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時光倒流，你愿意回到哪個時間點？”子石忽然談到這個話題。

大喬稍加思索，說：“回到那場文娛匯演，我一定不會再出糗！我一想到那年站在臺上忘詞的事情，至今仍然抓心撓肺地難受，有時夜里突然想起來，能夠難受得一夜睡不著?！?

子石白他一眼，說：“拉倒吧，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看我，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基本忘光了，記得的都是開心的，這才是吾輩正確的人生態(tài)度。”

“記性比你好，臉皮沒比厚。”

趁他們倆斗嘴，我和凌一堯認真對付鍋里的牛肉丸子，這頓飯是我們花血本請的，怎么著都要多吃一些。但大喬突然問我們：“那你們倆呢？”

我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凌一堯，她咬著嘴唇琢磨片刻，最終搖頭道：“我不知道，好像不太想回去，現(xiàn)在過得挺好，一切都很滿意?！?

“一切都很滿意”。

原本我對畢業(yè)后的郁郁不得志而苦悶不已，總對以往的很多事情懷有遺憾，恨不得重走一遍青春路才可彌補，但聽到凌一堯這樣說，我頓時又感到釋然。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身強力壯，年輕氣盛，無病無災(zāi)，愛情美滿，雖然暫且貧窮困苦，卻擁有比許多人更多的可能，更廣闊的天地。

“我也不回去了。”我說。

兩人相視一笑。

“浪費機會，倒帶倒回去多活幾年也好啊?！贝髥锑椭员恰?

“就是，倆神經(jīng)病，”子石作出起身離開的架勢，“他們不走，咱們走?！?

“再——見——”大喬喊出漸行漸遠的聲音。

“走好，不送。記得多囤幾套房子?！?

大喬作出起身離開的架勢，被子石及時拉住，在苦口婆心的誠懇勸說下，他才暫且答應(yīng)吃完火鍋再返回他那個2002年。與高中時一樣，他們倆湊到一起就是一部又一部情景劇，沒有劇本和排練，卻一如既往地保持默契?？刹恢罏槭裁?，我卻無法像以前那樣摻和進去，而是與凌一堯并肩坐在對面，大多數(shù)時間做一個安靜的觀眾。

凌一堯問道：“高中時你們每天都這么有趣嗎？”

我說：“當(dāng)然?！?

凌一堯笑而不語，很神秘的樣子。

“怎么了？”

凌一堯說：“高中時我可羨慕你們，想干嘛就干嘛，干出再離譜的事情大家都覺得正常，不像我，偶爾借一本雜志來看都被老師念叨。要不是呂欽揚突然鬧了那么一出，我現(xiàn)在回想六年的中學(xué)時代，都沒什么值得懷念的事情?！?

大喬喝了兩杯啤酒，有點管不住嘴巴，得瑟地說：“那你得感謝我和子石了，當(dāng)初要不是我們倆和揚哥打那個賭，他還不一定有勇氣給你寫情書呢?！?

凌一堯愣了一下，問道：“什么賭？”

盡管我對大喬使了眼色，但他還是口無遮攔地繼續(xù)說了下去：“揚哥暗戀你很長時間，一直不敢表白，最后咱打賭說他要是能追到你，我和子石就要在白蒲中學(xué)的操場裸奔一圈。”

凌一堯臉色一沉，問我：“你追我就只是因為一個賭？”

我被嚇得面紅耳赤，因為影視劇里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會導(dǎo)致女生徹底翻臉。

大喬和子石也有些慌。

但凌一堯馬上又笑起來，對那倆家伙說：“既然這樣，那你們倆說話算數(shù)，什么時候裸奔？”

大喬腆著臉皮說：“哎嘿，法律還有時效性呢，何況是打賭。事情過去那么久了，當(dāng)年炙熱的肌肉都變成一堆肥膘，已經(jīng)不適合裸奔了，您就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No。”凌一堯絲毫不留情面。

子石趕緊辯解說：“要不，等你們倆結(jié)婚了，我和大喬再去裸奔，好不好？”

凌一堯故作躊躇，最終點頭道：“行吧?！?

當(dāng)時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而我非常欣慰，我們家堯堯是一個開得起玩笑的好孩子。但晚上回到家里，她又端坐高堂，要我好好解釋一下那次打賭到底怎么回事，不說清楚就不許上床睡覺。

原來，她只是不愿在朋友面前丟我的面子，但是該清算的賬，一個都跑不掉。

我很遺憾當(dāng)時沒有趁機催促大喬和子石兌現(xiàn)諾言，現(xiàn)在他們再也不需要裸奔了。

有時我覺得凌一堯挺難揣摩的，還是一次情人節(jié)的早上，我們在南京地鐵站外面看到一個男人捧著一束花向一個女孩單膝下跪，當(dāng)眾表達愛意。凌一堯一臉艷羨地旁觀著，一口氣一直提著，直到圍觀結(jié)束才舒暢地吐出來，嘖嘖地回味無窮。她看得太認真，以至于不知不覺地將嘴里的豆?jié){吸管咬扁了，有點郁悶，我只得去便利店買了一瓶爽歪歪，因為可以拿吸管。

我以為她喜歡這種浪漫的玩意兒，下班后也買了三支玫瑰，準備給她一份廉價的驚喜。不料，見面后我剛把花拿出來，她嚇得趕緊往旁邊走，低聲說：“快收起來，丟人死了！”

我有些受挫，垂頭喪氣地跟她一起回家，不料關(guān)門以后她一邊埋怨我亂花錢，一邊把花奪過去聞了又聞，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她在陽臺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裝上清水，將玫瑰花養(yǎng)在里面。

“浪費鈔票，我還得伺候……”她仍然喋喋不休地說著。

“那你為什么早上看別人送花表白時那么開心？”

“喜歡看戲又不等于喜歡演戲，再說在大街上被人圍觀的時候很難為情的，像個白癡一樣?！?

我問道：“那舉辦婚禮的時候怎么辦？那么多人圍觀……”

凌一堯想了想，居然真的露出緊張的神色：“是啊，還真是一道坎兒，好可怕的樣子，我現(xiàn)在就得開始做心理準備了?！?

于是，她真的開始做起準備，譬如打電話叫我去接她時，她叫我?guī)б稽c蒙古烤肉或者關(guān)東煮，見面交給她的時候要含情脈脈，柔情似水，就像情人節(jié)送玫瑰一樣浪漫。當(dāng)我雙手將食物奉上，她鄭重其事地接了過去，用特小鳥依人的腔調(diào)說：“哇，好香呀！”

那情景與情侶送花別無二致。

然后她坐校園的長椅上，悠閑地蕩著小腿，將食物吃得干干凈凈，我拿著紙巾和礦泉水在旁邊伺候著。夕陽的余暉穿過參天大樹的枝葉罅隙，星星點點地落在水泥路上，風(fēng)吹過這片樹林，那些光斑也跟著搖曳不定，風(fēng)止后又恢復(fù)原狀。她喝了一口水，抬頭望著天空，然后掏出手機，說：“今天天氣真好，我們合一張影吧。”

她摟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平舉手機，剛要拍攝便有一個電話跳了進來，她翻過來看了一眼，頓時變得緊張起來，一邊往旁邊走，一邊低聲地囑咐：“我媽打來的，你別出聲兒?！?

原先溫馨的氣氛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相戀多年，她經(jīng)常說這句話，年少時我們會像兩個貪玩的孩子一樣，喜歡偷偷摸摸地經(jīng)營這種隱秘的地下戀情，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份竊喜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彌漫卻又無法說出口的壓力。

我們這撥青年通常會遭遇一個滑稽的現(xiàn)象，十七八歲時父母對我們的個人感情處于風(fēng)聲鶴唳的狀態(tài)，無時無刻不在嚴防死守，仿佛戀愛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丑事。但兒女到了二十三四歲，他們又會走向另一個極端，以更大的熱情投入對下一代婚戀問題的監(jiān)察。

以我家為例，高中因早戀而遭到校方處分的事情對于我爸媽而言是一個莫大的恥辱，每當(dāng)我給同學(xué)打電話，我媽都會一言不發(fā)地從旁邊走過，吃飯時才問：“剛才你在房間里給誰打電話呢？”

廣大人民群眾才是先進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概括了時間、地點、人物與事件幾大要素，她老人家不去當(dāng)撰稿記者真是太屈才了。

上大學(xué)以后，倘若我在家和別人打電話，我媽又會假借倒茶或者找東西的名義在旁邊晃悠，而后滿懷期待地問：“誰??？男的女的？”

這個現(xiàn)象在凌一堯家顯得尤為極端，她爸媽明令禁止她在大學(xué)畢業(yè)之前談戀愛，“不要把青春浪費在那些不懂事的男孩子身上”，他們這樣說。幸好，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周圍的朋友也幫忙打掩護，寒暑假的每次約會都由某個女生扮演崔鶯鶯的角色，把她從家里帶出來交給我。

“你們結(jié)婚時我要當(dāng)伴娘?！辈恢挂晃淮搡L鶯這樣講。

凌一堯讀研后，她爸媽來了一個百八十度的轉(zhuǎn)折，經(jīng)常旁敲側(cè)擊地詢問她有沒有談戀愛。她生怕遭到父母的反對，習(xí)慣性地隱瞞，直到研究生二年級時他們要給她介紹對象，她才開始慌亂起來。

“我已經(jīng)談戀愛了?！彼⌒囊硪淼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