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梅香認合玉蟾蜍(2)
書名: 二刻拍案驚奇作者名: (明)凌濛初本章字數: 4335字更新時間: 2015-10-08 15:23:35
龍香應允,一面走到園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這酸子,不要直與他說知。”走進書房中來,只見鳳生朝著紙窗正在那里呆想。見了龍香,勉地跳將起來,道:“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龍香道:“什么如何如何!他道你不知進退,開口便問佳期,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書多扯壞了,連那玉蟾蜍也摜碎了!”鳳生呆了道:“這般說起來,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幾時方好?可不害殺了我!”龍香道:“不要心慌,還有好話在后。”鳳生歡喜道:“既有好話!快說來!”龍香道:“好自在性,大著嘴子‘快說來?快說來!’不直得陪個小心?”鳳生陪笑道:“好姐姐,這是我不是了。”跪下去道:“我的親娘!有什么好說話,對我說罷。”龍香扶起道:“不要饞臉。你且起來,我對你說。我姐姐初時不肯,是我再三攛掇,已許下日子了。”鳳生道:“在幾時呢?”龍香笑道:“在明年。”鳳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周年了。”龍香道:“死了,料不要我償命。自有人不舍得你死,有個丹藥方在此醫你。”袖中摸出戒指與那封字來,交與鳳生道:“到不是害死,卻不要快活殺了。”
鳳生接著拆開看時,上寫道:“徒承往復,未測中心。擬作夜談,各陳所愿。固不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墻之徒。終身事大,欲訂完盟耳。先以約指之物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末附一詩云:“試斂聽琴心,來訪吹簫伴。為語玉蟾蜍,清光今夜滿。”鳳生看罷,曉得是許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歡得打跌,對龍香道:“虧殺了救命的賢姐,教我怎生報答也!”龍香道:“閑話休題,既如此約定,到晚來,切不可放甚么人在此打攪!”鳳生道:“便是同窗兩個朋友,出去久了;舅舅家里一個送飯的人,送過便打發他去,不呼喚他,卻不敢來。此外別無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臨時變卦便好。”龍香道:“這個到不消疑慮,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龍香自回去了。鳳生一心只打點歡會,住在書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邊素梅也自心里忒忒地,一似小兒放紙炮,又愛又怕,只等龍香回來,商量到晚赴約。恰好龍香已到,回復道:“那鳳官人見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連龍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素梅道:“說便如此說,羞答答地怎好去得?”龍香道:“既許了他,作耍不得的。”素梅道:“不去便怎么?”龍香道:“不去不打緊。龍香說了這一個大謊,后來害死了他,地府中還要攀累我。”素梅道:“你只管自家的來世,再不管我的終身!”龍香道:“甚么終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素梅道:“既如此,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只要打聽兄嫂睡了方好。”
說話之間,早已天晚,天上皎團團推出一輪明月。龍香走去了一更多次,走來道:“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飯,我守他收拾睡了才來的。我每不可點燈,開了角門,趁著明月悄悄去罷。”素梅道:“你在前走,我后邊尾著,怕有人來。”果然龍香先行,素梅在后,遮遮掩掩走到書房前。龍香把手點道:“那有燈的不就是他書房?”素梅見說是書房,便立定了腳。鳳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際,心癢難熬,攢出攢入了一會,略在窗前歇氣。只聽得門外腳步響,急走出來迎著。這里龍香就出聲道:“鳳官人,姐姐來了,還不拜見!”鳳生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覺的跪了下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勞煩姐姐這般用心,殺身難報。”素梅通紅了臉,一把扶起道:“官人請尊重,有話慢講。”鳳生立起來,就扶著素梅衣袂道:“外廂不便,請小姐快進房去。”素梅走進了門內。外邊龍香道:“姐姐,我自去了。”素梅叫道:“龍香,不要去。”鳳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頓著家中的好。”素梅又叫道:“略轉轉就來。”龍香道:“曉得了,鳳官人關上了門罷。”
當下龍香走了轉去。鳳生把門關了,進來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殺了鳳來儀!如今僥幸殺了鳳來儀也!”一手就去素梅懷里亂扯衣裙。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急,說得明白,方可成歡。”鳳生道:“我兩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還有何說?”只是抱著推他到床上來。素梅掙定了腳不肯走,道:“終身之事,豈可草草?你咒也須賭一個,永不得負心!”鳳生一頭推,一頭口里噥道:“鳳來儀若負此情,永遠前程不吉!不吉!”素梅見他極態,又哄他又愛他,心下已自軟了,不由的腳下放松,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床上,只聽得園門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門。鳳生正在喉急之際,吃那一驚不小,便道:“做怪了!此時是甚么人敲門?想來沒有別人。姐姐不要心慌,門是關著的,沒事。我們且自上床,憑他門外叫喚,不要采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休!”鳳生極了,恨性命抱住道:“這等怎使得?這是活活的弄殺我了!”正是色膽如天,鳳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脫了,忙要行事。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苦不甚牢,早被外邊一伙人踢開了一扇,一路嚷將進來,直到鳳生書房門首來了。鳳生聽見來得切近,方才著忙道:“古怪!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幾時回來的?恰恰到此。我的活冤家,怎么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對素梅道:“我去頂住了門,你把燈吹滅了,不要做聲。”素梅心下驚惶,一手把裙褲結好,一頭把火吹息,魆魆地揀暗處站著,不敢喘氣。鳳生走到門邊,輕輕掇條凳子,把門再加頂住,要走進來溫存素梅。只聽得外面打著門道:“鳳兄,快開門!”鳳生戰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個?”一個聲氣小些的道:“小弟竇尚文。”一個大喊道:“小弟竇尚武。兩個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來。這樣好月色,快開門出來,吾們同去吃酒。”鳳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床上了,懶得起來,明日盡興罷。”外邊竇大道:“寒舍不遠,過談甚便。欲著人來請,因怕兄已睡著,未必就來,故此兄弟兩人特來自邀。快些起來!”鳳生道:“夜深風露,熱被窩里起來,怕不感冒了?其實的懶起,不要相強,足見相知。”竇大道:“兄興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竇二便嚷道:“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的事,披衣便起,怕甚風露?”鳳生道:“今夜偶然沒興,望乞見諒。”竇二道:“終不成使我們掃了興,便自這樣回去了?你若當真不起來時,我們一發把這門打開來,莫怪粗鹵!”鳳生著了急,自想道:“倘若他當真打進,怎生是好?”低低對素梅道:“他若打將進來,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床后,待我開門出去,打發了他就來。”素梅也低低道:“撇脫些,我要回去。這事做得不好了,怎么處?”
素梅望床后黑處躲好,鳳生才掇開凳子,開出門來。見了他兄弟兩個,且不施禮,便隨手把門扣上了,道:“室中無火,待我搭上了門,和兄每兩個坐話一番罷。”兩竇道:“坐話甚么?酒盒多端正在那里了,且到寒家呼盧浮白,吃到天明。”鳳生道:“小弟不耐煩,饒我罷!”竇二道:“我們興高得緊,管你耐煩不耐煩?我們大家扯了去!”兄弟兩個多動手,扯著便走,又加家僮們推的推,攘的攘,不由你不走。鳳生只叫得苦,卻又不好說出。正是:啞子慢嘗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沒奈何,只得跟著吆吆喝喝的去了。
這里素梅在房中,心頭丕丕的跳,幾乎把個膽嚇破了,著實懊悔無盡。聽得人聲漸遠,才按定了性子,走出床面前來。整一整衣服,望門外張一張,悄然無人,想道:“此時想沒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罷。”去拽那門時,誰想是外邊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早把兩三個長指甲一齊蹴斷了。要出來,又出來不得;要叫聲龍香,又想他決在家里,那里在外邊聽得?又還怕被別人聽見了。左右不是,心里煩躁撩亂,沒計奈何。看看夜深了,坐得不耐煩,再不見鳳生來到,心中又氣又恨,道:“難道貪了酒杯,竟忘記我在這里了?”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負極不要去,還是這些狂朋友沒得放他回來。”轉展躊躇,無聊無賴,身體倦怠,呵欠連天。欲要睡睡,又是別人家床鋪,不曾睡慣,不得伏貼;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里睡得去?悶坐不過,做下一首詞,云:
幽房深鎖多情種,清夜悠悠誰共?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無端畫角儼城動,驚破一番新夢。窗外月華霜重,寂寞桃源洞。
詞寄《桃源憶故人》
素梅吟詞已罷,早已雞鳴時候了。
龍香在家里睡了一覺醒來,想道:“此時姐姐與鳳官人也快活得夠了,不免走去俟候,接了他歸來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見,做出事來。”開了角門,踏著露草,慢慢走到書房前來。只見門上搭著扭兒,疑道:“這外面是誰搭上的?又來奇怪了。”自言自語了幾句。里頭素梅聽得聲音,便開言道:“龍香來了么?”龍香道:“是來了。”素梅道:“快些開了門進來。”龍香開進去看時,只見素梅衣妝不卸,獨自一個坐著。驚問道:“姐姐起得這般早?”素梅道:“那里是起早!一夜還不曾睡。”龍香道:“為何不睡?鳳官人那里去了?”素梅嘆口氣道:“有這等不湊巧的事。說不得一兩句說話,一伙狂朋踢進園門來,拉去看月。鳳官人千推萬阻,不肯開門,他直要打進門來。只得開了門,隨他們一路去了。至今不來,且又搭上了門,教我出來又出來不得,坐又坐不過,受了這一夜的罪。而今你來得正好,我和你快回去罷。”龍香道:“怎么有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這時候了,鳳官人畢竟轉來,還在此等他一等么。”素梅不覺淚汪汪的,又嘆了一口氣道:“還說甚么等他?只自回去罷了。”正是:驀地魚舟驚比目,霎時憔斧破連枝。素梅自與龍香回去不題。
且說鳳生被那不做美的竇大、竇二不由分說,拉去吃了半夜的酒。鳳生真是熱地上蚰蜒,一時也安不得身子。一聲求罷,就被竇二大碗價罰來。鳳生雖是心里不愿,待推卻時,又恐怕他們看出破綻,只得勉強發興,指望早些散場。誰知這少年心性,吃到興頭上,越吃越狂,那里肯住?鳳生真是沒天得叫。直等東方發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鳳生終是留心,不至大醉,帶了些酒意,別了二竇,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蹌歸來。到得園中,只見房門大開,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見個人影?想著昨宵在此,今不得見了,不覺的趁著酒興,敲臺拍凳,氣得淚點如珠的下來,罵道:“天殺的竇家兄弟坑害了我!千難萬難,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攪開了。而今不知又要費多少心機,方得圓成。只怕著了這驚,不肯再來了。如何是好?”悶悶不樂,倒在床上,一覺睡到日沉西,方起得來。急急走到園東墻邊一看,但見樓窗緊閉,不見人蹤。推推角門,又是關緊了的。沒處問個消息,怏怏而回,且在書房納悶不題。
且說那楊素梅歸到自己房中,心里還是恍惚不寧的,對龍香道:“今后切須戒著,不可如此!”龍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素梅道:“且看我狠性子戒起來。”龍香道:“到得戒時已是遲了。”素梅道:“怎見得遲?”龍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里有此事!你才轉得身,他們就打將進來。說話也不曾說得一句,那有別事?”龍香道:“既如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殺了,極不也害個風癲,可不是我們的陰騭?還須今夜再走一遭的是。”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面,一邊等我,一邊看人,方不誤事。”龍香冷笑了一聲。素梅道:“你笑甚么來?”龍香道:“我笑姐姐好個狠性子,著實戒得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