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位姨奶奶的奶孩子法與眾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個,他得奶兩個。人家養(yǎng)雙伴兒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個再奶一個,他卻是要倆一塊兒奶。到了要倆一塊兒奶了,只解開一個脖鈕兒、一個二鈕兒這可就不行了,所以他奶起孩子來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鈕子一件件都解開,大敞轅門的撩在兩邊兒去,然后才用兩只胳膊攏著兩個孩子,叫兩個孩子分著吃他兩個咂兒。他卻把倆孩子的四條腿兒搭成個十字架兒,兩只手緊緊的抱著給他吃。又苦于外路人兒,輕易不會上炕盤腿兒,只叉著兩條腿兒坐在炕沿兒上在那里奶。安老爺進門兒,一眼就看見他那對鼓蓬蓬的大咂兒。他那對咂兒往小里說也有斤半來重的饅頭大小,圍腰兒也不曾穿,中間兒還露著個雪白的大肚子。老爺?shù)乳e不曾開過這個眼,只慌得局□不安,才待回避,鄧九公一把拉住說:“老弟,你這又嫩綽綽了,這有甚么的呢。”
他那位姨奶奶見安老爺進來,便笑嘻嘻的說了句:“喲,了不的了!他二叔進來了!”待要站起來,懷里是摟著倆孩子,才一欠身兒,左邊兒那個孩子早把個咂兒從嘴里脫落出來。不想正在個灌精兒的時候,他那奶頭兒里的奶就像激□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嗆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噴。鄧九公只急得合他嚷道:“二老爺又不是外人,你正經(jīng)老老實實兒的坐在那兒給孩子吃就完了,又鬧這些累贅!”
安老爺忙說道:“老哥哥,這也是你過于省事。兩個孩子叫他一個人奶著,如何來得及?再那奶也斷不夠。小人兒吃缺了奶,倒是樁要緊的事。”褚大娘子此時已經(jīng)笑得咭咭咯咯的,一面接過那孩子去,一面說道:“老爺子那兒知道我們這姨奶奶呢,倆孩子吃著他還不住手兒的揉奶膀子,嚷‘怪漲得慌的’呢!”說著,炕上一個婆兒忙著把右手里那個孩子也接過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懷,依然照前番的禮兒給安老爺請了個安。安老爺連忙還了個揖,說道:“有了侄兒,以后不可行這樣大禮。”他說道:“有他倆怎么著呢,我還敢合老爺論個嫂子小叔兒、小嬸兒大大伯兒呀!”鄧九公忙說:“夠了,夠了。”這個當兒,再也攔不回他去不算外,他緊接著也照褚大娘子那么這個好這個好,把安老爺家的人問了個到。老爺只支吾著答應了兩聲,才待去看那兩個孩子,他又問道:“可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給他捎的東西捎到了沒有?他到底趕多咱才來看我來呀?”
這一問,老爺可糊涂了,只望著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說:“噯喲,媽喲!你怎么這么實心眼兒呀!”因合安老爺說道:“他問就是跟我干娘的那個長姐兒姑娘。論那個人兒啊,本來可真也說話兒甜甘,待人兒親香,怪招人兒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們那莊兒上住了那幾天嗎,他就合人家好了個蜜里調(diào)油,臨走合那個怪哭的。只問人家多早晚還瞧他來,那一個就賺他說:‘得了空兒就來。’他就從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兒個了。”
列公,你看只一個長姐兒,也會鬧得這等千里逢迎,眾口交贊。可見“聲氣”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這些事安老爺怎的弄得清楚?無奈那位姨奶奶還只管在那里嘮叨著問,老爺只得隨口說:“等我回去,大約他就該來看你來了。”說著,才細看那兩個孩子,只見一個漆黑,一個雪白。那漆黑的是個寬腦門子,大下巴,逼真的一個鄧九公;那雪白的是個肉眼胞兒,扁臉蛋兒,活脫兒就是他們姨奶奶。
安老爺看了看,倒底確是“本客自制,貨真價實,原板初印,一絲不走”的兩個孩子,心中十分歡喜,說道:“好兩個孩子!宜富當貴,既壽且昌,將來一定大有造化!”把個鄧九公樂的,說:“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這倆孩子還沒個名字呢,老弟索興借你這管文筆兒合這點福緣兒。給他倆起倆名字,替我壓一壓,好養(yǎng)活。”
安老爺說:“這倒用不著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這山東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東海,就本地風光上給他取兩乳名,就叫他‘山兒’、‘海兒’。那大名字竟排著我家玉格那個‘馬’字旁的‘驥’字,一個叫他鄧世駿,一個叫他鄧世馴。駿,馬之健者也;馴,馬之順者也。你道好不好?”
鄧九公拍手道:“好極了!好極了!就是這么著。老弟,你瞧愚兄是個糙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師收門生的規(guī)矩,率真了說罷,剪直的我就叫這倆孩子認你作個干老兒,他倆就算你的干兒子,你將來多疼顧他們點兒。你說這比老師門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爺見他這樣至誠,倒也無法,只得也收在門下。這才合老頭兒出了那間屋子,彼此坐談,敘了些離情,問了些近況。這話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鄧家來的那班男客因鄧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勞動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鄧九公的幾個徒弟合他家門館先生們款待。內(nèi)里的女客也有鄧家從淮安跟了九公來的幾個遠房本家女眷們張羅。只鄧九公合安老爺這陣演說養(yǎng)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已吃了面告辭而去。褚一官是里外應酬,忙得不得住腳。才得進來,褚大娘子便迎頭嘈嘈他道:“喂!你竟忙你的罷。老爺子來了這么半天,你也不知張羅張羅他老人家的飯!”褚一官道:“這會子呢!我才就問了華相公了,他說二叔在悅來店早吃了飯來了。”
鄧九公聽了,便嚷起來道:“可是只顧一陣鬧孩子,我怎的也不曾問老弟你吃飯不曾?你來也來到了,卻怎的又在鎮(zhèn)上打尖,不到我這里來吃!”老爺才把此來從水路載得一百二十壇好酒給他祝壽,恰好今日也到鎮(zhèn)上,方才在那里遇見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車輛都留在后面,自己騎了個驢兒先來的話說了一遍。鄧九公聽了,樂的連道:“有趣,有趣!多謝,多謝!這夠愚兄喝幾年的了。喝完了,要還耐著煩兒活著,再合你要去。”
正說著,后面的酒車、行李車也來到了。鄧九公便叫褚一官著落兩個明白莊客招呼跟來的人,又托他家的門館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囑咐把酒先給收在倉里,閑來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他帶人把老爺?shù)男欣疃及徇M來。安老爺?shù)溃骸靶欣畈槐匕徇M來了,我在甚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豈不省事!”
鄧九公道:“就請你先去看看我給你預備的這個住的地方。”說著,拉了老爺就走。
安老爺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見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間東廂房去。安老爺同他進去一看,只見那三間屋子糊飾得干凈,擺設得齊整,鋪陳得簇新。里間兒還安著一分極精潔的床帳,臨窗也擺了一張畫案,上面也擺了些筆硯。
最奇不過的是這老頭兒家里竟會有書,案頭還給擺了幾套書,老爺看了看,卻是一部《三國演義》,一部《水滸》,一部《綠牡丹》,還有新出的《施公案》合《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這分東西,弄了個齊全。甚至如新買的馬桶,新打的夜壺,都給預備在床底下。安老爺看了這兩件家伙,自己先覺得有些用不慣。便說道:“老兄,你實在過于費事了。但是我在里頭住著究竟不便。”
正說著,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過來,褚大娘子聽見,說道:“不便?你老人家只好將就點兒罷。依我們老爺子的主意,還要請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塊兒住來著呢。還是我說的,我說:‘那位老爺子的脾氣,管保斷不肯。’我費了這么幾天的事,才給你老人家拾掇出這個地方兒來。那邊廂房里就是我合女婿住著。這又有甚么不方便的呢!”說著,不由老爺作主,便合他女婿說:“你把華相公叫過來,我告訴他,就叫他們大伙兒把行李搬進來,我這兒就瞧著歸著了。”安老爺處在這鑿不來方孔的地方,也無可如何,只得聽他調(diào)度。一時搬進行李來,凡是老爺?shù)膲鄱Y以及合家?guī)Ъ母魅说臇|西,老爺自己卻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廝們早一分分的打點了送上來。大家謝了又謝。老爺覺得只要有了他那壽酒、壽文二色,其余也不過未能免俗,聊復爾爾而已。
一時交代完畢,鄧九公又請安老爺?shù)剿乔f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蕩。見外面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那地勢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合海馬周三賭賽的那個地方。安老爺看了看,見當中五間大廳,接著抱廈,果然好一個寬闊所在。
見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戲臺,預備他壽期作壽,鬧鬧吵吵,忙成一處。鄧九公又去應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經(jīng)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煩文都不必瑣述。卻講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筆墨硯來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筆不加點就把他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寫完,先把那大意合老頭兒細講一遍,然后才一手擎著杯,高聲朗誦的念給大家聽道:
義士鄧翁傳學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輒心向往之,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末嘗一見其人為憾。今天子御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海官淮上,旋去官,將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于齊魯之青云山。十三妹者,蓋曙后孤星,昔為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驥,為吾家子婦者也。
先是女隨其先人副總?cè)趾喂街俑拭C,何公為強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義有所避,飾媼婢以□绖,偽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于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于青云山間。今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顛末。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見翁。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須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凡貨財筋力之禮,翁悉銳身任之。已乃為女執(zhí)柯,以之妃吾子驥,而使歸吾家。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學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千里來,遺女甚厚。與予飲于堂上,以酒屬予曰:‘某浪跡江湖,交游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為我撰墓志以須乎?’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兇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考古人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處皆不類范蜀公,而學海視君實且弗如遠甚。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zhì)翁。
謹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稱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禎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盡難。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導,聞之棄官,徒步萬里,冒鋒鏑負骸骨以歸,竟以身殉。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童子試,不售,覺占嗶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從事于長槍大戟,馳馬試劍,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寫武經(jīng)違式,應見黜。典試者將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許以冠軍。翁怒曰:‘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復能持白鏹乞憐昏夜哉!’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取,乃載先人柩,去鄉(xiāng)里,走山東,擇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卜筑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輒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云。
性誠篤而毅,間以俠氣出,恒為里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順者則奮老拳捶楚之,人恒樂得其一言以為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時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挾巨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聞翁名,咸俠重幣來聘翁偕護行篋,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yè)此垂六十年,未嘗失一事,亦未嘗傷一人。卒業(yè)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名鎮(zhèn)江湖’。此誠不足為翁榮,然亦可想見其氣概之軼倫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顙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頦下須如銀,長可過臍,臥則理而束之,嘗謂:‘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適,酣則擊刺跳躑以為樂。
翁康強富壽,特有伯道之戚,居輒怏怏曰:‘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懌。歲庚戌,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載酒以來,為翁壽。入門,翁家適作湯餅會,問之,則翁□室已先一月協(xié)熊占而又攣生也。噫嘻!學海聞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長,此理數(shù)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聞。乃翁之所以格天,與天之所報翁,一若有非理數(shù)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則翁之享期頤,宜孫子,余慶方長,此后之可傳者正未有艾。學海幸旦暮勿死,終將濡筆以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