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1)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812字
- 2015-10-09 17:59:22
這書一路交代得清楚,雕弓寶硯,無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無端的弓就硯來,又硯隨弓去。好容易物雖暫聚,尚在人未雙圓,偏偏一個坐懷不亂的安龍媒苦要從圣經賢傳作工夫,一個立志修行的何玉鳳又要向古寺青燈尋活計。這也不知是那燕北閑人無端弄筆,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上回書費了無限的周折,才把安龍媒一邊安頓妥貼,這回書倒轉來便要講到何玉鳳那一邊。
卻說何玉鳳自從守著他父母的靈在安家墳園住下,有他的義娘佟舅太太合他乳母陪伴,一應粗重事兒又有張太太料理,更有許多婢子婆兒服侍圍隨,倒也頗不冷落。又得安太太婆媳時常過來閑談,此外除了張老在外照料門戶,只有安老爺偶然過來應酬一番,等閑也沒個外人到此。真倒成了個“禪關掩落葉,佛座穩寒燈”的清凈門庭。
姑娘見住下來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問那找廟的消息。
只是他天生的那好動不好靜的性兒,仗著后天的這片心,怎生扭得過先天的那個性兒去。起初何嘗不也弄了個香爐,焚上爐好香,坐在那里收視返聽的想要坐成個“十年面壁”;怎禁得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萬馬奔馳一般,早跳下炕來了。舅太太見他這個樣兒,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時手里正給他作著認干女兒的那雙鞋,便叫他跟在一旁,不是給燒燒烙鐵,便是替刮刮漿子,混著他都算一樁事。實在沒法兒了,便放下活計,同了張太太,帶上兩個婆子丫鬟,同他從陽宅的角門出去,走走望望;回來又掉著樣兒弄兩樣可吃的家常菜他吃,也叫他跟著抓撓。到晚來便講些老話兒,說些古記兒,引得他困了好睡;睡不著,一會給他抓抓,又給他拍拍,那么大個兒了,有時候還攬在懷里罷不著睡,那舅太太也沒些兒不耐煩。那消幾日,把姑娘的臉面兒保養得有紅似白,光滑泡滿,心窩兒體貼得無憂無慮,舒暢安和。人都道是舅太太憐恤孤女的一片心腸,我只道這正是上天報復孝女的一番因果。
列公,你只看他這點遭際,我覺得比入閣登壇、金閨紫誥還勝幾分!你道這話怎么講?人生在世,有如電光石火,講到立德、立言、立功,豈不是樁不朽的事業?但是也得你有那福命去消受那不朽;沒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計算起來,也吾生有限,浩劫無涯,倒莫如隨遇而安,不貪利,不圖名,不為非,不作孽,不失自來的性情,領些現在的機緣,倒也是個神仙境界。
話里引話,說書的忽然想起一個笑話來:曾聞有個人,在生德行浩大,功業無邊,一朝數盡,投到閻王殿前。閻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惡簿》。那判官稟道:“此人《善簿》堆積如山,《惡簿》并無一字。”閻王只把他那《善簿》的事由看了一看,說道:“這人功德非凡,我這里不敢發落,只好報知值日功曹,啟奏天庭,請玉帝定奪。”少時值日功曹把他帶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天眼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這等的功行,便是我這里也無天條可引,只好破格施恩,憑你自己愿意怎樣,我叫你稱心如意便了。”那人謝過玉帝,低頭想了一想,說道:“不愿為官,不愿參禪,不愿修仙。但愿父作公卿子狀元,給我掙下萬頃莊田萬貫金錢,買些秘書古畫奇珍雅玩,合那佳肴美酒擺設在名園,盡著我同我的嬌妻美妾,呼兒喚女笑燈前。不談民生國計,不談人情物理,不談柴米油鹽,只談些無盡無休的夢中夢,何思何慮的天外天,直談到地老天荒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那時再逢開辟,依然還我這座好家山!”玉帝遲疑道:“論你的善緣,這卻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里沒這樣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一定有的。”玉帝聽了大喜,立刻抬身離坐,轉下來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我一向只打量沒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極了,請問這人家在那里?就請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讓我下界托生去!”
據這笑話聽起來,照這樣的遭際,玉帝尚且求之不得,那何玉鳳現在所處的豈不算個人生樂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他的還不止此!此是后話,暫且休提。
且說那舅太太只合姑娘這等消磨歲月,轉瞬之間,早度過殘歲,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蕩,料理畢了年事,便趕回來。姑娘因在制中,不過年節,安老爺、安太太也給他送了許多的吃食果品糖食之類。舅太太便同張太太帶了丫鬟仆婦哄他抹骨牌、擲覽勝圖、搶狀元籌,再加上包煮餑餑、作年菜,也不曾得個消閑。安老爺那邊,公子已經成人,又添了一個張金鳳,帶了兒婦度歲,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氣象。無非熱鬧喧闐,一時也不及細寫。過了元旦,舅太太合張老夫妻分頭過去拜年,安老爺合家也來回拜,并看姑娘。
匆匆的忙過正月,到了仲春,春晝初長,一日,安太太閑中無事,合媳婦張姑娘過來,坐下談了一會。只見外面家人抬進兩個箱子來,舅太太便道:“這是作甚么呀?年也過了,節也過了,又給我們娘兒們送禮來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禮,我今日是扐掯[扐掯:強制約束、有意為難人的意思。此處有煩勞的意思。]你娘兒們來了。”因指張金鳳說道:“我們親家太太是知道的,我娶這房媳婦的時候,正在淮安,那時候忙忙碌碌的將就完了事,也不曾好生給他打幾件首飾,做幾件衣裳。如今到了家,這幾日天也長了,我才打點出來。大衣裳呢,都交給裁縫作去了,幾件里衣兒合些鞋腳不好交出去。我那里是一天不斷的事,我想著舅母合我們親家大長的天也是白閑著,幫幫我,又解了悶兒。”
張太太見張羅他女兒,有個不愿意的?忙說:“使的。”舅太太道:“姑太太,你等著,咱們商量商量。你們兩親家,一個疼媳婦兒,一個疼女孩兒罷了。我放著我的女孩兒不會扎裹?我替你們白出的是甚么苦力呀!你們給我多少工錢哪?”
玉鳳姑娘此時承安老爺、安太太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樁事兒補報一分才好,聽舅太太如此說,便道:“娘,不要這么說,咱們也是天天兒白閑著,都是家里的事,怎么合人家要起工錢來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幫著你老人家張羅,橫豎這會子縫個縫兒、蹺個帶子、釘個鈕襻兒的,我也弄上來了。”說著,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罷,我娘不應,我替他老人家應了。”安太太連說:“很好!”
張金鳳便過來給他道了個萬福,說:“我的事情倒勞動起姐姐來了,我先給姐姐道謝,等完了事再一總給舅母磕頭罷。”
玉鳳姑娘笑道:“咱們兩個誰是誰,你還合我說這些!”舅太太看了,才笑著說道:“也罷了,看著我的外甥媳婦分上,幫幫姑太太罷。”便叫人把箱子打開,一件件的收清。姑娘也幫著歸著。他只顧一團高興,手口不停,夢也夢不到自己張羅的就是自己的嫁妝!從第二日起,他便催著舅太太動手。舅太太便打點了,一件件的分給那些仆婦丫鬟作起來,自己合張太太也親自動手。姑娘看看這里,又幫幫那里,無事忙,覺得這日子倒好過。
一日,正遇著陰天,霎時傾盆價下起大雨來。舅太太道:“瞧這雨,下得天漆黑的。咱們今日歇天工,弄點甚么吃,過陰天兒罷。”張太太道:“我過啥陰天兒哪?你讓我把這只底子給姑娘納完了他罷。”說著話,手里一帶那麻繩子,把個針拉脫落下來了。他對著門兒,覷著眼睛,紉了半日也沒紉上。
便央及花鈴兒說:“好孩子,你給我紉紉。你看我這眼可要不的了。”姑娘看見,一把手搶過來道:“拿來啵,紉個針也值得這么累贅!”說著,果然兩手一逗就紉好了,丟給張太太,回身就走,說:“我幫我娘作菜去了。”將走得兩步,張太太這里嚷起來了,說:“姑娘,你回來,我那么老長的個大針,你紉了紉,咱的給我剩了半截子了?那半子截子那去咧?”姑娘聽了,也覺詫異,合花鈴兒四處一找,花鈴兒彎腰向地下揀起來,道:“這不是?這半截兒在地下呢!”原來姑娘紉的忙了,手指頭肚兒上些微使了點兒勁,就把個大針搦兩截兒了,自己看了,也不覺大笑。
瑣事休提。卻說安老爺安頓下了姑娘,這邊得了工夫,便一面擇定日子先給何老夫妻墳上砌墻栽樹,一面又暗地里給姑娘布置他要找的那廟宇。那時已接著鄧九公的回信,說臨期準于某日動身,約在某日可以到京。張金鳳閑中又把這事已向公子說明始末原由的話回復了公婆。老夫妻聽了自是歡喜,向公子不免有一番的勉勵教導。公子此時是“前度劉郎今又來”,也用不著那樣害臊,惟有恪遵親命,靜候吉期而已。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只這等忙著吃了粽子又吃月餅,轉眼之間,看看重陽節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爺見諸事大有頭緒,才略略放心。便合太太商量,要過去向何玉鳳姑娘開談,說個明白。列公此時自然要聽聽安老夫妻見了何玉鳳姑娘,這話究竟從何談起?且請消停,這話非一時三言五語可盡。如今等說書的先把安家這所莊園交代一番,等何玉鳳過來,諸公聽著方不至辨不清門庭,分不出路徑。
原來他家這所莊園本是三所,自西山迤邐而來。盡西一所,是個極大的院落,只有幾處竹籬茅舍,菜圃稻田,從墻外引進水來,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創的一個閑話桑麻之所。往東一所,是個園亭樣子,竹樹泉石之間有幾處座落,大勢就如廣渠門外的十里河、西直門外的白石山莊一般,不到得像小說部中說的那樣畫落天宮、神仙洞府的夢境夢話。
這兩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爺因家事中落,人口無多,便典與一個一般在旗的捐班候選道員史觀察居住,再往東一所,便是安老爺現在的住宅。
他這所住宅門前遠遠的對著一座山峰,東南上有從滹沱,桑乾下來的一股來源,流向西北,灌入園中。有無數的杉榆槐柳,映帶清溪。進了大門,順著一路群房,北面一帶粉墻,正中一座甬瓦隨墻門樓,四扇屏風。進去一個院落,因西邊園里有個大花廳,當日這邊便不曾蓋廳房,只一溜七間腰房。
左右兩間各有便門,中間穿堂,東兩間為安老爺靜坐之所,西兩間便是安老爺合那些學生門生講學的絳帳。院中向西門里另有個客座,向東門里給公子作了學房。過了腰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門,進去抄手游廊。五間正房,便是安老爺夫妻的內室。從游廊往東院里,安公子合張姑娘住,舅太太來時,便在西院一樣的那一所居住。上房后層正中佛堂,其余房間作為閑房,以及堆東西合仆婦丫鬟的退居。佛堂后面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土山,界了內外。另有一個小角門兒鎖著不開,是他家內眷到家祠去的路徑。山后一道長街,東頭有個向東的大柵欄門,便是這莊園的后門。對著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窩兒的家人住著。從后門順著東邊界墻向南,有個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馬圈、廚房。
再出了東首的隨墻門,便到大門了。這便是他家這座莊園的方向,交代明白。
書中再表安老爺當日在青云山訪著了何玉鳳,便要護送他扶了他母親的靈柩重回故里,與他父親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當下便合安老爺說了“約法三章”,講明到京葬了父母,許他找座廟宇,廬墓終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爺看透了他的心事,只得且順著他的性兒,合他覆水為誓。一路到京,盤算:“如果依他這句話,不但一個世族千金使他寄身空門不成件事,我的所謂報師門者安在?所謂報他者又安在呢?便說眼前有舅太太、親家太太以及他的乳母丫鬟伴他,日后終究如何是個了局?待說不依他這句話罷,慢講他那性兒不肯干休,又何以全他那片孺慕孝心?圓我那句千金一諾?何況承鄧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還要把他合公子聯就姻緣。如今我先失了這句信,任是鄧九公怎樣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樣的能說會道,這事益發無望了!”
老爺這節為難,沒日沒夜的擱在心里。展轉尋思,也非止一日,才想了個兩全的辦法,密密合孺人議妥。便在緊靠他太翁祠堂兩旁,拆去群房,照樣蓋起兩所小四合房來。東首一所便給何玉鳳作了家廟,算給姑娘安了分家;西首一所作為張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兩個日后百歲歸居的樂土。不則一日,修蓋完工,鋪設齊全,老夫妻看過,見一切位置得妥當,心中大喜。
恰好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計也作得了,叫戴嬤嬤連箱子送過來。太太便合老爺說明,要趁個機緣過去。因叫戴嬤嬤回去致意,說我少停親自過來道乏。打發戴嬤嬤走后,安太太便帶了張金鳳先行到了那邊,見了姑娘,事故了幾句,作為無事,只合舅太太、親家太太說些閑話。又提到姑娘滿服快了,得給他張羅衣飾。舅太太道:“不勞費心,我女孩兒的事,我自己早都弄妥當了,臨期橫豎誤不了。”姑娘聽了,心里一想,“果然這日子近了,我覺甚么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這廟怎么越發不聽得提起了?難道父母下了葬,我還在這里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