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家里等候。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里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了,好去運動。呆呆等著,心腸扒將出來。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什么動靜,先來報知。
去了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著米來了。”自實急出門一看,果然一個擔夫挑著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兒走來。自實認道是了。只見走近門邊,擔夫并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徑自走過了。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家,錯走過了。”連忙叫道:“在這里,可轉來。”那兩個并不回頭。自實只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老哥送禮到那里去的?”青衣人把手中貼與自實看道:“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轉來。又坐在家里。
一會小廝又走進來道:“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自實到門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了!”只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緊了些。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時,公差答道:“縣里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里過節的。”自實又見不是,心里道:“別人家多紛紛送禮,要見只在今日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自實心里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像鏊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
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戶戶多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了門,只打點過新年了。自實反為繆家所誤,粒米束薪,家里無備。妻子只是怨悵啼哭。別人家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攢眉皺目,凄涼相對。
自實越想越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對妻了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拼著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果他了。”妻子勸他且耐性,自實那里按納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雞鳴鼓絕,徑望繆家門首而去。
且說這條巷中間,有一個小庵,乃自實家里到繆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年近百歲,是個有道之士。自實平日到繆家時經過此庵,每走到里頭歇足,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會閑話。往來既久,遂成熟識。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東方將動,路上未有行人。軒轅翁起來開了門,將一張桌當門放了,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了四拜。將一卷經,攤在桌上,中間燒起一爐香,對著門坐下,朗聲而誦。誦不上一兩板,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個人當前走過,甚是急遽。認得是元自實。因為怕斷了經頭,由他自去,不叫住他。這個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元自實在前邊一面走,后面卻有許多人跟著。仔細一看,哪里是人?乃是奇形異狀之鬼,不計其數,跳舞而行。但見:
或握刀劍,或執椎鑿,披頭露體,勢甚兇惡。
軒轅翁住了經不念,口里叫聲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經念起。
不多時,見自實復走回來,腳步懶慢。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實走得過,又有百來個人跟著在后。軒轅翁著眼細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遠,卻是打扮大不相同,盡是金冠玉佩之士。但見:
或挈幢蓋,或舉旌幡。和容悅色,意甚安閑。
軒轅翁驚道:“這卻是什么緣故?歲朝清早,所見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適間乃其陰魂。故到此不進門來,相從的多是神鬼。然惡往善歸,又怎么解說?”心下狐疑未決。一面把經誦完了,急急到自實家中,訪問消耗。
進了元家門內,不聽得里邊動靜。咳嗽一聲,叫道:“有客相拜。”自實在里頭走將出來。見是個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請坐下。軒轅翁說了一套隨俗的吉利話,便問自實道:“今日絕清早,足下往何處去?去的時節甚是匆匆,回來的時節甚是緩緩,其故何也?愿得一聞。”自實道:“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訴得老丈。”軒轅翁道:“但說何妨?”
自實把繆千戶當初到任,借他銀兩,而今來取,只是推托,希圖混賴,及年晚哄送錢米,竟不見送,以致狼狽過年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軒轅翁也頓足道:“這等恩將仇報,其實可恨!這樣人必有天報。足下今日出門,打點與他尋鬧么?”自實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實氣了一晚。吃虧不過,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要往彼門首,等他清早出來,一刀刺殺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門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于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家往來的,他們須無罪。不爭殺了千戶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了。思量自家一門流落之苦,如此難堪,怎忍叫他家也到這地位?寧可他負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了這口氣,慢慢走了來。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處奉拜得,卻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軒轅翁道:“老漢不是來拜年,其實有樁奇異,要到宅上奉訪。今見足下訴說這個緣故,當與足下稱賀了。”自實道:“有何可賀?”軒轅翁道:“足下當有后祿,適間之事,神明已知道了。”自實道:“怎見得?”軒轅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時節,老漢看見許多兇鬼相隨;回來時節,多換了福神。老漢因此心下奇異。今見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惡,兇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臨。如影隨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內,造次之間,萬不可萌一毫惡念,造罪損德的。足下善念既發,鬼神必當嘿佑,不必愁恨了。”自實道:“雖承老丈勸慰,只是受了負心之騙,一個新歲,錢米俱無,光景難堪。既不殺得他,自家尋個死路罷,也羞對妻子了。”軒轅翁道:“休說如此短見的話。老漢庵中尚有余糧,停會當送些過來,權時應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實道:“多感,多感。”軒轅翁作別而去。
去不多時,果然一個道者領了軒轅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貫錢到自實家來。自實枯渴之際,只得受了。轉托道者,致謝庵主。
道者去后,自實展轉思量:“此翁與我向非相識,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繆千戶,負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為他遠來相投,今失了望,后邊日子如何過得?我要這性命也沒干。況且此恨難消。據軒轅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陽世不忍殺他,何不尋個自盡,到陰間告理他去?必有伸訴之處。”遂不與妻子說破,竟到三神山下,一個八角井邊,嘆了一口氣,仰天喊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實被人賴了本錢,卻教我死于非命。可憐!可憐!”說罷,撲通的跳了下去。
自實只道是水淹將來,立刻可死,誰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實腳踏實地,點水也無。伸手一摸,兩邊俱是石壁削成。中間有一條狹路,只好容身。自實將手托著兩壁,黑暗中只管向前,依路走去。走勾有數百步遠,忽見有一線亮光透入。急急望亮處走去,須臾壁盡路窮,乃是一個石洞小口。出得口時,豁然天日明朗,別是一個世界。
又走了幾十步,見一所大宮殿。外邊門上牌額四個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自實瞻仰了一會,方敢舉步而入。但見:
古殿煙消,長廊晝靜。徘徊四顧,闃無人蹤;鐘磬一聲,恍來云外。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絕非俗境塵居,不帶夙緣那得到?
自實立了一晌,不見一個人面。肚里饑又饑,渴又渴,腿腳又酸,走不動了。見面前一個石壇,且是潔凈,自實軟倒來,只得眠在石壇旁邊,歇息一回。
忽然里邊走出一個人來,乃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實跟前,笑問自實道:“翰林已知客邊滋味了么?”自實吃一驚道:“客邊滋味,受得勾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豈不大差!”道士道:“你不記得在興慶殿草詔書了么?”自實道:“一發好笑。某乃山東鄙人,布衣賤士,生世四十,目不知書,連京里多不曾認得,曉得什么興慶殿?草什么詔書?”道士道:“可憐,可憐。人生換了皮囊,便為嗜欲所汩,饑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記了。你來此間,腹中已餓了么?”自實道:“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為尋死地到此,不期誤入仙境。卻是腹中又餓,口中又渴,腿軟筋麻,當不得,暫臥于此。”
道士袖里摸出大梨一顆,大棗數枚,與自實道:“你認得這東西么?此交梨火棗也。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饑渴,兼可曉得過去之事。”自實接來手中,正當饑渴之際,一口氣吃了下去,不覺精神爽健。瞑目一想,醒然明悟。記得前生身為學士,在大都興慶殿側草詔,猶如昨日。一轱轆扒將起來,拜著道士道:“多蒙仙長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饑渴,亦且頓悟前生。但前生既如此清貴,未知作何罪業,以致今生受報,弄得如此沒下梢了?”道士道:“你前世也無大罪。但在職之時,自恃文學高強,忽略后進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罰你愚懵不通文義。又妄自尊大,拒絕交游,毫無情面,故今世罰你漂泊,投人不著。這也是一還一報,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與吾相遇,救你一命。”
道士因與自實說世間許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該得好報。某人是惡人,該得惡報。某人乃是無厭鬼王出世,地下有十個爐替他鑄橫財,故在世貪饕不止,賄賂公行,他日福滿,當受幽囚之禍。某人乃多殺鬼王出世,有陰兵五百,多是銅頭鐵額的,跟隨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殺害良民,不戢軍士,他日命衰,當受割截之殃。其余凡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矯情干譽,欺世盜名,種種之人,無不隨業得報,一一不爽。自實見說得這等利害明白,打動了心中事,遂問道:“假似繆千戶欺心混賴,負我多金,反致得無聊如此,他日豈無報應?”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將軍的庫子,財物不是他的,他豈得妄動耶?”自實道:“見今他享榮華,我受貧苦,眼前怎么當得?”道士道:“不出三年,世運變革,地方將有兵戈大亂,不是這光景了。你快擇善地而居,免受池魚之禍。”自實道:“在下愚昧,不識何處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寧可居。且那邊所在與你略有緣分,可償得你前日好意貸人之物,不必想繆家還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久,家人懸望,只索回去罷!”自實道:“起初自井中下來,行了許多暗路,今不能重記。就尋著了舊路,也上去不得,如何歸去?”道士道:“此間別有一徑可以出外,不必從舊路了。”因指點山后一條路徑,叫自實從此而行。自實再拜稱謝。道士自轉身去了。
自實依著所指之徑,行不多時,見一個穴口。走將出來,另有天日。急回頭認時,穴已不見。自實望去百步之外,遠遠有人行走,奔將去問路。原來即是福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家來。
家人見了,又驚又喜道:“那里去了這幾日?”自實道:“我今日去了,就是今日來,怎么說幾日?”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門,到晚不見回來,只道在軒轅翁庵里。及至去問時,卻又說不曾來。只疑心是有什么山高水低,軒轅翁說你家主人還有后祿,定無他事,所以多勉強寬解。這幾日杳然無信,未免慌張。幸得來家,卻好了!”自實把憤恨投井,誰知無水不死,卻遇見道士,奇奇怪怪許多說話,說了一遍,道:“聞得仙家日月長。今吾在井里只得一晌,世上卻有十日,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說話,必定有準。我們依言搬在福寧去罷。不要戀戀繆家的東西,不得到手,反為所誤了。”一面叫家人收拾起來,打點上路。
自實走到軒轅翁庵中,別他一別,說遷去之意。軒轅翁問:“為何發此念頭?”自實把井中之事,說了一遍。軒轅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認得人!這道士乃芙蓉真人也。我修煉了一世,不能相遇。豈知足下當面錯過!仙家之言,不可有違。足下遷去為上。老漢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此地,必為亂兵所殺。”自實別了回來,一徑領了妻子,同到福寧。
此時天下擾亂,賦役繁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自實走去,尋得幾間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并疊瓦礫,將就修葺來住。揮鋤之際,錚然有聲。掘將下去,卻是石板一塊。掇將開來,中有藏金數十錠。合家見了,不勝之喜。恐怕有人看見,連忙收拾在箱匣中了。自實道:“井中道士所言,此間與吾有些緣分,可還所貸銀兩,正謂此也。”將來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數,不多不少。自實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從此安頓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凍餒,放心安居。
后來張士誠大軍臨福州,陳平章遭擄,一應官吏多被誅戮。繆千戶一家,被王將軍所殺,盡有其家資。自實在福寧,竟得無事。算來恰恰三年。道士之言,無一不驗。可見財物有定數,他人東西,強要不得的;為人一念,善惡之報,一些不差的。有詩為證:
一念起時神鬼至,何況前生夙世緣。方知富室多慳吝,只為他人守業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