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騾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見的那個騎驢兒的,便是這個人。他從山下經過,耳輪中正聽得白臉兒狼說:“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的這句話,心中一動,說:“這不是一樁倚勢圖財的勾當么?”他便把驢兒一帶,繞到山后,下了驢兒,從山后上去,隱在亂石叢樹里,竊聽多時,把白臉兒狼、傻狗二人商量的傷天害理的這段陰謀,聽了個詳細。登時義憤填胸,便依著那兩個騾夫說的路數兒,順了大道一路尋來,要訪著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個人,怎樣一個來歷。及至到那悅來老店訪著了,見安公子那一番的舉動,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艱難人情利害的一個公子哥兒,看著不由得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憐;想著這番情由,又不覺得著惱。因此借那塊石頭,作了一個見面答話的由頭。誰想安公子面嫩心虛,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實話。他便點破了疑團,一席話,激出公子的實話來,才曉得安公子是個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動了同病相憐的心,想救他這場大難。方才又明聽得兩個騾夫商量,不給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騾夫的賺,不肯動身,又叫他一人怎樣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輕輕兒的把這樁不相干沒頭腦的事兒,一肩擔了起來。想著先走這蕩,把這事弄個澈底周全,也不值得間這兩個騾夫,自己自然有個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穩到淮安的本領。故此臨行諄諄的囑咐公子,無論騾夫怎樣個說法,務必等他回來,見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騾夫的一番陰謀,那女子如何算計得到?這又叫作無巧不成書。如今說書的把這話交代清楚,不再絮煩。
言歸正傳。卻說那兩個騾夫引著安公子出了店門,順著大路轉了那條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來。書里交代過的,從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紅柳樹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風崗的路。他兩個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見那路漸漸的崎嶇不平,亂石荒草,沒些村落人煙,心中有些怕將起來,便說:“怎的走到這等荒僻地方來了?”白臉兒狼答說:“這是小道兒,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遠遠的不是有座大山崗子嗎?過了那山崗子,不遠兒就瞧見那二十八棵紅柳樹咧。”公子只得催著牲口趲向前去。行了一程,來到黑風崗的山腳下,只見白臉兒狼向傻狗使了個眼色,說:“你可緊跟著些兒走,還得照應著行李合那個空騾子。我先上崗子去,看有對頭來的牲口,好招呼他一聲兒;不然,這等窄道兒擠到一塊子,可就不好開咧!”公子心下說:“不想這兩個騾夫能如此盡心,到去倒得賞他一賞。”
那白臉兒狼說著,把騾子加上一鞭子,那騾子便鑿著腦袋使著勁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下那個鈴鐺稀啷嘩啷山響。不想上了不過一箭多遠,那騾子忽然窩里發炮的一閃,把那白臉兒狼從騾子上掀將下來。你道這是甚么原故?這個書雖是小說評話,卻沒有那些說鬼說神沒對證的話。原來那白臉兒狼正走之間,路旁有棵多年的回乾老樹,那老樹上半截剩了一個杈兒活著,下半截都空了,里頭住了一窩老梟。這老梟,大江以南叫作貓頭鴟,大江以北叫作夜貓子,深山里面隨處都有。這山里等閑無人行走,那夜貓子白日里又不出窩,忽然聽得人聲,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兒來了,便橫沖了出來,一翅膀正搧在那騾子的眼睛上。那騾子護疼,把腦袋一撥甩,就把騎著的人掀了下來,連那脖子底下拴的鈴鐺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騾子見那鈴鐺滿地亂滾,又一眼岔,他便一踅頭,順著黑風崗的山根兒跑了下去。那馱騾又是戀群的,一個一跑,那三個也跟了下來。
那白臉兒狼摔的草帽子也丟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見四頭騾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爬起來,顧不得帽子,撒開腿就趕。這趕腳的營生,本來兩條腿跟著四條腿跑還趕不上,如今要一個人跟著四頭騾子跑,那里趕得上呢?一路緊趕緊走,慢趕慢行,一直的趕至一座大廟跟前。那廟門前有個飲馬槽,那騾子奔了水去,這才一個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攏住那個騾子罵道:“不填還人的東西,等著今兒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來,口里嘆道:“怎么又岔出這件事來!”抬頭一看,只見那廟好一座大廟,只是破敗的不成個模樣。山門上是“能仁古剎”四個大字,還依稀仿佛看得出來。正中山門外面用亂磚砌著,左右兩個角門,盡西頭有個車門,也都關著。那東邊角門墻上卻掛著一個木牌,上寫“本廟安寓過往行客”。隔墻一望,里面塔影沖霄,松聲滿耳,香煙冷落,殿宇荒涼。廟外有合抱不交的幾株大樹,挨門一棵樹下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桌上晾著幾碗茶,一個錢笸籮。樹上掛著一口鐘,一個老和尚在那里坐著賣茶化緣。
公子便問那老和尚道:“這里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有多遠?”那老和尚說:“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怎的走起這條路來?你們想是從大路來的呀?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自然該從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聽:“這不又繞了遠兒了嗎?”說著,只見那白臉兒狼滿頭大汗的趕了來,公子問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擱了這半天工夫,得甚么時候才到呢?”
白臉兒狼氣喘吁吁的說:“不值甚么,咱們再繞上崗上去,一下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見那太陽已經銜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著說道:“你看,這還趕的過這崗子去嗎?”
兩個騾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說:“你們這時候還要過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訴你們,這山上倆月頭里出了一個山貓兒,幾天兒的工夫傷了兩三個人了。這往前去也沒飯店人家。依我說,你們今晚且在廟里住下,明日早起再過崗子去罷。”說著,拿起鐘錘子來,“當當當”的便把那鐘敲了三下。只見左邊的那座角門嘩拉一響,早走出兩個和尚來:一個是個高身量,生得渾身精瘦,約有三十來歲;一個是個禿子,將就材料當了和尚,也有二十多歲。一齊向公子說:“施主尋宿兒呀?廟里現成的茶飯,干凈房子,住一夜,隨心布施,不爭你的店錢。”公子才點了點頭,還沒說出話來,那白臉兒狼忙著搶過來說:“你別攪局,我們還趕道兒呢!”那兩個和尚發話道:“人家本主兒都答應了,你不答應!就是我們僧家剩個幾百錢香錢,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沒化你的。”
不由分說,就先把那馱行李的騾子拉進門去。傻狗忙攔他說:“你也不打聽打聽,‘誰買的胡琴兒——你就拉起來’咧!”白臉兒狼一見,生怕嘈嘈起來倒誤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趕到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著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廟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制,也不怕他飛上天去。便攔傻狗說:“不咱們就住下罷。”他倒先轟著騾子趕進門來。
公子進門一看,原來里面是三間正殿,東西六間配殿,東北角上一個隨墻門,里邊一個拐角墻擋住,看不見院落。西南上一個柵欄門,里面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門窗脫落,滿地鴿翎蝠糞,敗葉枯枝。只有三間西殿還糊著窗紙,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來。公子站在臺階上,看著卸行李。兩個和尚也幫著搭那馱子,搭下來往地下一放,覺得斤兩沉重,那瘦的和尚向著那禿子丟了個眼色,道:“你告訴當家的一聲兒,出來招呼客呀!”那禿子會意,應了一聲。
去不多時,只見從那邊隨墻門兒里走出一個胖大和尚來。那和尚生得濃眉大眼,赤紅臉,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觸觸的胡子楂兒,脖子上帶著兩三道血口子,看那樣子像是抓傷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著問訊,說道:“施主辛苦了!這里不潔凈,一位罷咧,請到禪堂里歇罷。那里諸事方便,也嚴緊些。”公子一面答禮,回頭看了看,那配殿里原來是三間通連,南北順山兩條大炕,卻也實在難住,便同了那和尚往東院而來。
一進門,見是極寬展的一個平正院落,正北三間出廊正房,東首院墻另有個月光門兒,望著里面像是個廚房樣子。進了正房,東間有槽隔斷,堂屋、西間一通連,西間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張方桌,兩個杌子,左右靠壁子兩張春凳。東里間靠西壁子一張木床,挨床靠窗兩個杌子。靠東墻正中一張條桌。左右南北擺著一對小平頂柜。北面卻又隔斷一層,一個小門,似乎是個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著臉盆架等物。那當家的和尚讓公子堂屋正面東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這陣鬧,那天就是上燈的時候兒了。
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氣,一輪皓月漸漸東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晝。接著那兩個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進來,堆在西間炕上。當家的和尚吩咐說:“那腳上的兩個伙計,你們招呼罷。”兩個和尚笑嘻嘻的答應著去了。只聽那胖和尚高聲叫了一聲:“三兒,點燈來!”便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點了兩個蠟燈來,又去給公子倒茶打臉水。門外化緣的那個老和尚也來幫著穿梭也價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過意不去。
一時茶罷,緊接著端上菜來,四碟兩碗,無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那油盤里又有兩個盅子,一把酒壺。那老和尚隨后又拿了一壺酒來,壺梁兒上拴著一根紅頭繩兒,說:“當家的,這壺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兒上。那和尚陪著笑向安公子道:“施主,僧人這里是個苦地方,沒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們廟里自己淋的。”說著,站起來,拿公子那把壺,滿滿的斟了一盅送過去。公子也連忙站起來,說:“大師傅,不敢當。”和尚隨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著盅兒讓公子,說:“施主,請!”公子端起盅子來,虛舉了一舉,就放下了。
讓了兩遍,公子總不肯沾唇。那和尚說:“酒涼了,換一換罷。”說著,站起來把那盅倒在壺里,又斟上一盅,說道:“喝一盅!僧人五葷都戒,就只喝口素酒。這個東西冬天擋寒,夏天煞水,像走長道兒,還可以解乏。喝了這一盅,我再不讓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謙讓,說:“別斟了,我是天性不飲,抵死不敢從命。”一時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連盅子帶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個粉碎,潑了一地酒。不料這酒潑在地下,忽然間唿的一聲,冒上一股火來。那和尚登時翻轉面皮,說道:“呸!我將酒敬人,并無惡意。怎么,你把我的酒也潑了,盅子也摔了!你這個人好不懂交情!”
說著,伸過手來把公子的手腕子拿住,往后擰。公子“噯喲”了一聲,不由的就轉過臉去,口里說道:“大師傅,我是失手,不要動怒!”
那和尚更不答話,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這只胳膊往廳柱上一搭,又把那只胳膊也拉過來,交代在一只手里攥住,騰出自己那只手來,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繩來,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嚇得那公子魂不附體,戰兢兢的哀求說:“大師傅,不要動怒!你看菩薩分上,憐我無知,放下我來,我喝酒就是了!”那和尚盡他哀告,總不理他,怒轟轟的走進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繩出來,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繞了三四道,打了一個死扣兒,然后擰成雙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盤起來,系緊了繩頭。他便叫:“三兒,拿家伙來!”只見那三兒連連的答應說:“來了!來了!”
手里端著一個紅銅旋子[銅旋子:指銅盆],盛著半旋子涼水,旋子邊上擱著一把一尺來長潑風也似價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見,嚇的一身雞皮疙瘩,頂門上轟的一聲,只有兩眼流淚氣喘聲嘶的分兒,也不知要怎樣哀求才好,沒口子只叫:“大師傅,可憐你殺我一個,便是殺我三個!”
那和尚睜了兩只圓彪彪的眼睛,指著公子道:“呸!小小子兒,別說閑話。你聽著,我也不是你的甚么大師傅,老爺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風大王的便是!因為看破紅塵,削了頭發。因見這座能仁古剎正對著黑風崗的中蜂,有些風水,故此在這里出家,作這樁慈悲勾當。像你這個樣兒的,我也不知宰過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爺家里有一點摘不開的家務,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啞默悄靜的過去,我也不耐煩去請你來了。如今是你肥豬拱門,我看你肥豬拱門的這片孝心,怪可憐見兒的,給你留個囫圇尸首,給你口藥酒兒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了。怎么露著你的鼻子兒尖、眼睛兒亮,瞧出來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這心有幾個窟窿兒!你瞧,那廚房院子里有一眼沒底兒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兒!這也不值的嚇的這個嘴臉,二十年又是這么高的漢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兒的日子,咱爺兒倆有緣,我還吃你一碗羊肉打鹵過水面呢!再見罷!”
說著,兩只手一層層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喳一聲,只一扯扯開,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掖,露出那個白嫩嫩的胸脯兒來。他便向銅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攏定了刀靶,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豎起左手大指來,按了按公子的心窩兒。可憐公子此時早已魄散魂飛,雙眼緊閉!那兇僧瞄準了地方兒,從胳膊肘兒上往前一冒勁,對著公子的心窩兒刺來,只聽噗,“噯呀!”咕咚,當啷啷,三個人里頭先倒了一個。這正是: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無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何如,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