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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鄧九公關心身后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2)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796字
  • 2015-10-09 17:59:22

安老爺道:“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鄧九公急了,說:“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著還在這里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著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著困秋兒,穿著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么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云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著懷,搭包倒系在里頭。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長相兒也一樣,那光景像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頑笑,只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我一看,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么坐的到一處呢?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的里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暗暗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里的四個二簧硬腳兒。’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合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的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著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么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御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里,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的起宰相肚子里撐得下船。”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大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笑道:“然則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鄧九公綽著胡子瞪著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像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踹碎了我幾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準,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么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繞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進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后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只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到遠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著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游,便擇定日子要趁著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時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糕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并給他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他那位姨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合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坐。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嘆,便在坐上擎著杯酒,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蕩臨走就合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后沒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說不來,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蕩。這一蕩,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著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著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么一個大心愿,又合老弟你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里糟擾了這一程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費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鬧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東西,還有托付你的一樁事。”

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他笑呵呵的干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得說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白出身,倆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們的臺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后看看,拿我這么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里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說到這里,安老爺便說道:“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范》五福,只講得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合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余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慪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侄兒也不可知呢!”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曄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里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只抿著嘴低著頭喝酒,又不好搭岔兒。

這席上在這里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里靜聽。

聽到這里,舅太太便道:“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也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干女兒合你們這個大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嗎?”安太太也道:“這話正是。”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為這話要說。”因向安老爺說道:“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甚么大嘴末子。為甚么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合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只看饒是愚兄這么個老坯兒,還吃海馬周三那一合兒!所以我想著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頂子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后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合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多了。這是一。”安老爺道:“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后,果然我作個后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后。交給我罷。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甚么呢?”

鄧九公道:“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里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侄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甚么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著老人家樂去了!我就只短這么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的著使不著,得先討老弟你個教。”

安老爺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羅經被。”那老頭兒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東西作甚么呀?我聽見說,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著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著,就讓越著禮使了去,也得活著對的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托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哇!陀羅被就中用了?”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因說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

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后,他的子孫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么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準叫作甚么。是說些事也不過是個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么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兒嘴里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么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甚么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愿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所以我心里想著,將來也要弄這么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么個人,我也沒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著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還帶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的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筆的利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家伙還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得是好話,暗里魂消罵苦了他,他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的當,他再指東殺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尋的么?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么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書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里頭有這么的兩句話,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這么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后,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里給我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你這篇文章鐫在前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鐫上眾朋友好看我的‘名鎮江湖’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么件事。老弟,你瞧著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的談起文來,并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著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靜話。名者,實之歸也。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說?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才名”兩個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與氣不可以假人”。然則天心豈不薄于實而轉厚于虛,不仁于人而轉人于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于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

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著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急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才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閑人一時閑得沒事干,偶然把他采入《兒女英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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