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諸事打點齊備。老爺見葉通竟能這樣通法,料他事理通達,斷不到開罪于那位談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個打雜兒的捧著那個裝銀子的拜匣,跟著出了店門,往對過那座小車子店去。到了店門口,葉通忙走了兩步,先進了店門,只見滿院子歇著許多二把手小車子,又有些倒站驢子,還晾著半院子的驢馬糞,卻不知這位談大人在那里。看了看,見那邊墻根底下蹲著一群苦漢在那里吃飯。葉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問說有個姓談的,只得問那班人道:“有位談大人在那間房住?”一個人答道:“這店里是住驢的,那兒摸大人去呀!”葉通又說明那談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說道:“你問的是談花臉兒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間屋子隔壁就是。”
葉通走到跟前,不好直進去,便隔窗問了句:“這是談大人的屋子么?”他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穿著件破兩截布衫兒,靸拉著雙皂靴頭兒出來。葉通見了,不敢輕慢,連忙把手本呈上去,說:“家主請見。”那談爾音看了看,就嚷起來道:“這還了得!這個大柬斷不敢當,奉璧!奉璧!”說著,進屋里就那么個樣兒戴上了頂帽子出來。
這個當兒,安老爺已經走進房門,朝上打躬,說道:“安學海特來謝步。”見過了禮,就在那鋪土炕上合他分賓主坐下。
老爺見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頭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獻茶了,便向葉通使了個眼色,要過那個拜匣來,放在桌子上。此時老爺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個“見于面,盎于背。”他會大把的給人銀子,他自己倒不得話,好容易宛轉其詞,把這番意思道達出來。
那談爾音耳朵里一邊聽著話,眼睛里一邊瞧著銀子,老爺這里話也不曾說完,他便望著那銀子大哭起來。這一哭,倒把安老爺哭的沒了主意,再三相勸,才得把他勸住。他早拜倒在地,謝個不了,口里說道:“水心先生,我當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這等的救我,這等看起來,你直頭是個圣賢,我直腳是個禽獸了!”安老爺忙道:“大人,此話再休提起。假如當日安學海不作河工知縣,怎的有那場事?作河工知縣而河工不開口于,怎的有那場事?河工開口子而不開在該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場事?這叫作‘天實為之’,與我憲屬甚么相干?大人且把這話擱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幾句芻蕘之言,作速回鄉,切切不可流落在此,這倒是舊屬一番誠意。”安老爺這話算厚道到那頭兒了。他聽了,連連點頭答應,一面收了銀子,把匣子交給葉通。安老爺便起身告辭。他道:“明早再竭誠趨叩。”安老爺也唯唯答應著,一路回來,店里才得上燈。
老爺這件事作的來好不心曠神怡,一覺安穩好睡。醒來才得五鼓,還慮到那談爾音天明過來臉上不好意思,便催眾人收拾行李車輛,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臨起身,又留下一個辭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給他。他正要來拜謝,聽得安老爺走了,一時感愧之中不無依戀。沒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兒上拜了兩拜。只當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個二把手小車子趕到運河馬頭上,趁著紹興回空糧船,回往浙江而去。
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爺這番周濟,無可答報,每日起來不言不笑,不飲不食,望空先燒一爐香,默默祝安老爺的富貴壽考,然后才敢開口。這是后話不提。
卻說安老爺離了涿州,一路無話。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趕到鄧家莊早飯。恰巧從那座悅來店過,見歇著許多車子,滿載著一色的花雕大壇酒,問了問,原來正是自己送鄧九公的壽禮,也從水路運到了。老爺大喜,就便下來打了尖。吩咐一應人馬車輛后行,自己卻換了頂草帽兒,騎上那頭驢兒,只叫隨緣兒拿著帽盒跟著,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鄧九公作個不期而會。將進了岔道口,但見那條路上的車馬行人往來不斷,還有些抬著食盒送禮去的,挑著空擔子送了禮回來的。老爺在驢子背上想道:“鄧翁的生日還有幾日呢呀,怎的從今日起就這等熱鬧?”一面想著,遠遠的早望見鄧家莊的那座莊門。
老爺一看,這次來與前番來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見莊門大開,門外歇得車馬成群,門里也是不斷的人來人往,那兩邊樹底下還歇著許多趕趁賣吃食的。一時,老爺到了莊門首,下了驢兒,只見一個穿靴戴帽的莊客過來,把老爺上下一打量,見老爺戴著頂草帽兒,騎著頭驢兒,卻又穿著身行衣,不像個來作賀的樣子,便上前問道:“咱們是那兒來的呀?”
老爺見不是前番來見過的那人,正待合他說明來歷,只見褚一官從里面說笑著送出一起客來。他一眼望見老爺,也不及招呼客,便連忙趕出門來,說:“這不是二叔來了么?怎么一個人兒來了?”匆匆的見了個禮,起來便合那個莊客嚷道:“你還不快進去告訴去!說北京的二老爺從京里下來,已經到門了!”那人聽了,忙著就往里跑。那幾位客都站在一旁等著告辭,老爺便合褚一官說:“你且先送客。”他才忙著送了那班人走。
這個當兒,隨緣兒一手拉著驢,一手舉著帽盒,老爺一面換帽子,一面問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這等高興,從今日就作起壽來?”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壽……”才說得這句,早聽得鄧九公一路從里頭就嚷出來了,只聽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兒個可是從天上掉下來了!我正說忙過今兒個,明兒個就打發人迎上你去,誰想你倒先來了!可喜!可喜!”說著,上前合老爺抱了一抱。一面拉著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連次高升的喜,接著問了這個又問那個。然后才問安老爺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幾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爺一面隨問隨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兒。只見他光著個腦袋,靸拉著雙山底兒青緞子山東皂鞋,穿一件舊月白短夾襖兒,敞著腰兒,套著件羽緞夾臥龍袋,從脖鈕兒起一直到大襟沒一個扣著的。臉是喝了個漆紫,連樂帶忙,一頭說著,只張著嘴氣喘如牛的拿了條大手巾擦那腦門子上的汗。老爺此時不及問他別的,只惦著褚一官方才不曾說完的那句話,先問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么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爺一只手說:“咱們到里頭坐下說。”說著,便有他家的幾個門館先生合他徒弟們迎出來,內中也有幾個戴頂戴的,一個個都望著老爺打躬迎接。老爺也一一還禮。
安老爺前番雖到過他家一次,卻不曾進門。一路進來,見那大門里也是路東一個屏門,進去便是個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幾棵大樹,正面卻沒大廳,只一路腰房。東西群墻,各有隨墻屏門。只見那西邊屏門里有一群人在門里望外看,里頭又夾雜個茶房嚷道:“西花廳再擺兩桌子。”東邊門里便有人答應。看那光景,像是往廚房去的路。那腰房當中是個穿堂二門,門外樹蔭里還安著兩塊大馬臺石。進了這座門,里面還有層三門兒。
安老爺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見褚大娘子也打扮著,拉著他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后面還跟著一群老婆兒、小媳婦子、丫頭,都從那個門兒迎出來。那褚大娘子此時見了安老爺,比前番更加親熱。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著官話尊聲“義父”,又不肯依著鄉風叫聲“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兒稱作“老人家”,那么大個個兒了,再要“爸爸”長、“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兒的改字兒——沒甚么大分別”了。他便索興親熱起來,照稱他父親一樣,也叫作“老爺子”。只見他上前拜了兩拜,笑嘻嘻的說道:“老爺子怎么也不賞個信兒,悄默聲兒的就來了?也沒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說著,問了干娘安,又問妹夫子好、兩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張老夫妻都問到了。安老爺一時竟有些應酬不及,只一總說了句:“都好,都說請安問候。”他又拉了他那個孩子過來請安,說:“這也是老爺呢。”安老爺見是他前番帶到京去的那個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說:“都長這么高了。”說著,便一路進了那個三門兒。進去,見里頭是正面五間正房,東西六間廂房,約莫那后面還有些房子。
一時,鄧九公讓安老爺進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禮。老爺見他那屋里也擺些鐘鼎屏鏡之類,一時都不及細看。只見西次間炕上地下都擺著席,有幾個女眷正在那里吃面。見安老爺進來,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著眼兒看的。鄧九公道:“你們不用跑。”因拍著安老爺的肩膀兒向大家說道:“你大家瞧瞧,今兒個來的,這就是我常說的我那個頂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爺正不知誰是誰,無從見禮。褚大娘子道:“這都是我們一輩兒的幾個當家子合至親相好家的娘兒們,沒外人。他們比我還怯官。你老人家大遠的來,先歇歇兒罷,不用合他們見禮了。”
說著,鄧九公就往東里間讓。老爺看了一周,只不曾見著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問起,還要問問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么事。只見鄧九公坐也沒坐好,先“哈哈”了一聲,才開口說話,說道:“老弟,我先問你,你給我作的那篇東西帶來了沒有?”安老爺拍著肚子說道:“現成在這里,少停當面寫出來,請老兄看。”鄧九公笑道:“好極了!你先別忙,索興求老弟你費點兒事,這里頭還得繞繞筆頭兒。我要告訴你這個原故,你管保替愚兄一樂,今兒個得喝一壇!告訴你,哥哥得了兒子了!”
安老爺聽了,又驚又喜。喜得是這老頭兒一生任俠好義,頗以無子為憾,如今一朝有后,真是大快平生;驚得是他一個九旬老翁,居然還能生育,益信他至誠格天。連忙起身給他道喜,說道:“這實在要算個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挑老哥哥,這樣一樁喜事,你怎的不早給我個信兒?”褚大娘子道:“我說是不是?才有信兒,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寫封書子去罷,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挑了,我看這可說甚嗎!”
鄧九公才要說話,安老爺道:“是了,這也是我大意。大約前番寫信合我要那胎產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么,那是為你干女兒去要的么!誰知他才兩來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喜歡了一場。”這個當兒,褚大娘子捧過茶來,說:“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兒趕著叫他們熬普洱茶呢。”安老爺一面讓坐,便料到他家今日是辦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產房里不得出來,便告訴褚大娘子叫個人進去道喜。
鄧九公笑呵呵的說道:“老弟,你只別忙,聽我從頭兒把這件事說給你。不用講,愚兄九十歲的人,盼兒子的這條癡心是早沒了。誰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他會有了信兒了,我可也就沒留心,好在他自己也不會言語。趕到兩多月上,只見他吃頓飯兒就是吐天兒哇地的鬧,我說:‘這是個甚么原故呢?準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還是你干女兒說:‘別是胎氣罷?’這么著,他就給他找了個姥姥來,瞧了瞧,說是喜。我說:‘這可真算得個新樣兒的了!’就那么糊里糊涂的過了有四五個月。一天,他忽然跐著個板凳子,上柜子去不知拿甚么,不想一個不留神,把個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來,就跌了個大仰爬腳子。你說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他這胎氣竟會任怎么個兒沒怎么個兒!趕到該著月分兒了,大家都在那里掐著指頭算著盼他養,白說他可再也不養了。大是過了不差甚么有一個多月呢。這天他正跟著我吃包,只見他才打了個挺大的包捂在嘴上吃著,忽然‘嗯’了一聲,說是‘不好!’扔下包往屋里就跑。我說:‘你們跟了去瞧瞧,是怎么了,不是吃了個蒼蠅啊。’正說著,這個人才跟進屋子,只聽得‘噶喇’的一聲,就把個孩子養在褲襠里了,還是挺大的個胖小子!幸而我們姑奶奶在這兒,叫人給他收拾好了,這才找了姥姥來。我說叫他把老弟你給的那胎產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他且不吃,只嚷餓的慌,要先吃點兒甚么。只這一頓,就撮了三大碗兒小米子粥,還點補了二十來個雞子兒,也沒聽見他嚷個頭暈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說:‘我這肚子里還像有一個呢!’將說看,爬起來又養了一個,又是個小子!你看,我們這個二姑娘跟著我也有這么好幾年了,不養就不養,養起來是垛窩兒的。這實在是老天可憐,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話說的吉利。今日正是倆小子的滿月。可巧老弟你今日進門,這是你侄兒的造化。今兒個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兒掇弄孩子呢。就請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這一瞧,就抵得個福星高照,這倆小子將來就許有點出息兒!”
安老爺聽了大喜,站起身來就同他進了那個東進間的屋門。進得屋門,安老爺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爺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爺也是五十多歲生兒養女的人,難道連個奶孩子的也沒見過不成?何況到了小戶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著有個親友來,偏是這個當兒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來,何至于就把這位老先生嚇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