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千里孝子走風(fēng)塵 一封書義仆托幼主(2)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809字
- 2015-10-09 17:59:22
話休絮煩。次日,張進寶便把外間的事情分撥已定,請公子在那借約上畫了押,把銀子兌回來。內(nèi)里多虧舅太太住下,帶了華嬤嬤并兩三個仆婦,給他打點那路上應(yīng)穿的衣服,隨手所用的什物。一時商定華忠跟去,又派了一個粗使小子,名叫劉住兒的跟著,好幫著路上照應(yīng)。雇了四頭長行騾子,他主仆三個人騎了三頭,一頭馱載行李銀兩。連諸親友幫的盤費,也湊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處辭行,也不等選擇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仆三人便從莊園上起身。兩個騾夫跟著,順著西南大路奔長新店而來。到了長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時分,華忠、劉住兒服侍公子吃了飯,收拾已畢,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來,正待起身,只見家里的一個打雜的更夫叫鮑老的闖了進來,向著劉住兒說道:“你快家去罷,你們老奶奶子不濟事兒咧!”那劉住兒一怔,還沒及答言,華忠便開口問道:“這是那里的話?我走的時候,他媽還來托付我說,‘道兒上管著他些兒,別惹大爺生氣。’怎么就會不濟事兒了呢?”
鮑老說:“誰知道哇!他摔了一個筋斗,就沒了氣兒了么!”華忠又問說:“誰教你來告訴的?”鮑老說道:“他家親戚兒。我來的時候,棺材還沒有呢。”華忠說:“你難道沒見張爺就來了么?”鮑老說:“我本是前兒合張爺告下假來,要回三河去,因為買了點東西兒,晚了,夜里個才走,他家親戚兒就教我順便捎這個信來。來的時候,張爺進城給舅太太道乏去了。沒見著。”
兩個人這里說話,劉住兒已經(jīng)爬在地下,哭著給安公子磕頭,求著先放他回去發(fā)送他媽。華忠就撅著胡子說道:“你先別為難大爺。你聽我告訴你:咱們這個當(dāng)奴才的,主于就是一層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媽是已經(jīng)完了,你就飛回去也見不著了。依我說,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爺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爺、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這話是不是?”那劉住兒倒也不敢多說。
公子聽了,連忙說道:“嬤嬤爹,不是這樣。他這一件事,我看著聽著,心里就不忍。再說,我原為老爺?shù)氖鲁鰜恚彩莻€給人家作兒子的,豈有他媽死了不教他去發(fā)送的理?斷乎使不得!倒是給他幾兩銀子,放他回去,把趕露兒換了來罷。”原來這趕露兒也是個家生子兒,他本姓白,又是趕白露這天養(yǎng)的,原叫白露兒,后來安老爺嫌他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趕露兒,人也還勤謹老實。華忠聽公子這話,想了一想,因說道:“大爺這話倒也是。”便對劉住兒說:“你還不給大爺磕頭嗎?”那劉住兒連忙磕了一個頭,起來,又給華忠磕頭。華忠拿了五兩銀子,回明公子,賞了他,囑咐說:“你這一回去,先見見張爺,告訴明白張爺,就說大爺?shù)脑挘喊掩s露兒打發(fā)了來,教他跟了去。可告訴明白了他,我跟著大爺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連夜走,快些趕來。你趕緊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罷。”那劉住兒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應(yīng),忙忙的起身去了。隨后華忠又打發(fā)了鮑老,便一人跟著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從這晚上起,就盼望趕露兒來,左盼右盼,總不見到。華忠說:“今日趕不到的,他連夜走,也得明日早上來。大家睡罷。”誰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見趕露兒來。華忠抱怨道:“這些小行子們,再靠不住!這又不知在那里頑兒住了。”因說:“咱們別耽誤了路,給店家留下話,等他來了,教他后趕兒罷。”說著,便告訴店里:我們那里尖,那里住,我們后頭走著個姓白的伙計,來了告訴他。店主人說:“你老萬安罷,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來說給他就完了,誤不了事。”華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進。不想一連走了兩站,那趕露兒也沒趕來。把個公子急的不住的問:“嬤嬤爹,他不來可怎么好呢?”華忠說道:“他娘的!這點道兒趕不上,也出來當(dāng)奴才!大爺不用著急,靠我一個人兒,挺著這把老骨頭,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劉住兒回去也不過一天的路程,那趕露兒連夜趕來,總該趕上安公子了,怎么他始終不曾趕上呢?有個原故。原來那劉住兒的媽在宅外頭住著,劉住兒回家就奔著哭他媽去了,接連著買棺盛殮、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趕露兒這件事忘的蹤影全無。直等到三天以后,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張進寶,被張進寶著實的罵了一頓,才連忙打發(fā)了趕露兒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趕右趕,再趕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趕上,真成了個“白趕路兒”的了。此是后話不提。
卻說那華忠一人服侍公子南來,格外的加倍小心,調(diào)停那公子的饑飽寒暖,又不時的催著兩個騾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難纏的無過“車船店腳牙”。這兩個騾夫再不說他閑下一頭騾子,他還是不住的左支腳錢,右討酒錢,把個老頭子慪的,嚷一陣,鬧一陣,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凈。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著實的乏了,打開鋪蓋要早些睡,怎奈那店里的臭蟲咬的再睡不著。只見華忠才得躺下,忽又起來開門出去。公子便問:“嬤嬤爹,你那里去?”華忠說:“走走就來。”一會兒才得回來,復(fù)又出去。公子又問:“你怎么了?”華忠說:“不怎么著,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瀉。”說著,一連就是十來次。先前還出院子去,到后來就在外間屋里走動,哼啊哼的,哼成一處;噯喲啊噯喲的,噯喲成一團。公子連忙問:“你肚子疼呀?”那華忠應(yīng)了一聲進來,只見他臉上發(fā)青,摸了摸,手足冰冷,連說話都沒些氣力,一會價便手腳亂動,直著脖子喊叫起來。公子嚇得渾身亂抖,兩淚直流,搓著手,只叫:“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
這一陣鬧,那走更的聽見了,快去告訴店主人,說:“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點了個燈籠,隔窗戶叫公子開了門,進來一看,說:“不好!這是勾腳痧,轉(zhuǎn)腿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趕緊取了一個青銅錢,一把子麻秸,連刮帶打,直弄的周身紫爛渾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的熱了過來。店主人說:“不相干兒了,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扎。”因向公子說:“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說:“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那里去找會扎針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說:“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扎。”公子是急了,答應(yīng)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著,叫他扎罷。他才到柜房里拿了針來,在“風(fēng)門”、“肝俞”、“腎俞”、“三里”四個穴道扎了四針。只見華忠頭上微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說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店主人說:“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臟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贅多了。”說著,提著那燈籠照著去了,還說是:“客人,你可想著關(guān)門。”公子關(guān)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沉沉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成人樣了。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著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擄忙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著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人說:“那里的話,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著,明日上得路了罷?”店主人說:“好輕松話!別說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華忠說:“小爺,你只別著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
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說:“大爺呀!真應(yīng)了俗語說的:‘一人有福,托帶滿屋。’一家子本都仗著老爺,如今老爺走這步背運,帶累的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遇著劉住兒死媽。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原說滿破著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死了。在咱們主仆,作兒女,作奴才,都是該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么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后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華老頭兒說到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他又說道:“我的好小爺,你且莫傷心!讓我說話要緊。”便接著說道:“只是我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說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八天才扎掙得起來。倘然要把老爺?shù)倪@項銀子耽擱了,慢說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么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里過了茌平,從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里有我一個妹夫子。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著他師父住。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他養(yǎng)大了聘的,所以他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著他師父弄得家成業(yè)就,上年他還捎了書子來,教我們兩口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脫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yǎng)我的老。我想著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發(fā)生嗎?我可就回復(fù)了他們了,說:‘等求著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nèi)ァ!@書子我不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著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并現(xiàn)在的原故,結(jié)結(jié)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書子,就說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zhuǎn)文兒,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托店家找一個妥當(dāng)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把這書子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找到悅來店來。他長的是個大身量,黃凈子臉兒,兩撇小胡子兒,左手是個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里寫上,就叫我妹子到店里來。該當(dāng)叫甚么人送了你去,這點事他也分撥的開。我這妹子右耳朵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兩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扎掙的住了,隨后就趕了來。路上趕是趕不上了,算是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爺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這兩條腿交給老爺罷!”說著,也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公子擦著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說:“有那樣的,就從這里打發(fā)人去約他來,再見見你,不更妥當(dāng)嗎?”華忠說:“我也想到這里了,一則,隔著一百多地,騾夫未必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公子雖是不愿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就照著華忠的話,一邊問著,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nèi)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舍親褚一爺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合他說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話。
那店主人說:“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這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說:“你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說:“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布置的停當(dāng),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yǎng)病。華忠道:“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這項銀子可關(guān)乎著老爺?shù)拇笫隆4鬆數(shù)脑挘飞暇陀凶o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著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讓有歹人,他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子不可露出來。等閑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辦作討吃的花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在心。一時彼此都覺得心里有多少話要說、要問,只是說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來,又張羅公子洗臉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著公子會著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憐那公子嬌生慣養(yǎng),家里父母萬般珍愛,乳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著兩個騾夫,戴月披星、沖風(fēng)冒雨的上路去了。這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