子,可見魘樣之說不為虛妄的!”十一見是個官人,圖個往來,心里也喜歡。忙進去對兄弟說了。魏十二就取了自穿的一件舊絹中單衣出來,送與劉官人。劉官人身邊取出帶來紙鈔二貫答他,魏家兄弟斷不肯受,道:“但得生下貴公子之時,吃杯喜酒,日后照顧寒家照顧夠了。”劉官人稱謝,取了舊衣回家。
不多幾時,孺人果然有了妊孕。將五個月,夫妻同赴滁州之任。一日在衙對食,劉官人對孺人道:“依那婦人所言,魏十二嫂已有這人,舊衣已得,生子之兆,顯有的據了。卻要個大銀盒子!吾想盛得孩子的盒子,也好大哩,料想自置不成。甚樣人家有這樣盒子,好去借得?這卻是荒唐了。”孺人道:“正是這話。人家料沒有的。就有,我們從那里知道,好與他借?只是那姥姥說話,句句不妄,且看應驗將來。”
夫妻正在疑惑間,劉官人接得府間文書,委他查盤滁州公庫。劉官人不敢遲慢,吩咐庫吏取齊了簿籍。凡公庫所有,盡皆簡出備查。滁州荒僻,庫藏蕭索,別不見甚好物,獨內中存有大銀盒二具。劉官人觸著心里,又疑道:“何故有此物事?”試問庫吏。庫吏道:“近日有個欽差內相譚稹到浙西公干。所過州縣,必要獻上土宜。那盛土宜的,俱要用銀做盒子,連盒子多收去。所以州中備得有此。后來內相不打從滁州過,卻在別路去了,銀盒子得以不用,留在庫中收貯,作為公物。”劉官人記在心里,回與孺人說其緣故,共相詫異。
過了幾月,生了一子。遂到庫中借此銀盒,照依婦人所言,用魏十二家舊衣襯在底下,把所生兒子眠在盒子中間。將有一個時辰,才抱他出來,取小名做蒙住。看那盒子底下,鐫得有字,乃是“宣和庚子年制”。想起婦人在睢陽說話的時節,那盒子還未曾造起,不知為何他先知道了。這兒子后名孝韙,字正甫,官到兵部侍郎,果然大貴。高髻婦人之言,無一不驗。真是數已前定,并那件物事世間還不曾有,那貴人已該在這里頭眠一會,魘樣得長成,說過在那里了,可不奇么?
而今說一個人在萬里之外,兩不相知,這邊預取下的名字,與那邊原取下的竟自相同。這個定數,還更奇哩。要知端的,先聽小子四句口號:
有母將雛橫遣離,誰知萬里遇還時。試看兩地名相合,始信當年天賜兒。
這回書,也是說宋朝蘇州一個官人,姓朱,字景先,單諱著一個銓字。淳熙丙申年間,主管四川茶馬司(使)。有個公子名遜,年已二十歲。聘下妻室范氏,是蘇州大家。未曾娶得過門,隨父往任。那公子青春正當強盛,衙門獨處無聊,欲念如火,按納不下。央人對父親朱景先說,要先娶一妾以侍枕席。景先道:“男子未娶妻,先娶妾,有此禮否?”公子道:“固無此禮,而今客居數千里之外,只得反經行權,目下圖個伴寂寥之計。他日娶了正妻,遣還了他亦無不可。”景先道:“這個也使得。只恐他日溺于情愛,要遣就煩難了。”公子道:“說過了話,男子漢做事,一刀兩段,有何煩難?”景先許允。
公子遂托衙門中一個健捕胡鴻,出外訪尋。胡鴻訪得成都張姓家里,有一女子,名曰福娘,姿容美麗,性格溫柔,來與公子說了。將著財禮銀五十兩,取將過來為妾。福娘與公子年紀相仿,正是:
少女少郎,其樂難當。兩情歡愛,如膠似漆,過了一年。
不想蘇州范家,見女兒長成,女婿遠方隨任,未有還期,恐怕耽擱了兩下青春,一面整辦妝奩,父親范翁親自伴送到任上成親。將入四川境中,先著人傳信到朱家衙內。已知朱公子一年之前娶得有妾,便留住行李不行,寫書去與親家道:
先妻后妾,世所恒有。妻未成婚,妾已入室,其義何在?今小女于歸戒途,吉禮將成,必去駢枝,始諧連理。此白。
看官聽說:這個先妾后妻,果不是正理。然男子有妾,亦是常事。今日既已娶在室中了,只合講明了嫡庶之分,不得以先后至有僭越,便可相安,才是處分得妥的。爭奈人家女子,無有不妒。只一句有妾,即已不相應了。必是逐得去,方拔了眼中之釘。與他商量,豈能相容?做父親的有大見識,當以正言勸勉,說:“媵妾雖賤,也是良家兒女。既已以身事夫,便亦是終身事體,如何可輕說一個去他?使他別嫁,亦非正道。到此地位,只該大度含容,和氣相與,等人頌一個賢惠。他自然做小伏低,有何不可?”若父親肯如此說,那未婚女子雖怎生嫉妒,也不好滲滲瀨瀨,就放出手段,要長要短的。當得人家父親,護著女兒,不曉得調停為上,正要幫他立出界墻來,那管這一家增了好些難處的事!只這一封書去,有分交:
錦窩愛妾,一朝劍析延津;遠道孤兒,萬里珠還合浦。
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碎。無緣對面不相逢,有緣千里能相會。
朱景先接了范家之書,對公子說道:“我前日曾說過的。今日你岳父以書相責,原說他不過。他又說必先遣妾,然后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討了回話,然后前進。這也不得不從他了。”公子心里,委是不舍得張福娘。然前日要娶妾時,原說過了娶妻遣還的話,今日父親又如此說,丈人又立等回頭,若不遣妾,便成親不得。真也是左難右難,眼淚從肚子里落下來。只得把這些話與張福娘說了。
張福娘道:“當初不要我時,憑得你家。今既娶了進門,我沒有得罪,須趕我去不得。便做討大娘來時,我只是盡禮奉事他罷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我怎么舍得你去?只是當初娶你時節,原對爹爹說過,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還。今爹爹把前言責我,范家丈人又帶了女兒住在境上,要等送了你去,然后把女兒過門。我也處在兩難之地,沒奈何了。”張福娘道:“妾乃是賤輩,唯君家張主。君家既要遣去,豈可強住,以阻大娘之來?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張福娘道:“妾身上已懷得有孕,此須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兒女來,到底是朱家之人,難道又好那里去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著,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范家不肯成婚,可不耽擱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強得他肯了,進門以后,必是沒有好氣,相待得你刻薄起來,反為不美。不如權避了出去,等我成親過了,慢慢看個機會,勸轉了他,接你來同處,方得無礙。”張福娘沒奈何,正是: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卻是堂上主張發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說話,等待成親。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強得過?只得且自回家去守著。
這朱家即把此信報與范家,范翁方才同女兒進發。晝夜兼程,行到衙中,擇吉成親。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葉上露水珠兒,這邊缺了,那邊又圓。且全了范氏伉儷之歡,管不得張福娘仳離之若。夫妻兩下且自過得恩愛,此時便沒有這妾也罷了。
明年,朱景先茶馬差滿,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還朝。景先揀定八月離任。此時福娘已將分娩,央人來說,要隨了同歸蘇州。景先道:“論來有了妊孕,原該帶了同去為是。但途中生產,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產,便好帶去了。”福娘再三來說:“已嫁從夫。當時只為避娶大娘,暫回母家,原無絕理。況腹中之子,是那個的骨血,可以棄了竟去么?不論即產與不產,嫁雞逐雞飛,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這女子把正理來講,也有些說他不過。說與夫人,勸化范氏媳婦,要他接了福娘來衙中,一同東歸。
范氏已先見公子說過兩番,今翁姑來說,不好違命。他是詩禮之家出身的,曉得大體,一面打點接娶福娘了。怎當得: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