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昔日眉山翁,無事強說鬼。何取誕怪言?陰陽等一理。惟令死可生,不教生愧死。晉人頗通玄,我怪阮宣子。
晉時有個阮修,表字宣子。他一生不信有鬼,特做一篇《無鬼論》。他說道:“今人見鬼者,多說他著活時節衣服。這等說起來,人死有鬼,衣服也有鬼了。”一日有個書生來拜他,極論鬼神之事。一個說無,一個說有,兩下辯論多時。宣子口才便捷,書生看看說不過了,立起身來道:“君家不信,難以置辯。只眼前有一件大證見:身即是鬼,豈可說無耶?”言畢,忽然不見。宣子驚得木呆,嘿然而慚。這也是他見不到處。從來圣賢多說人死為鬼,豈有沒有的道理?不只是有,還有許多放生前心事不下,出來顯靈的。所以古人說:“當令死者復生,生者可以不愧,方是忠臣義士。”而今世上的人,可以見得死者的能有幾個?只為欺死鬼無知,若是見了顯靈的,可也害怕哩。
宋時福州黃閭人劉監稅的兒子四九秀才,取鄭司業明仲的女兒為妻。后來死了,三個月,將去葬于劉家先隴之旁。既掩壙,劉秀才邀請送葬來的親朋,在墳庵飲酒。忽然一個大蝶飛來,可有三寸多長,在劉秀才左右盤旋飛舞,趕逐不去。劉秀才道是怪異,戲言道:“莫非我妻之靈乎?倘陰間有知,當集我掌上。”剛說得罷,那蝶應聲而下,竟飛在劉秀才右手內。將有一刻光景,然后飛去。細看手內,已生下二卵。坐客多來觀看。劉秀才恐失掉了,將紙包著,叫房里一個養娘,交付與他藏了。
劉秀才念著鄭氏,嘆息不已,不覺淚下。
正在凄惶間,忽見這個養娘走進來道:“不必悲傷,我自來了。”看著行動舉止、聲音笑貌,宛然與鄭氏一般無二。眾人多道是這養娘風發了。到晚回家,竟走到鄭氏房中,開了箱匣,把冠裳釵釧服飾之類,盡多拿出來,悉照鄭氏平日打扮起來。家人正皆驚駭,他竟走出來對劉秀才說道:“我去得三月,你在家中做的事,那件不是,那件不是。某妾說什么話,某仆做甚勾當。”一一數來,件件不虛。劉秀才曉得是鄭氏附身。把這養娘認做是鄭氏,與他說話,全然無異。也只道附幾時要去的,不想自此聲音不改了。到夜深竟登鄭氏之床,拉了劉秀才同睡。云雨歡愛,竟與鄭氏生時一般。明日早起來區處家事,簡較莊租簿書,分毫不爽。
親眷家聞知,多來看他。他與人寒溫款待,一如平日。人多叫他做鬼小娘。養娘的父親,就是劉家莊仆,見說此事,急來看看女兒。女兒見了,不認是父親,叫他的名字罵道:“你去年還欠谷若干斛,何為不還?”叫當直的拿住了要打,討饒才住。
如此者五年,直到后來劉秀才死了,養娘大叫一聲,驀然倒地。醒來仍舊如常。問他五年間事,分毫不知。看了身上衣服,不勝慚愧。急脫卸了,原做養娘本等去。可見世間鬼附生人的事極多。然只不過一時間事,沒有幾年價竟做了生人,與人相處的。也是他陰中撇劉秀才不下,又要照管家事,故此現出這般奇異來。怎說得個沒鬼?
這個是借生人的了。還有個借死人的,說來時:
直叫小膽驚欲死,任是英雄也汗流。只為滿腔怨抑事,一宵鬼話報心仇。
話說會稽嵊縣有一座山,叫做鹿胎山。為何叫得鹿胎山?當時有一個陳惠度,專以射獵營生。到此山中,見一帶胎?鹿,在面前走過。惠度腰袋內取出箭來,搭上了,一箭射去,叫聲:“著!”不偏不側,正中了鹿的頭上。那只鹿帶了箭,急急跑到林中,跳上兩跳,早把個小鹿生了出來。老鹿既產,便把小鹿身上血舐個干凈了,然后倒地身死。陳惠度見了,好生不忍,深悔前業。拋弓棄矢,投寺為僧。后來鹿死之后,生出一樣草來,就名鹿胎草。這個山原叫得剡山,為此就改做鹿胎山。
山上有個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這個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間,有一僧號竹林,同一行者在里頭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所在。里中有個張姓的人家,家長新死。將入殯殮,來請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經箱,隨著就去。
時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見前面一個人叫道:“天色晚了,師父下山到甚處去?”抬頭看時,卻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姓直,名諒,字公言。兩人相揖已畢,竹林道:“官人從何處來?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從縣間至此,見天色已晚,特來投宿庵中,與師父清話。師父不下山去罷。”竹林道:“山下張家主翁入殮,特請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來到此,又沒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兩難,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別無去處。”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膽氣獨住否?”直生道:“我輩大丈夫,氣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沒膽氣處?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罷。”竹林道:“如此卻好。只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明日歸來,罰做一個東道請罪罷。”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明日就將襯錢來破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開了門歇宿去。肚中饑餓時,廚中有糕餅,灶下有現成米飯,食物多有,隨你權宜吃用。將就過了今夜,明日絕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膽。幸勿見責。”直生取笑道:“不要開進門去,撞著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頭,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淺陋,料沒有婦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里頭,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憑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別。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鑰匙,一徑踱上山來。端的好夜景:
棲鴉爭樹,宿鳥歸林。隱隱鐘聲,知是禪關清梵;紛紛煙色,看他比屋晚炊。徑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擔下;山深無客至,并稀稚子候門迎。微茫幾點疏星,戶前相引;燦爛一鉤新月,木末來邀。室內知音,只是滿堂木偶;庭前好伴,無非對座金剛。若非德重鬼神欽,也要心疑魑魅至。
直生走進庵門,竟趨禪室。此時月明如晝。將鑰匙開了房門,在佛前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點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時,缽頭內有炊下的飯,將來鍋內熱一熱。又去傾瓶倒罐,尋出些筍干、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笑道:“只可惜沒處得幾杯酒吃吃。”把飯吃飽了,又去燒些湯,點些茶起來吃了。走入房中,掩上了門,展一展被臥停當,息了燈,倒頭便睡。
一時間睡不去。還在翻覆之際,忽聽得扣門響。直生自念:庵僧此時,正未歸來;鄰旁別無人跡,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門外扣得轉急。直生本有膽氣,毫無怖畏,大聲道:“汝是何物,敢來作怪?”門外道:“小弟是山下劉念嗣,不是什么怪。”直生見說出話來,側耳去聽,果然是劉念嗣聲音;原是他相好的舊朋友。恍忽之中,要起開門。想一想道:“劉念嗣已死過幾時,這分明是鬼了。”不走起來。門外道:“你不肯起來放我,我自家會走進來。”
說罷,只聽得房門有聲,一直走進房來。月亮里邊看去,果然是一個人,踞在禪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來相揖?”直生道:“你死了,為何到此?”鬼道:“與足下往來甚久,我原不曾死,今身子見在,怎么把死來戲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來: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過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卻來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戲我么?我是鐵漢子,膽氣極壯,隨你什么千妖百怪,我決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實對足下說,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尋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訴與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許我,方才敢說。”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對我說。我念平日相與之情,倘可用力,必然盡心。”
鬼嘆息了一會,方說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嫁也罷了,凡我所有箱匣、貨財、田屋文券,席卷而去。我只一九歲兒子,家財分毫沒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饑寒伶仃,在外邊乞丐度日。說到此處,豈不傷心?”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來見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自悲傷,沒處告訴。今特來見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當官一說,申此冤恨。追出家財,付與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當效結草銜環之報。”
直生聽罷,義氣憤憤。便道:“即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當往見縣官,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無對證,只我口說,有何憑據?”鬼道:“我一一說來,足下須記得明白。我有錢若干,粟若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邊有一細賬,在彼減妝匣內,鑰匙緊系身上。田若干畝,在某鄉;屋若干間,在某里。俱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時常放在床頂上。又有白銀五百兩,寄在彼親賴某家。聞得往取幾番,彼家不肯認賬。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據,足下肯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兒子幼小無能,不是足下幫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記。恐怕忘了,又叫他說了再說,說了兩三遍。把許多數目款項,俱明明白白了。
直生道:“我多已記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里?今日又何處來?”鬼道:“我死去無罪,不入冥司,各處游蕩,看見家中如此情態。既不到陰司,沒處告理;陽間官府處,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求懇出力。萬祈留神。”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覺得更深了,心里動念道:“他是個鬼。我與他說話已久,不要為鬼氣所侵,被他迷了。趁心里清時,打發他去罷。”因對他道:“劉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誤了我睡覺。”
說罷,就不聽見聲響了,叫兩聲“劉兄”、“劉念嗣”,并不答應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帳看時,月光朦朧,禪椅之上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直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聲咳嗽,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及至仍前叫“劉兄”,他卻不答應。
直生初時膽大,與劉鬼相問答之時,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為異。此時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見說話了,卻只如此作影響,心里就怕將起來道:“萬一走上床來,卻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從背后一路趕來。直生走到佛堂中。聽得背后腳步響,想道:“曾聞得人說,鬼物行步,但會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環繞而走,必然趕不著。”遂在堂柱邊繞了一轉。那鬼物踉蹌,走不迭了,撲在柱上,就抱住不動。直生見他抱了柱,叫聲:“慚愧!”一道煙望門外溜了。兩三步并作一步,一口氣奔到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