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王婆貪賄說風(fēng)情鄆哥不忿鬧茶肆(4)
- 水滸傳
- (明)施耐庵
- 4277字
- 2015-10-10 11:26:17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后,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后門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gè)廝見了,來到王婆房里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diǎn)盞茶來,兩個(gè)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后,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yīng)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qǐng)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jìn)房里,對(duì)著那婦人道:“這個(gè)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gè)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duì)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zhèn)€是布機(jī)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shí)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里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臉便紅紅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那里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huì)記恨,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rèn)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rèn)的大郎,一個(gè)養(yǎng)家經(jīng)紀(jì)人。且是在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gè)人,又會(huì)賺錢,又且好性格,真?zhèn)€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gè)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yīng)道:“他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qiáng)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善良時(shí),’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獵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夸獎(jiǎng)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duì)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rèn)的這個(gè)官人么?”那婦人道:“奴不認(rèn)的。”婆子道:“這個(gè)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gè)財(cái)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慶大官人,萬萬貫錢財(cái),開著個(gè)生藥鋪在縣前。家里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得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顧夸獎(jiǎng)西門慶,口里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看得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diǎn)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gè)。”
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只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shí),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qǐng);一者緣法,二者來得恰好。嘗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里,官人好做個(gè)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里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說,又不動(dòng)身。王婆將了銀子要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卻亦是不動(dòng)身。也是姻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偷脧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shí),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xì)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里桌子上。看著那婦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dāng)。”依舊原不動(dòng)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qǐng)開懷吃兩盞兒。”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qǐng)些個(gè)。”
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dòng)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yīng)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走進(jìn)來道:“好個(gè)精細(xì)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里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許多,那里討一個(gè)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gè)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shí),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到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shí),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里時(shí),便要慪氣。”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有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yǎng)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qǐng)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gè)人見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時(shí),自冊(cè)正了他多時(shí)。”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么?”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歿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gè)‘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么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jī)壕苼沓浴H绾危俊蔽鏖T慶道:“我手帕里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fā)撒在你處,要吃時(shí)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脧這粉頭時(shí),一鐘酒落肚,哄動(dòng)春心,又自兩個(gè)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jī)壕苼砼c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閣。”那婦人口里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dòng)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dāng)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里,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羅唣!你真?zhèn)€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dāng)時(shí)兩個(gè)就王婆房里,脫衣解帶,無所不至。
云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怒道:“你兩個(gè)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qǐng)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乾娘饒恕則個(gè)!”西門慶道:“乾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那婦人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fù)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duì)你武大說。”那婦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說,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fù)心,我也要對(duì)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shí)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了,奴自回去。”便踅過后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jìn)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么?”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jié)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dāng)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里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道了,只瞞著武大一個(gè)不知。
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gè)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yàn)樽鲕娫卩i州生養(yǎng)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gè)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里賣些時(shí)新果品,時(shí)常得西門慶赍發(fā)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yǎng)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里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jī)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里做甚么?”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yǎng)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那個(gè),便只是他那個(gè)。”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gè)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gè)字的。”婆子道:“甚么兩個(gè)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內(nèi)外!”鄆哥道:“我去房里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不要獨(dú)自吃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會(huì)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huì)得甚么!”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點(diǎn)兒也沒有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fā)作!”
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gè)栗暴。鄆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
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婆茶坊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個(gè)人。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畢竟這鄆哥尋甚么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