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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2)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3691字
  • 2015-10-09 17:59:22

只聽隨緣兒媳婦答應道:“姑娘的花兒我收在鏡匣兒里了。”姑娘這才曉得自己說得是夢話。聽得他在那里答岔兒,便呸的啐了一口,說:“甚么花兒你放在鏡匣兒里?”他卻鼾鼾的又睡著了。

姑娘回頭叫了張太太兩聲,只聽他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來,把夢中的事前后一想,說:“我自來不信這些算命打卦圓夢相面的事,今夜這夢作的卻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認我?又怎的忽然會變作城隍呢?這不要是方才我聽見那村婆兒講究甚么舊城隍新城隍咧鬧的罷?”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語的道:“且住,我想起來了,記得在青云山莊見著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說過當日送父親的靈到這德州地方,曾夢見父親成神,說的那衣冠可就合我夢中見的一樣,再合上這村婆兒的話,這事不竟是有的了嗎?但是既說是我父母,卻怎么見了我沒一些憐惜的樣子,只叫我到安樂窩另尋父母去?我可知道這安樂窩兒在那里呢?再說又告訴我那匹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這又是個甚么講究呢?到了那四句話,又像是簽,又像是課,叫人從那里解起?這個葫蘆提可悶壞了人了!”

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層層的往里追究進去,心里早一時大悟過來,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這個夢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的,竟大錯了!那安樂窩里面的話可不正合著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驥,表字又叫作千里,號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著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事著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著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藥不必講,自然應著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一點心,便是白玉無瑕。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過為著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漓,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為著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來著呢!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也是想著他,贈金也是想著他,借弓也是想著他,偏偏的我又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耦,更仿佛是我想著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興迤邐迤邐的跟了他來了!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說破了嘴也沒人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別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找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余生,誰還奈何得我!只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說罷,望了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隨緣兒媳婦,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復脫衣睡下不提。

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玄妙如風來云變,牢靠如鐵壁銅墻,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那知這段話正被隨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原來隨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里的時候,卻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語兒說夢話。他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里偎了一偎,又著了。及至姑娘后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他醒了,聽了聽,姑娘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他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這里,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他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著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個不安于安家的意思,他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里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他索興不則一聲裝睡,在那里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他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閑兒,便把話悄悄的告訴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倒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系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卻不許說著一字。”他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又因姑娘當日在青云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云,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后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后怎樣找廟,那廟要怎樣近便地方,怎樣清凈禪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他想著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沒這樁事,便該合我家常鎖屑無所不談,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么?可見我的見識不錯,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里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他胡作、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辦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他打破迷團,早歸正路才是。但這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著他的性兒,無論他怎樣用心,只合他裝糊涂。卻慢慢的再看機會,眼下止莫惹他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里的事。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衛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里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為歡笑,倒弄得像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斗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也不知那作書的是因當年果真有這等一樁公案,秉筆直書;也不知他閑著沒的作了,找著鉆鋼眼,穿小鞋兒,吃難心丸兒,撒這等一個大躺線兒,要作這篇狡獪文章,自己為難自己!

列公,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廝殺,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觀,看后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那作書的又怎的個著筆!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里,備辦到京一應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廝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后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伺候老爺、太太的人,別行這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

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里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奴才爺,奴才爺的造化!奴才大概齊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蕩,老爺合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里,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著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的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后還要高升,幾年兒奴才爺再中了,據奴才糊涂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

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里光景,他道:“朝里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貼,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里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復說沒得到家的準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著老爺、太太合奴才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里等著呢。”

老爺道:“很好。”又問:“園里的事都預備妥當了么?”他又回道:“那里交給宋官兒合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杠房的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里伺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

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里,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奴才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挨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換了。”

老爺點頭道:“這都很難為你。你歇歇兒也就回去罷,家里沒人。”他道:“不相干。家里奴才把華忠留下了,再程師老爺也肯認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訴他們外頭,好好兒的給他點兒甚么吃,他這么大歲數了,別餓著回去。”他聽了,忙著又跪下說:“太太的恩典。再奴才還得過去見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還有何大太太靈前合那位姑娘。請示老爺、太太,奴才們怎么樣?”老爺道:“靈前你們可以不行禮,姑娘且不必見,到家再說罷,止見見親家老爺就是了。”公子連說:“張爹,你先歇歇兒去罷,站了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滿處跑了。”他道:“爺,甚么話?一筆寫不出倆主兒來,主子的親戚也是主子,‘一歲主,百歲奴’,何況還關乎著爺、奶奶呢!如今這些才出土兒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兩天油炒飯就瞧不起主子了。老爺這一回來,奴才們要再不作個樣子給他們瞧瞧,越發了不得了。”公子被他排的也不敢再說。太太道:“你只管去,去歇歇兒,不用忙。”他這才答應了兩個“是”,慢慢退了出去。列公,你看,怎的連安老爺家的家人也教人看著這等可愛!這老頭子大約合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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