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世說新語
- (南朝宋)劉義慶
- 4941字
- 2015-10-08 14:31:39
張天錫為涼州刺史,稱制四隅。既為苻堅所禽,用為侍中。后于壽陽俱敗,至都,為孝武所器。每入言論,無不竟日。頗有嫉己者,于坐問張:「北方何物可貴?」張曰:「桑椹甘香,鴟(號鳥)革響,淳酪養性,人無嫉心。」
顧長康拜桓宣武墓,作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人問之曰:「卿憑重桓乃爾,哭之狀其可見乎?」顧曰:「鼻如廣莫長風,眼如懸河決溜。」或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
毛伯成既負其才氣,常稱:「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
范寧作豫章,八日請佛有板,眾僧疑,或欲作答。有小沙彌在坐末,曰:「世尊默然,則為許可。」眾從其義。
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太傅因戲謝曰:「卿居心不靜,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
王中郎甚愛張天錫,問之曰:「卿觀過江諸人,經緯江左軌轍,有何偉異?后來之彥,復何如中原?」張曰:「研求幽邃,自王、何以還;因時修制,荀、樂之風。」王曰:「卿知見有余,何故為苻堅所制?」答曰:「陽消陰息,故天步屯蹇,否剝成象,豈足多譏?」
謝景重女適王孝伯兒,二門公甚相愛美。謝為太傅長史,被彈;王即取作長史,帶晉陵郡。太傅已構嫌孝伯,不欲使其得謝,還取作咨議,外示縶維,而實以乖間之。及孝伯敗后,太傅繞東府城行散,僚屬悉在南門,要望候拜。時謂謝曰:「王寧異謀,云是卿為其計。」謝曾無懼色,斂笏對曰:「樂彥輔有言:『豈以五男易一女?』」太傅善其對,因舉酒勸之曰:「故自佳,故自佳。」
桓玄義興還后,見司馬太傅,太傅已醉,坐上多客。問人云:「桓溫來欲作賊,如何?」桓玄伏不得起。謝景重時為長史,舉板答曰:「故宣武公黜昏暗,登圣明,功超伊、霍,紛紜此議,裁之圣鑒。」太傅曰:「我知,我知。」即舉酒云:「桓義興,勸卿酒!」
桓出謝過。
宣武移鎮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謂王東亭曰:「丞相初營建康,無所因承,而制置紆曲,方此為劣。」東亭曰:「此丞相乃所以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國。若使阡陌條暢,則一覽而盡,故紆余委曲,若不可測。」
桓玄詣殷荊州,殷在妾房晝眠,左右辭不之通。桓后言及此事,殷云:「初不眠,縱有此,豈不有賢賢易色也!」
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吳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
謝混問羊孚:「何以器舉瑚璉?」羊曰:「故當以為接神之器。」
桓玄既篡位后,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進曰:「當由圣德淵重,厚地所以不能載。」時人善之。
桓玄既篡位,將改置直館,問左右:「虎賁中郎省應在何處?」有人答曰:「無省。」當時殊忤旨。問:「何以知無?」答曰:「潘岳秋興賦敘曰:『余兼虎賁中郎將,寓直散騎之省。』」玄咨嗟稱善。
謝靈運好戴曲柄笠,孔隱士謂曰:「卿欲希心高遠,何不能遺曲蓋之貌?」謝答曰:「將不畏影者,未能忘懷。」
政事第三
陳仲弓為太丘長,時吏有詐稱母病求假。事覺,收之,令吏殺焉。主簿請付獄考眾奸,仲弓曰:「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醉莫大。考求眾奸,豈復過此?」
陳仲弓為太丘長,有劫賊殺財主者,捕之。未至發所,道聞民有在草不起子者,回車往治之。主簿曰:「賊大,宜先按討。」仲弓曰:「盜殺財主,何如骨肉相殘?」
陳元方年十一時,候袁公。袁公問曰:「賢家君在太丘,遠近稱之,何所履行?」元方曰:「老父在太丘,強者綏之以德,弱者撫之以仁,恣其所安,久而益敬。」袁公曰:「孤往者嘗為鄴令,正行此事。不知卿家君法孤,孤法卿父?」元方曰:「周公、孔子,異世而出,周旋動靜,萬里如一。周公不師孔子,孔子亦不師周公。」
賀太傅作吳郡,初不出門,吳中諸強族輕之,乃題府門云:「會稽雞,不能啼。」賀聞,故出行,至門反顧,索筆足之曰:「不可啼,殺吳兒。」于是至諸屯邸,檢校諸顧、陸役使官兵及藏逋亡,悉以事言上,罪者甚眾。陸抗時為江陵都督,故下請孫皓,然后得釋。
山公以器重朝望,年逾七十,猶知管時任。貴勝年少,若和、裴、王之徒,并共言詠。有署閣柱曰:「閣東,有大牛,和嶠鞅,裴楷(革秋),王濟剔嬲不得休。」或云潘尼作之。
賈充初定律令,與羊祜共咨太傅鄭沖,沖曰:「皋陶嚴明之旨,非仆暗懦所探。」羊曰:「上意欲令小加弘潤。」沖乃粗下意。
山司徒前后選,殆周遍百官,舉無失才,凡所題目,皆如其言。唯用陸亮,是詔所用,與公意異,爭之不從。亮亦尋為賄敗。
嵇康被誅后,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紹咨公出處,公曰:「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
王安期為東海郡。小吏盜池中魚,綱紀推之。王曰:「文王之囿,與眾共之。池魚復何足惜!」
王安期作東海郡,吏錄一犯夜人來。王問:「何處來?」云:「從師家受書還,不覺日晚。」王曰:「鞭撻寧越以立威名,恐非致理之本!使吏送令歸家。
成帝在石頭,任讓在帝前戮侍中鍾雅、右侍衛將軍劉超。帝泣曰:「還我侍中。」
讓不奉詔,遂斬超、雅。事平之后,陶公與讓有舊,欲宥之。許柳兒思妣者至佳,諸公欲全之;若全思妣,則不得不為陶全讓。于是欲并宥之。事奏,帝曰:「讓是殺我侍中者,不可宥!」諸公以少主不可違,并斬二人。
王丞相拜揚州,賓客數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說色。唯有臨海一客姓任及數胡人為未洽。公因便還到過任邊,云:「君出,臨海便無復人。」任大喜說。因過胡人前,彈指云:「蘭(門者),蘭(門者)」群胡同笑,四坐并歡。
陸太尉詣王丞相咨事,過后輒翻異,王公怪其如此。后以問陸,陸曰:「公長民短,臨時不知所言,既后覺其不可耳。」
丞相嘗夏月至石頭看庾公,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簡之。」庾公曰:「公之遺事,天下亦未以為允。」
丞相末年,略復不省事,正封(竹錄)諾之。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后人當思此憒憒。」
陶公性檢厲,勤于事。作荊州時,敕船官悉錄鋸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會,值積雪始晴,聽事前除雪后猶濕,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無所妨。官用竹,皆令錄厚頭,積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裝船,悉以作釘。又云,嘗發所在竹篙,有一官長連根取之,仍當足。乃超兩階用之。
何驃騎作會稽,虞存弟謇作郡主簿,以何見客勞損,欲白斷常客,使家人節量擇可通者。作白事成,以見存,存時為何上佐,正與謇共食,語云:「白事甚好,待我食畢作教。」食竟,取筆題白事后云:「若得門庭長如郭林宗者,當如所白。汝何處得此人?」謇于是止。
王、劉與深公共看何驃騎,驃騎看文書,不顧之。王謂何曰:「我今故與深公來相看,望卿擺撥常務,應對玄言,那得方低頭看此邪?」何對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諸人以為佳。
桓公在荊州,全欲以德被江、漢,恥以威刑肅物。令史受杖,正從朱衣上過。桓式年少,從外來,云:「向從閣下過,見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意譏不著。桓公云:「我猶患其重。」
簡文為相,事動經年,然后得過。桓公甚患其遲,常加勸勉。太宗曰:「一日萬機,那得速!」
山遐去東陽,王長史就簡文索東陽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靜致治。」
殷浩始作揚州,劉尹行,日小欲晚,便使左右取袱。人問其故,答曰:「刺史嚴,不敢夜行。」
謝公時,兵廝逋亡,多近竄南塘,下諸舫中。或欲求一時搜索,謝公不許,云:「若不容置此輩,何以為京都?」
王大為吏部郎,嘗作選草,臨當奏,王僧彌來,聊出示之。僧彌得,便以己意改易所選者近半,王大甚以為佳,更寫即奏。
王東亭與張冠軍善。王既作吳郡,人問小令曰:「東亭作郡,風政何似?」答曰:「不知治化何如,唯與張祖希情好日隆耳。」
殷仲堪當之荊州,王東亭問曰:「德以居全為稱,仁以不害物為名。方今宰牧華夏,處殺戮之職,與本操將不乖乎?」殷答曰:「皋陶造刑辟之制,不為不賢;孔丘居司寇之任,未為不仁。」
文學第四
鄭玄在馬融門下,三年不得相見,高足弟子傳授而已。嘗算渾天不合,諸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轉便決,眾咸駭服。及玄業成辭歸,既而融有「禮樂皆東」
之嘆,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橋下,在水上據屐。融果轉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據木,此必死矣。」遂罷追。玄竟以得免。
鄭玄欲注春秋傳,尚未成,時行與服子慎遇,宿客舍。先未相識,服在外車上與人說己注傳意,玄聽之良久,多與己同。玄就車與語曰:「吾久欲注,尚未了。聽君向言,多與我同,今當盡以所注與君。」遂為服氏注。
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
須臾,復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塑土換心),逢彼之怒。」
服虔既善春秋,將為注,欲參考同異;聞崔烈集門生講傳,遂匿姓名,為烈門人賃作食。每當至講時,輒竊聽戶壁間。既知不能逾己,稍共諸生敘其短長。烈聞,不測何人。然素聞虔名,意疑之。明早往,及未寐,便呼:「子慎!子慎!」虔不覺驚應,遂相與友善。
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
何宴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宴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復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于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
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王輔嗣,見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與論天人之際矣!」因以所注為道、德二論。
王輔嗣弱冠詣裴徽,徽問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何邪?」弼曰:「圣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于有,恒訓其所不足。」
傅嘏善言虛勝,荀粲談尚玄遠,每至共語,有爭而不相喻。裴冀州釋二家之義,通彼我之懷,常使兩情皆得,彼此俱暢。
何宴注老子未畢,見王弼自說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復得作聲,但應諾諾,遂不復注,因作道德論。
中朝時,有懷道之流,有詣王夷甫咨疑者。值王昨已語多,小極,不復相酬答,乃謂客曰:「身今少惡,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問。」
裴成公作崇有論,時人攻難之,莫能折,唯王夷甫來,如小屈。時人即以王理難裴,理還復申。
諸葛宏年少不肯學問,始與王夷甫談,便已超詣。王嘆曰:「卿天才卓出,若復小加研尋,一無所愧。」宏后看莊、老,更與王語,便足相抗衡。
衛(王介)總角時,問樂令「夢」,樂云「是想。」衛曰:「形神所不接而夢,豈是想邪?」樂云:「因也。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皆無想無因故也。」衛思「因」,經日不得,遂成病。樂聞,故命駕為剖析之,衛即小差。樂嘆曰:「此兒胸中當必無膏肓之疾!」
庾子嵩讀莊子,開卷一尺便放去,曰:「了不異人意。」
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樂辭約而旨達,皆此類。
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俊才,見秀義不傳于世,遂竊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余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后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
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
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衛(王介)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茍是天下人望,亦可無言而辟,復何假于一!」遂相與為友。
裴散騎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諸婿大會,當時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與裴談。子玄才甚豐贍,始數交,未快;郭陳張甚盛,裴徐理前語,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稱快,王亦以為奇,謂語諸人曰:「君輩勿為爾,將受困寡人女婿。」
衛(王介)始度江,見王大將軍,因夜坐,大將軍命謝幼輿。(王介)見謝,甚說之,都不復顧王,遂達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王介)體素羸,恒為母所禁。爾昔忽極,于此病篤,遂不起。
舊云,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關生,無所不入。
殷中軍為庾公長史,下都,王丞相為之集,桓公、王長史、王藍田、謝鎮西并在。
丞相自起解帳帶麈尾,語殷曰:「身今日當與君共談析理。」既共清言,遂達三更。丞相與殷共相往反,其余諸賢略無所關。既彼我相盡,丞相乃嘆曰:「向來語,乃竟未知理源所歸。至于辭喻不相負,正始之音,正當爾耳。」明旦,桓宣武語人曰:「昨夜聽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時復造心;顧看兩王掾,輒(羽妾)如生母狗馨。」
殷中軍見佛經,云:「理亦應在阿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