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大娘子道:“二嬸娘,你老人家不用怕。這些人都是我父親手下的敗將,別說還有我何家妹子在這里,怕甚么!”說著,一手攙了安太太,一手拉著張姑娘,連安老爺父子都讓在后廈西里間暫坐。鄧九公便叫人把靈前的香燭點起,又著人把那豬羊酒香楮之類都抬到當院里擺下,然后著褚一官讓那起人進來。安老爺同公子都站在里間簾兒邊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合褚大娘子也在板壁邊一個方窗兒跟前竊聽。
不一時,只聽得院子里許多腳步響,早進來了努目橫眉、腆胸疊肚的一群人,一個個倒是纓帽緞靴,長袍短褂。進門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朝靈前拜罷,起身便向姑娘行禮。只聽姑娘向那班人大馬金刀的說道:“周、韓、李三位,前番承你們看我那張彈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蕩,我還不曾道個辛苦,今日又勞你眾人遠道備禮到此上祭!”海馬周三連忙答道:“這點小事兒那里還敢勞姑娘提在話下!倒是老太太升天,我們該早來效點兒勞,只因得信遲了,故此今日才趕來。聽說明日就要出殯,倘有用我們的去處,請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兒杠,撮鍬土,也算我們出膀子笨力,盡點兒人心。”
姑娘道:“這事不好勞動。如今明日且不出殯,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這里。消停幾日,我便要扶柩回鄉。只要我走后,你眾人還同我在這里一般,不敬錯了這鄧九太爺,再就是不叫我這班鄉鄰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處了?!焙qR周三道:“姑娘,這話是三年前在眾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翻悔!”
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見你們的義氣。我不好奉陪,請外面待茶罷?!贝蠹冶├滓菜苾r答應一聲,連忙退出去。
咦!列公,你看,好個擺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強盜!這大概就叫作“財壓奴婢,藝壓當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卻說眾人退出門來,到院子里,才悄悄向鄧九公道:“從不曾聽見說那里是姑娘的本鄉本土,方才說要扶柩回鄉,卻是怎講?”論理,這話這班人問的就多事;在鄧九公,更不必耐著煩兒告訴他們,豈不省我說書的多少氣力?無如鄧老頭兒這個當兒結識了安老爺這等一個把弟,又成全了十三妹這等一個門徒,愿是了了,情是答了,心里是沒甚么為難了。這大約要算他平生第一樁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沒人來問,因話提話,還要找著鎊兩句,何況問話的又正是海馬周三烏煙瘴氣這班人,他那性格兒怎生憋得???只見他一手把那銀絲般的長胡子一綽,歪著腦袋道:“哈哈!你們老弟兄們要問這話么?聽我告訴你們。”他便等不及出去,就站在當院子日頭地里,從姑娘當日怎的要替父報仇說起,一直說道安老爺怎的勸他回鄉合葬雙親,不曾落下一個情節,連嘴說帶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眾人說了一遍。
眾人不聽這話倒也罷了,聽了這話,一個個低垂虎頸,半晌無言。忽見黑金剛郝武把手拍了拍腦門子,嘆了口氣,向眾人說道:“列位呀!照這話聽起來,你我都錯了,錯大發了!你想誰無父母,誰非人子?這位姑娘雖然是個女流,你只看他這片孝心,不忘父親大仇,奉養母親半世,便有這等一位慈悲肝膽的安太老爺成全他。這才叫英雄志量遇見了英雄志量,兒女心腸遇見了兒女心腸!你我枉在英雄好漢,從幼兒就不聽父母教訓,不讀書,不務正,肩不擔擔,手不提籃,胡作非為,以至作了強盜??蓱z我黑金剛也有八十多歲的老媽,我何曾得孝順他一天?便是得些不義之財,他吃著穿著也是提心吊膽。眾兄弟都請回山置事,我黑金剛從今洗手不干,我便向山寨里接了母親,找個安穩地方,那怕耕種刨鋤,向老天討碗飯吃,也叫我那老媽安樂幾日,再不當這強盜了!”
卻說眾人聽了這段情由,心里正都有些感動,忽然又加上黑金剛這番話,一齊說:“黑哥哥說的有理,便是我們,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現存的,既然打破迷關,若不及早回頭,定然皇天不佑。我們大家同心合意,今日都跳出綠林才是正理!”鄧九公聽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那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出來,說:“這才是我鄧老九的好朋友哪!”說著,大家向鄧九公深深的作了個揖,說道:“鄧九太爺,我們都要回山尋找房間,搬取老小,把那些馬匹器械分散,嘍羅們愿留的留他作個隨身伴當,不愿留的叫他們各自謀生。就此告辭,要干正經的去了?!?
鄧九公雙手一攔,說:“且?。∥亦嚹尺€有一言奉勸,大家可恕我直言,別想左了。我想你眾位這一散伙,雖說腰里都有幾兩盤纏,卻一時無家可奔,無業可歸;再說萬金難買的是好朋友,你們老弟兄們耳鬢斯磨的在一塊子,這一散,也怪沒趣兒的。你看這青云山一帶,鞭梢兒一指,站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房子,躺著的都是我鄧老九的地,那一村兒那一莊兒騰挪騰挪,也安插下你眾位了。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現成的木料,大約老弟兄們自己也還都蓋得起。果然有意耕種刨鋤,有的是山荒地,山價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時候,消閑無事,我找了你們老弟兄們來,尋個樹蔭涼兒,咱們大家多喝兩場子,豈不是個樂兒嗎?”眾人聽到這里,便說:“這個怎好叨擾?”鄧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辭,我還有話。再說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爺,你大家還不曾見著他的面,聽我說了幾句,就立刻跳出火坑來了。這等一位度世菩薩,卻怎的倒不想見他一見?”眾人齊說:“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這位老爺現今在那里?”鄧九公哈哈大笑,說:“好教你眾位得知,就在屋里坐著呢?!闭f著,他便向屋里高聲叫道:“把弟呀,請出來!你看,這又是樁痛快人心的事!”
再講安老爺在屋里聽得清楚,正自心中驚喜,說:“不想這班強盜竟有這等見解,可見良心不死!”聽得鄧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來。那石敢當石坤才望見安老爺,便對大眾道:“眾位哥,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你我快快叩見!”眾人連忙一齊跪倒,口尊:“太老爺在上:小人們都是些亂民,本不敢驚太老爺的佛駕,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爺賞幾句好話,小人們來世也得好處托生!”只見安老爺站在臺階兒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說道:“列位壯士請起。方才的話,我都一一聽得明白。從來說:‘孽海茫茫,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惚娙私袢者@番行事,才不枉稱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兒女!從此各人立定腳跟,安分守己,作一個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護。至于方才這位鄧九兄的話,不必再辭,倒要成全他這番義舉。你大家便賣了戰馬買頭牛兒,丟下兵器拿把鋤兒,學那古人‘賣刀買犢’的故事,豈不是綠林中一段佳話?況且,天地生材必有用處,看你眾位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倘然日后遇著邊疆有事,去一刀一槍,也好給父母搏個封贈?!北娙寺犚痪鋺痪?,及至聽到這里,一齊磕下頭去,說:“謝太老爺的金言!”列公,誰說“眾生好度人難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沒那度人本領!
閑言少敘。安老爺說完了話,點點頭,把手一舉,轉身進房。鄧九公便讓大家前廳歇息。一個個鼓舞歡欣,出門上馬而去。落后這班人果然都扶老攜幼投了鄧九公來,在青云山里聚集了小小村落,耕種度日。這是后話不提。
當下眾人散后,大家吃些東西,談到這樁事,也都覺得快心快意??纯刺焐淹?,安家父子、鄧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莊,安太太帶了媳婦同褚大娘子仍在青云山莊住下。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鄧九公給玉鳳姑娘備了一桌祭品,教他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獻酒,自然有一番禮拜哀啼,不消細講。一時禮畢,大家給玉鳳姑娘暫脫孝服。封靈后,鄧九公早派下了兩個老成莊客、八個長工在這里看守;一面另著人把姑娘的細軟箱籠運到莊上,把些粗重家伙等類分散眾人。鄧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備了賞賜。少時,車輛早已備齊,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莊而去。只可憐山里的那些村婆村姑,還望著姑娘依依不舍。
玉鳳姑娘到了褚家莊,進門便先拜謝鄧、褚兩家的情誼。
那位姨奶奶也忙著張羅煙茶酒飯。褚大娘子先忙著看了看孩子,便一面騰屋子,備吃的,給姑娘打首飾,做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的他把兩只小腳兒都累扎煞了。依鄧九公的意思,定要請安老爺闔家并玉鳳姑娘到二十八棵紅柳樹也住幾日。無如這位姑娘動極思靜,絕不像從前那騎上驢兒就沒了影兒的樣子。便是褚大娘子也覺得自己分不開身,因向他父親說道:“老爺子,不是我攔你老人家的高興。這里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們家里通共你老人家合姨奶奶兩位,都在這里呢,到西莊兒上又見誰去?要就為咱們家那幾間房子,人家二叔、二嬸兒大概都見過。再說,鬧了這幾天了,他娘兒們也得歇歇兒,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兒,只看我這手底下的事情堆的,還分的開身,大遠的兩頭兒跑嗎?這還都是小事。這回書要再加上寫一陣二十八棵紅柳樹的怎長怎短,那文章的氣脈不散了嗎?又叫人家作書的怎的個作收場呢?”安老爺、安太太聽了,心下先自愿意,鄧九公更是女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陣,也便罷了。
當下便把安老爺同公子挪到大廳西耳房住,讓安太太婆媳同玉鳳姑娘住了東院,連張老夫妻也請了來,并一應車輛行李都跟過來,打算將來就從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莊上有個大馬圈,另開車門,出入方便。登時把一個鄧家東莊又弄成了個“褚家老店”。連日鄧九公不是同姑娘閑話,便是同安老爺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兒便在東院同張姑娘伴了玉鳳姑娘作耍,不就弄些吃食給他解悶,絕不提起分別一字。只有安公子因內里有位玉鳳姑娘,倒不好時常進來,只合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處。
這日恰好梁材從臨清雇船回來,雇得是頭二三三號太平船,并行李船、伙食船,都在離此十余里一個沿河渡口靠住。
商定安太太帶了兒子媳婦仆婦丫鬟坐頭船,張太太合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跟著姑娘伴靈坐二船,張親家老爺合戴勤帶了兩個小廝也在這船照應,安老爺倒坐了三船。分撥已定,便發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兩天,把東西都已發完。
安老爺、安太太又忙著差華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走一步回家,告知張進寶預備一切。恰好姑娘因那頭烏云蓋雪的驢兒此后無用,依然給還了鄧九公。安老爺又因那驢兒生得神駿,便合九公要了,作為日后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合張老家的一牛一驢并車輛,都交華忠順帶了去。
一切料理停當,次日就待搬靈上船。這日,鄧九公合褚大娘子正在那里打點姑娘的梳妝匣、吃食簍子、隨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個不忍相離之意,不覺滴下淚來。才待說話,九公道:“咱們且張羅事情,不說這個,我們還送你個兩三站呢?!惫媚镆簿托乓詾檎?。說話間,他看見墻上掛著他那張彈弓,便說道:“我原說這張彈弓給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還是留下,你老人家見了這彈弓就算見了我罷?!?
褚大娘子道:“你先慢著些兒作人情,那彈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問:“誰又借?”張姑娘接口道:“還是我。我們跟了他一道兒,他保了我們一道兒,我們可離不開他。姐姐暫且借給我們掛在船上,仗仗膽兒。等到家,橫豎還姐姐,那等姐姐愛送誰送誰?!惫媚锵騺泶蟮堕煾?,于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卻又一時因這彈弓想起那塊硯臺來,因說:“可是的,那塊硯臺你們大家賺了我會子,又說在這里咧那里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丟下,早些拿出來還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說呀!我前日裝箱子,順手放在你那個顏色衣服箱子里了,這時候壓在艙底下,怎么拿呀?”姑娘道:“你這幾天也是忙糊涂了,可又收起他來作甚么呢?”褚大娘道:“也好,他們借了咱們的弓去,咱們還留下他們的硯臺,等你到了京再還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給你托付下個人兒?!?
因向張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著,等他完了事兒,務必務必的提補著二位老人家,把他‘取’過來。”說完,二人相視而笑。
玉鳳姑娘只顧在那邊帶了他的奶娘合丫鬟歸著鞋腳零星,不曾在意。那知他二人這話卻是機帶雙敲,話里有話。這正是:
鴛鴦繡了從頭看,暗把金針度與人。
要知何玉鳳怎的起身,后事畢竟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