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來了,說道:“姑老爺,要說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個腦袋合他那身打扮兒的惡心來,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爺道:“阿!怎的這等娃娃氣!陶面削瓜,尹軀植鰭,姬手反掌,孔頂若圩,究竟何傷盛得?”舅太太道:“是喲!難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補子也該那么跳著格磴兒釘的嗎?”安老爺道:“我倒請教,怎的叫作個‘士志于道’?你們那里曉得他那個人,誠篤長厚的可敬!”一面說著,一面摘帽子脫褂子,安太太便叫長姐兒來收衣裳。
那知長姐兒此時的忙,如何顧得到此。你道他在那里作甚么?原來他從方才點了那袋煙跑到后頭去,屋子也不曾進,就蹲在那臺階兒上,扎煞著兩只手,叫小丫頭子舀了盆涼水來,先給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澆。澆了半日,才換了熱水來,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陣香肥皂、香豆面子,又使了些個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難醫,自己洗一回又叫人聞一回,總疑心手上還有那股子氣息,他自己卻又不肯聞。直洗到太太打發人叫他,才忙忙的擦干了手上來。繃著個臉兒,只道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進門兒,舅太太便慪他道:“長姐兒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該!那都是他素日干凈拐孤出來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攛掇你們老爺叫你把那袋煙抽著了再遞給他!”這一慪,把個長姐兒羞的幾乎不曾掉下眼淚來。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著他給老爺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爺道:“你大家此等見解,尤其可笑。夫所謂‘西子蒙不潔’者,非以其蓬頭垢面也,是責備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該終身報越;既受吳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吳?到頭來既為惡已甚,為善不終,卻又辜負了兩家,轉暗地里隨了他苧蘿初會的那個大夫范蠡,閑泛五湖去了。這等的‘穢德彰聞’,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說:‘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合起來講,這章書的大旨,講得是凡人外質雖美,內視自慚,終不免于惡,多端作惡,一念自修,便可與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飾,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過之’起來!”舅太太聽了這話,真耐不得了,站起來問著安老爺道:“姑老爺,你這么著,你這會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進來,你就當著我們大家伙兒,拿起他那根煙袋來,親自給他裝袋煙,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爺聽了,沒得說,只搖著頭笑向公子道:“是故惡夫佞者。”
列公聽這段書,切莫道怪那燕北閑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這班朋友。其實“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還不止于此。
他一樣有眼根,卻從來不解五包六章何為好看,何為不好看,(一樣有耳根,卻從來不解五聲六律),孰為好聽,孰為不好聽。鼻之于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魚湯,他叫作透鮮,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經的活潑之地。口之于味也,除了包一團酸餡子,他自鳴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卻是動輒守著至誠,須臾不離圣道。所以世上惟這等人為得天獨厚,也惟這等人為受福無窮。
只是這位程師老爺,看他從前到吏部給安老爺打聽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練場那天他在書房陪安老下棋,一切舉動言談,也還不到得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動則變,變則化”,就變化到如此?語不云乎:“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蓋上房為燕居之所,師爺乃函丈之尊。師爺在二門以外,自安老爺以至公子,是臭味與之俱化;師爺到了二門以內,自安太太以至媼婢,是耳目為之一新。何況師爺之為師爺,又未免有些“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怎的會不弄到如此?這是個至理,不足為怪。不然七十二侯,縱說萬類不齊,那《禮》家記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斷為“爵入大水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難也。
閑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自進門起不曾得閑,直到此時,諸事完畢,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著晚飯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給他父母賀喜,他夫妻三個也不及長談,便各各脫去禮服,換上常衣,仍到上屋來伺候。
舅太太見他姊妹兩個過來,笑道:“二位姑奶奶來得正好。今日請客,咱們娘兒們是借人家的地方兒,就趁早兒張羅起來罷。”安老爺早攔道:“怎的認真反客為主起來?”舅太太道:“槅!今兒個咱們得分清楚了,你們爺兒三個是客,我們娘兒四個是東家。你們帶著你們的兒子等著吃,我們各人帶著我們各人的女孩兒張羅我們的,不用姑老爺管。回來還帶是讓是你們爺兒三個上坐,我們娘兒四個陪著。我們就是這么個糙禮兒,姑老爺愛依不依。不你就別吃,還跟了你那塊大哥吃去。”安老爺那里肯依,還只管謙讓。安太太說道:“老爺,我看咱們竟由著大姐姐合親家怎么說怎么好罷。你合他讓會子,也是攪不過他。”安老爺道:“我倒從不曾見‘賓之初筵’是這等的‘溫溫其恭’法。”竟沒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來再讓,早同張太太帶著金、玉姊妹調停起坐位來。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對面放了兩張桌子,中間止留一個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東席面西,他同張太太在西席面東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兩個分兩席打橫侍坐。
當下擺上果子,大家讓坐。張太太合舅太太道:“咱倆到底也得給他老公母倆斟個盅兒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醬王瓜兒似的兩把指頭,真個的還要鬧個‘雙雙手兒捧玉盅’嗎?依我說,這個禮兒倒脫了俗罷。”安太太也攔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說,今日這席酒,你二位都是為玉格費心,竟罰他斟罷。”
舅太太也道:“有理!”當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執壺,按座送了酒,他三個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兒子,是已經登第成名,媳婦又善于持家理紀,家里更有這等樂親戚情話的一位舅太太,講耕織農桑的一雙親家,時常破悶幫忙,好不暢快。一面喝著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論了些將來。
安老爺這里只管酒到杯干,卻見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里虛作陪飲。老爺便吩咐道:“家庭歡聚,不必這等競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應著,拿起酒來唇邊抿了一抿,卻又放下了。安老爺問道:“想是酒涼了?”只見公子欠身回說:“酒倒不涼,近來總沒大喝酒了。”老爺道:“為甚么?你的酒量也還喝得,再者,我向來又準你喝酒,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見問,無法,只得推說:“因一向在書房里讀書,怕耽擱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領了三杯瓊林酒,其余各處宴會也不曾喝。”老爺大笑道:“我只曉得個‘發憤忘食’,倒不曾見你這‘發憤忘飲’。并不是我自己愛吃兩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兒子吃酒,豈不見‘鄉黨’一章,我夫子講到食品,便有許多不食的道理。逢著酒場,則曰‘惟酒無量’。夫‘無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謂也,只不過‘不及亂’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學不厭,教不倦’的工夫,比你這區區取科第如何?又何曾聽得他幾時戒過酒?況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這一席,正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顯親繼志而設,正是你菽水承歡之日,非傴僂聽命之日也。”因回頭道:“太太,叫人取個大杯來,你我今日就借二位親家這席,給他開酒!”
這話且按下不表。卻說金、玉姊妹兩個自從前年賞菊小宴那天,為了閨房一席閑話,惹得公子賭了個中舉、中進士的誓,要摔那瑪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卻從那日起滴酒不聞,兩個心里正有些過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說到那里應道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鄉會連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錦榮歸了。兩個十分“意不過去”之中,又加了一層“喜出望外”。此時覺得盼人家開酒的心比當日勸人家戒酒的心還加幾倍。因此,從前幾日姊妹兩個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備個小酌,給這位新探花郎賀喜開酒。卻也未嘗不慮到人家的氣長,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幾句俏皮話兒,一番討人嫌的神情兒。恰巧今日舅太太先湊了這等一席慶成宴,料著他一定興會淋漓的快飲幾杯,這場酒官司可就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打過去了,晚間洗盞更酌,便省卻無窮的宛轉。不想公子從此時起便推托不飲,倒惹得老人家追問起來。正愁他不好登答,忽然聽得公婆要給他開酒,兩個大喜,答應一聲,便連忙站起來,過去覓盞尋卮,想要湊這個趣兒。
只見公子向他姊妹說道:“你兩個叫人把我書閣兒上那個瑪瑙杯取來。”他兩個一聽公子指名要那個瑪瑙杯,心里早料著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當日開菊宴那天的情節,雖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詞氣之間也未免覺得欠些圓通,失之孟浪;倘然他一時高興,在公婆面前盡情說出來,倒不當穩便。卻又不好攔他,只得叫人去取那個杯子。兩個人四只眼睛卻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瞅瞅公婆。那知安公子毫無成見,倒是燕北閑人在那里打算要歸結他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閑話少說。卻說一時取了那個瑪瑙杯來。安太太看見,先說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來就得使這么個大盅子,我只說還是愛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這個盅子卻不為喝酒,有個原故在里頭,且回明白了父母這個原故,現領這盅酒。”
他這個話不但張太太摸不著,舅太太也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個甚么原故,大家只呆著頦兒聽他說。只見安老爺側著頭捻著須的向他問道:“卻是怎的個原故?”便聽公子回道:“今日所以要用這個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開酒;二因當日戒酒是向這個杯上戒的,所以今日開酒還向這個杯上開;三則當日戒酒的原故也不專為著用功而起。”老爺道:“又為著何來呢?”公子道:“說起來,原是兒子媳婦們三個人一時的孩子氣,不想湊到今日這個機會,覺得這樁事暗中竟有個道理在里頭。”
安老爺此時喝得十分高興,聽了這話,便合太太說道:“太太,你聽,原來他們作探花的喝盅酒都有如許大的講究。”
太太聽老爺這等說,更是歡喜,便笑道:“你快說罷,不用文謅謅的盡著慪膩人了。”公子這才把他前年給他岳父母開齋那天,怎的除備飯之外又備了席酒,怎的見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時高興要同了兩個媳婦賞菊小飲,始而金鳳媳婦怎的攔他吃酒,后來玉鳳媳婦怎的釀成他吃酒,卻又借著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酒令各下了一篇規勸,他怎的一時性起,便合兩個媳婦賭誓,要摔這個瑪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從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層層不瞞一字,回了父母一遍。
安太太聽了,先道:“我的話再不錯不是?老爺可記得,老爺給他定功課的那天,我說:‘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這股子橫勁來了,也不知是倆媳婦兒把個懶驢子逼的上了磨了?’聽聽,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不是?”老爺道:“且慢,他這話還不曾講得明白。”因問著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舉人也中了,進士也中了,翰林也點了,清秘堂也進了,并且玉堂金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盡是了。何以方才還不肯喝那盅酒?然則你這盅酒直要戒到幾時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