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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2)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4797字
  • 2015-10-09 17:59:22

穿一件本色裎鄉繭單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紗單褂子,他自己趕著這件東西卻叫作“羽毛外套”。那件外套上便釘著那副自來舊的補子,又因省了兩文手工錢,不曾交給裁縫,只叫他那個館僮給釘的,以致釘得一片齊著二道褂鈕兒,一片齊著三道褂鈕兒,便是朱夫子見了,也得給他注明說:“此錯簡,當在第三道褂鈕兒之上?!彼戳丝?,似乎合“褻裘長,短右袂”的本義,也還說得通,就那么“言其上下察也”的套在身上。頭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項金角大王般的緯帽,那帽襻兒從帶上便“放之則彌六合”的來了。腳下那雙皂靴底兒上的泥,只管膩抹了個漆黑,幫兒上倒是白臉兒扯光的一層塵土,雖然考較不出他是那年買的,大約從上腳那天直到今日,自來也不曾撣撣刷刷,“去其舊染之污而自新”。長姐兒仔細一看,回頭合隨緣兒媳婦說道:“這是怎么話說呢?一個人就砢磣,也得砢磣出個樣兒來呀!難為咱們大爺,怎么合他一個屋里混混來著!”

這個當兒,里間兒的內眷也在那里遠遠兒的從玻璃里望外看。舅太太一見。先就說道:“敢則這是姑老爺天天兒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這還用滿到是處找著瞧海里奔[海里奔:指希奇之物]去嗎!”張太太只問:“咱兒了?”金、玉姊妹合丫頭們已經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擺手兒說:“你悄悄兒的,看人家聽見?!闭f著,大家又望外看。只見他從二門屏風臺階兒上一步步用腳試著擦拉下來,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已貫注到上屋跟前,卻不曾留心旁邊兒還有個主人在那里迎接呢。安老爺只得迎了兩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這里正要帶小兒到館竭誠叩謝,倒勞吾兄枉道先施,請屋里坐?!彼犃?,才連點頭兒帶哈腰兒,嘴里嘁嘁測測,一陣有聲無詞,不甚可辨,大約說的是“豈敢豈敢”,卻又沒個里兒表兒。

你道這是甚么原故?原來漢禮到了人家里,無論親友長幼,或從近處來,或從遠方來,或是久違,或是常見,以至無論慶賀吊慰,在院子見了主人,從不開口說話,慢講請安拉手兒了。當下他只嘁測了那一陣,便奔了上房來。兩房伺候的兩個女人忙把簾子高卷起來,伺候師老爺進屋子。

這個當兒,里間兒的女眷都過槅扇跟前來,隔著那層槅扇絹望外瞧。只見他一進門,不說長不道短,便舉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來,卻把兩只手湊在一處,就著地兒拱送,嘴里還說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贝蠹乙豢矗@可是個希希罕兒,都在那里納悶兒。安老爺懂得這個,說了句:“豈敢?!边B忙趕過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么鬧了一陣,口里卻說的是:“還叩,還叩,還叩?!敝v究這叫作:“賓請拜,主人辭;賓再請拜,主人再辭;三讓三辭,然后相揖而退?!笔莻€大禮。

安老爺合他彼此作過揖,便說道:“驥兒承老夫子的春風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頂感終身,即愚夫婦也銘佩無既。”只聽他打著一口的常州鄉談道:“底樣臥,底樣臥!”

論這位師老爺平日不是不會撇著京腔說幾句官話,不然怎么連鄧九公那么個粗豪不過的老頭兒,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合他說得來呢。此時他大約是一來兢持過當,二來快活非常,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只是他這兩句話,除了安老爺,滿屋里竟沒有第二個人懂。

原來他說的這“底樣臥,底樣臥”六個字,“底”字就作“何”字講,“底樣”,“何樣”也,猶云“何等”也;那個“臥”字,是個“話”字,如同官話說“甚么話,甚么話”的個謙詞。連說兩句,謙而又謙之詞也。他說了這兩句,便撇著京腔說道:“顧(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鴨(學)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學)為裘’。顧(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頂(庭)訓,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傘(斬)快(愧),傘(慚)快(愧)!嫂夫納銀(二字切音合讀,蓋“人”字也)。面前雅(也)寢(請)互互(賀賀)!”

老爺便吩咐公子:“請你母親出來。”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合他相見。便忍了笑,扶了兒子出來,從靠南一帶繞到下首,才待說話,只聽他那里問著老爺道:“顧(這)個秀(就)四(是)嫂夫吶銀(人)?”

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見了人,是個見過的,必先叫一聲;沒見過的,必先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爺見問,忙答道:“正是山荊求見?!彼@一肅整威儀,鄉談又來了,說道:“顧(這)四(是)要頂(庭)□(參)格(的)?!蓖⒄?,行大禮也。說著,只見他背過臉兒去,倒把脊梁朝著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诺冒怖蠣斶€揖不迭,連說:“代還禮,代還禮。”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旗裝漢禮,既兩不對帳,待摸著頭把兒還他個旗禮,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著影壁作揖,索興不還他禮。等他轉過臉來,才說道:“師老爺多禮!我們玉格這么個糊涂孩子,多虧師老爺費心,成全了他,一總再給師老爺道謝罷。”他只低了頭,紅了臉,一時無話。

安老爺便讓道:“大哥請坐,待愚夫婦教小兒當堂叩謝。”

他又道:“底樣臥,底樣臥!”公子早過來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兩揖。等公子起來,他才笑呵呵的說道:“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襪(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吶恩(二字切音合讀,“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頭叫胙(作)‘親(青)測(出)于藍’哉,阿拉?”(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詞,轉問之意也。)老爺又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還當竭誠奉請。”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誰想他自己心里猶以為未足,還要叫太太帶兩個媳婦來拜見老夫子。太太卻有些不愿意了,只得說道:“我才打發他們倆到佛堂里撤供焚錢糧去了,得會子過來呢,怎么好倒勞師老爺盡著等他們呢?先請坐下,改日再叫媳婦兒拜見罷?!卑怖蠣斠娙绱苏f,這才罷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進了里間兒。舅太太迎著笑說:“姑太太,你真是個好人,直算救了倆媳婦兒一場大難!”

按下這里。卻說安老爺見一切禮成,才讓師老爺歸坐,請升了冠。一時倒上茶來,老爺見給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這樁東西師老爺一定是“某未達,不敢嘗,”忙說:“師老爺向來不喝茶,你們快換碗姜湯來罷?!逼蛬D們連忙換上姜湯來。那等熱天,他會把碗滾開的姜湯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還把那塊姜撈起來,擱在嘴里嚼了嚼,才“□”的一口唾在當地。旁邊一個婆兒連忙來揀,看了看,不好下手,便從袖口兒里掏了張手紙,疊了四折兒,把那塊姜捏出去。安老爺這才合他彼此暢談。只這一談,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敢則是一層黃牙板子,按著牙縫兒還漬著許多深藍淺綠的東西,倒仿佛含著一嘴的鍍金點翠。長姐兒合梁材家的皺著眉道:“梁嬸兒,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這可不是件事!”說著,只惡心得他回過頭去向旮旯兒里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這個當兒,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煙袋荷包去。當下兩三個仆婦答應一聲,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著。一時,麻花兒取進來,眾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先惡心了一陣。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就講那上頭的油呢,假如給了剃頭的,便是使熟了的絕好一條杠刀布,卻又合他那根安著猴兒頭煙袋鍋兒、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象牙煙袋嘴兒、顫巍巍的毛竹煙管兩下里拿著。這件東西,說書的要不費些考據注疏工夫解出來,聽書的可就更聽不明白了。

請問煙袋鍋兒怎么叫作“猴兒頭”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兒,無論行住坐臥,他總把個腦袋扎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兒拱起來。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煙袋鍋兒何干?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不大懂得從煙袋荷包里望外裝,都是從那個口袋里捏出一撮子來,塞在煙袋鍋兒里。及至點著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兒順著手兒把那煙袋鍋兒往地下一墩,那鍋兒里的煙灰墩的干凈也是這一墩,墩不干凈也是這一墩。假如墩不干凈,回來再裝,那半鍋兒煙灰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講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也休想他把那煙袋鍋兒挖一挖。為甚么他一天到晚煙只管吃得最勤,卻也吃得最???請教一個煙袋鍋兒有多大力量?照這等墩來墩去,有個不把腦袋墩得傴僂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此他那個煙袋鍋兒之所以名“猴兒頭”也。

那個象牙煙袋嘴兒又怎么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

這就得曉得馴象所寵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象這種畜生,他那張嘴除了水、谷、草三樣之外,不進別的臟東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潔。只要著點惡氣味,他就裂了;沾點臭汁水兒,他就黃了。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不時價的把他叼在嘴里呢!何況遇著赴席,喝著酒還要吃袋煙,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過窖來的東西,漬在牙床子、嘴唇子的兩夾間兒,不論魚肉菜蔬、干鮮乳蜜,都要借重這個象牙煙袋嘴兒去掏他。及至掏出來,放在眼底看看,依然還要放在嘴里咂咂咽下去。那個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兩個先天,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裂成個十字八道?此又他那個象牙煙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

然則那煙袋桿兒又怎的會“顫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頭兒粗一頭兒細。師老爺那根煙袋,足夠營造尺五尺金長一個粗頭細尾的竹竿兒,那頭兒再贅上一個漬滿了煙灰的猴兒頭,有個不發顫的么?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

當下眾人看了這兩件東西,一個個齜牙裂嘴,掩鼻攢眉,誰也不肯給他裝那袋煙。便叫麻花兒裝好了,拿進香火去,請他自己點。師老爺吃上這袋煙,越發談得高興了,道是今年的會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當行出色;他的同鄉怎的中了兩個,一個正是他同案,一個又是他的表兄。只顧這陣談,可把袋煙耽擱滅了,滅了他竟自不知,還在那里閉著嘴只管從嗓子里使著勁兒緊抽。這個當兒,呼嚕呼嚕,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

老爺見師老爺的煙滅了,將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個麻花兒一時不在跟前。一回頭,正看見長姐兒站在那邊,安老爺是一生忠厚待人,從不曉得甚么叫作鬧脾氣,嫌人臟,笑人怯,便叫長姐兒道:“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兒了!登時急得他臉皮兒火熱,手尖兒冰涼,料想沒地縫兒可鉆。只得拿過香盤子來,還想閃展騰挪,鬧個“捂著耳朵放炮仗”,單撒手兒去點。怎當得師老爺手里的煙袋也顫,他手里的盤香也顫,兩下里顫兒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塊兒。

老爺看了,說道:“我不會吃煙,也罷了,怎的你給人點煙都不在行呢?你把那只手拿住煙袋就好點了哇。”老爺如此一指點。他這才更“缸里擲骰子——沒跑兒了”,萬分無奈,只得鼻子里閉著氣,嘴里吹著氣,只用兩個指頭捏著那煙袋桿兒去點。偏生那油絲子煙又潮,這個當兒,師老爺還騰出嘴來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點著了。他此時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根煙袋,把身子一扭,一掀簾子。出了門兒,扔下香盤子,一溜煙望后就跑。舅太太只從玻璃里指著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著個脖子如飛而去。

這里師老爺吃完那袋煙,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爺主人情重,見師老爺那根帽襻兒實在脫落得不像了,想著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過,便說:“大哥莫忙,把帽襻兒扣好了?!彼麖闹G如流,連忙伸了一把漬滿了泥的長指甲,也想把那扣兒擄上去。只是汗漚透了的東西,又輕易不活動,他那來回扣兒怎得還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點勁兒,吧,兩截兒了。安老爺著實不安。他倒坦然無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著那根折帽襻兒,嘴里還說道:“寢,寢,寢?!保▽?,請也。)

才告辭而去。這么個當兒,偏偏兒的安老爺養活的那個小哈吧狗兒從后院兒里跑過來,見了師老爺,是前攛后跳,撲著他咬。

當下安老爺依然叫人開了屏風,親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書房,給師傅謝步。里頭的女人們便趕緊拿鋸末子守地。丫頭們又拿了個手爐,燒了塊炭。抓了一把吧香。燒著。梁材家的早把那個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后院兒里花棵兒底下。正忙著,安老爺進來問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掃地焚香起來?”安太太只得含糊道:“親家合大姐姐回來借咱們的地方兒作主人,難道也不給人家打掃打掃地面么?”

安老爺倒也信以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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