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擱起。卻說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欽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甚密旨。如今報效得少了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了罷,實在心上舍不得。心問口,口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很二很,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著了歸著,據情轉奏。當朝圣人最惱的貪官污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于把他革職,發往軍臺效力。不日批折回來,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家眷回鄉,剩了個空人兒赴軍臺效力去了。只是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兩語便花將去;當日嫌他來的少,今日轉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憐的是,他見過烏大人之后,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出通關,連夜發了折子奏請開復,想在欽差跟前作個大大的情面。也是發于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遲矣,晚矣!
卻說安太太那邊,自從張金鳳進門之后,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這等一個愛女,在張姑娘是難得遇著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還覺親熱。那張老夫妻雖然有些鄉下氣,初來時眾人見了不免笑他;及至處下來,見他一味誠實,不辭勞,不自大,沒一些心眼兒,沒一分脾氣,你就笑他也是那樣,不笑他也是那樣。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轉都愛他敬他。雖是兩家合成一家,倒過得一團和氣。
這日安老爺收到烏大爺的幫項,即日把文書備妥,如數交納,照例開復。又因此地正在官場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兩個月病假。早有公子領著家人們預備轎馬前來。這老爺離了土地祠,來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來。老夫妻本來伉儷甚篤,更兼在異鄉同患難,又想到公子這場落難,彼此見了,十分傷感。虧得公子一旁極力勸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婦出來拜見。安老爺一看,又叫他近前來細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訴玉格的話,想來都說到了,不必再說。這個孩子天生的是咱們家的媳婦兒!等著消停消停,就給他們辦起這件喜事來。”安老爺不吃煙,張姑娘便送上一碗茶來。
一時,親家太太也來相見。這親家太太可不是那兩日的親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好容易女兒勸著把那個冠子也摘了。見了安老爺,拜了兩拜,口里說:“好哇,親家!俺們在這里可糟擾了!”安老爺也合他謙了幾句。人回:“親家老爺進來了。”安老爺迎進來,見禮歸坐,著實謝了謝他途中照應公子。張老道:“親家,不要說這話。我的嘴笨,也說不上個甚么來。咱都是一家人,往后只有我們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負苦慣了,這幾天吃飽了飯,竟白呆著就困了。親家,這不是你來家了嗎?有啥笨活,只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爺聽了道:“就是這樣。如今我第一樁大事,就是你這個女婿。他只管這么大了,還得有個常人兒招護著。這幾日里邊有個媳婦,不好叫他在里頭不周不備,我可就都求了親家了。”張老爺連忙答應。安太太道:“這幾天就多虧了親家老爺疼他。”一句話沒完,張太太話來了,說:“啥話呢,疼閨女有個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說到熱鬧中間,人回:“河臺烏大人來拜。”把個張老夫妻嚇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時鑼嗚導喝,烏大人已到店門。安老爺說:“請進來坐罷。”說著,便迎了進來。那烏大人先給師母請了安,然后又合公子敘了一向的闊別。提到前任談公的事,安老爺倒著實感嘆了一番。烏大人因道:“門生看老師沒甚么大欠安,為何告起假來?”安老爺便說是“有些瑣事”,便把公子途中結親一事略提了幾句,只是不提那番駭人見聞的話。烏大人也連忙道喜。又說:“此地總河的缺,已調了北河的同峻峰過來了,也是個熟人。老師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門生既可多聽兩次教導,等那同峻峰來,也可當面作一番囑托。”安老爺道:“說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來的。”烏大人長談了半日,告辭而去。早有那些實任候補的官員,聽得河臺大人到店來拜安老爺,長談久坐,見安老爺又是大人的老師,那個不來周旋?也有送酒席的,也有送下程的。到后來就不好了,鬧起整匣的燕窩,整桶的海參魚翅,甚至尺頭珍玩,打聽著甚么貴送起甚么來了。老爺一概壁謝不收。
卻說那日安老爺迎賓謝客,忙的半日不曾住腳,一直到下半日才得消停。那張姑娘便送過帽頭兒來,請換帽子,伏侍得直像個多年的兒媳婦,又像個親生的女兒。安老爺看了自是歡喜,因對太太道:“我們如今事情正多,有兩樁得先作起來:一件是為我家險遭一場意外的災殃,幸而安然無事,這都是天公默佑,我們闔家都該辦注名香,達謝上蒼;那一件,無論怎樣,這店里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公館。”
安太太道:“這兩樁事都不用老爺費心,公館我已經叫晉升找下了。”老爺道:“一處不夠。”太太道:“找得這處很寬綽,連親家都住下了。”老爺道:“不然。日后自然是住在一處,才得有個照應;眼前辦這喜事,必得兩處辦,才成個一娶一嫁的大禮。”太太聽了也以為是。恰好晉升進來回事,聽得這話,便回道:“既老爺這樣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館本是大小兩所相連,內里通著,外邊各開大門。”安老爺道:“那更好了。”房子說定。說到謝天,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合媳婦許了十五日還愿的話,并媳婦怎的要給那十三妹姑娘供長生祿位的話,一一的說明。安老爺更覺暗合了自己的主意,連連點頭,道:“既如此,明日咱們全家叩謝,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兒談到飯罷掌燈。安老爺早叫人在外層收拾了三間潔凈屋子下榻,出去周旋了張老一番,才得就枕。一宿無話。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當院設下香案,香燭、供品。
先是安老爺帶了安公子,次后便是安太太帶了張姑娘,各各一秉虔誠,焚香膜拜,叩謝上天加護之恩。拜完,安老爺便對兩親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該拜謝一番才是。”張老道:“我們正想著借花兒獻佛,磕個頭兒呢!”早有仆婦送上兩束香來。張老上了香,磕過頭。親家太太也把香點著,舉得過頂,磕下頭去,不知他口里還喃喃吶吶祝贊些甚么。磕完頭,將爬起來,只見他把右手褪進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兩箍香錢來,遞給安太太。安太太笑道:“親家,這是作么呀?你我難道還分彼此么?”親家太太道:“不是價。這往后俺兩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著你老公們倆合姑爺哩,還有啥兒說的呢!這燒香可是神佛兒的事情,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咱各人兒洗臉兒各人兒光,你不要可行不的!”安太太只是笑著不肯收。倒是安老爺說:“太太,既親家這等至誠,收了再請兩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只得接過來,遞給一個丫鬟,摸了摸那錢,還是沍的滾熱的。
卻說張姑娘隨婆婆謝過了天,便忙著進房,設了一張小桌兒,供上那十三妹姑娘的長生牌,上寫著“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爺道:“我們玉格也該叫他來磕個頭才是呢。”安老爺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個頭可了事的,我另有辦法。”安太太聽了,便同張太太各拈了一撮香,看著那張姑娘插燭似價拜了四拜,就把那個彈弓供在面前。
話休絮煩。自此以后安老爺夫妻二位便忙著搬公館,辦喜事。張老夫妻把十三妹贈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給安老爺、安太太,辦理妝奩。一婚一嫁,忙在一處,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齊備。那怎的個下茶行聘、送妝過門,都不及細說。到了吉期,鼓樂前導,花燭雙輝,把金鳳張姑娘一乘彩轎迎娶過來。一樣的參拜天地,遙拜祖先,叩見翁姑,然后完成百年大禮。這日安老爺雖不曾知會外客,有等知道的也來送禮道賀。雖說不得“百輛盈門”,也就算“六禮全備”了。
轉眼就是安老爺假限將滿,新河臺已經到任,烏大人已經回京。太太便帶了兒子、媳婦忙著張羅老爺的冠裳一切,便問:“那日出去銷假?”安老爺道:“難道你們娘兒們真個的還忍得叫我再作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無意富貴功名,況經了這場宦海風波,益發心灰意懶。只是生為國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甚么?無如我眼前有樁大似作官的事,不得不先去料理。”
太太、公子見老爺說得恁般鄭重,忙問何事,老爺道:“嗯,難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個十三妹的這番深恩重義,我們竟不想尋著他答報不成?”太太道:“何嘗不想答報呢!只是他又沒個準住處、真名姓,可那里找他去呢?”老爺說:“你們都不必管,我自有個道理。實合你們說:從烏老大諄諄請我出去那日,我已經定了個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攔,所以挨到今日。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臺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將告休的文書發出去了。從此卸了這副擔子,我正好掛冠去辦我這樁正事。此去尋的著那十三妹,我才得心愿滿足;倘然尋不著他,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尋著這個女孩兒才罷!”這正是:
丈夫第一關心事,受恩深處報恩時。
要知安老爺怎的個去尋那十三妹,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