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魯斯特是個神經學家
- (美)喬納·萊勒
- 3829字
- 2019-01-01 00:08:22
身體電流
現代腦神經理論已經發現了惠特曼詩歌中掩藏的解剖學知識。它的實現不僅得益于惠特曼的詩性假想——“感覺滋生于肉體”這一觀點,還得益于他精確地找到了與之相連的相關神經和大腦區域。神經學家安東尼奧·達馬西奧在相關的“感覺病原學”(etiology of feeling)研究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他把這個過程叫作身體循環(body loop)。在他看來,精神暗中跟蹤著身體,我們從自己的身體中竊取著自身情緒的情報。
大腦是如何通過我們的物質軀體生成那些具有形而上性質的感覺的?據達馬西奧解釋,在一個“情感刺激物”(比如說一只熊)被覺察后,在身體準備行動的瞬間,大腦將自動在“身體的內部臟器”中激起一系列連鎖反應的波瀾——心臟開始怦怦跳,動脈血管開始擴張,腸道開始收縮,腎上腺素涌入血管。然后,這些身體上的變化才能被腦皮層覺察到。腦皮層會把以上這些生理感覺與精神層面上的恐懼連通起來,而更有意思的是,最開始引起這些生理變化的東西正是這一恐懼。想法與肉體、身體與靈魂的融合——這最后的綜合性精神景象才是我們所完整感覺到的。因此可以說,這一觀念是一種在身體血管中流動的思想。
在達馬西奧杰出的事業旅程上,他的病人有的大腦受過傷,并因而失去了身體與大腦的協調性。達馬西奧記錄了這些人的生活。盡管他們還保持了完整的感官能力,但是卻不能把這些感官感受轉化成情感。心臟的劇烈跳動從不能在他們那里轉化成恐懼感。因為精神已經與肉體分離,病人如在蠶繭的束縛中麻木度日——他們對自己的這個悲劇甚至都麻木了。
達馬西奧的研究詳細地說明了我們世俗情感的必要性。他的結論保持了惠特曼的一貫風格。“身體的貢獻并不僅僅是單純地維持生命,”達馬西奧寫道,“它為生命提供了一個具體內容,這個內容既是精神運作的一部分,也是精神耕耘的田地。”事實上,就算身體沒有產生什么真正的變化,大腦也會潛移默化地誘導出一種身體變化,進而催生情感。達馬西奧把這叫作“擬身體循環”(as-if body loop),因為大腦會作出反應,就如同身體真的經歷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外界事件。通過對某一特定身體狀態的想象,比如快速的心跳、腎上腺素一陣上涌,精神可能會萌發出某種專門對應于它的情感。
達馬西奧最驚人的一項發現就是身體是理性思想的根源。盡管我們往往認為情感會干擾理智,但是事實證明,達馬西奧的那些失去情感能力的病人同樣也沒有能力做出理智的決定。經受過腦損傷的折磨后,所有患者都開始在行為上顯示出讓人憂慮的變化。有些人做了非常糟糕的投資決定,結果以破產告終;其他人變得不誠實,并且危害了社會安寧;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會把大把時間花在仔細斟酌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上。達馬西奧的觀點是,他們失意的生活是理智需要情感、情感離不開理智這一相互依賴關系的鮮明例證。(正如尼采所說:“你身體中所蘊含的判斷力要比你最佳的智慧中所蘊含的更多。”)
當然,基于幾位神經癥患者的例證就對大腦做出概括肯定是以偏概全的。為了理解身體循環在一個正常的大腦中是如何正常運轉的,達馬西奧構思了一個獨特巧妙的實驗,并把它命名為“博彩測驗”。實驗的過程如下:實驗對象——也就是賭博的玩家,會得到四副紙牌,兩黑兩紅,還有價值2000美元的玩具幣。每張牌都會告訴他,他不是輸了錢,就是贏了錢。這個實驗對象得到指示,他要從四副牌的一副中選一張翻過來,目標是以這種方式掙到盡量多的錢。
但是紙牌并不是隨機分配的。達馬西奧暗中操縱了這場賭局。其中的兩組紙牌中充滿了帶有高風險的牌。這兩組牌的報酬更豐厚(100美元),但是同時也包含了極重的金錢懲罰(1250美元)。相比之下,另外兩組牌則比較穩妥保守。盡管它們的報酬少一些(50美元),但選擇了這兩組牌的任何玩家都很少會受到懲罰。如果這些賭博者只選擇這后兩組中的牌,那么從邏輯上說,他們會在賭局中領先。
一開始,選牌的過程完全是隨機的。玩家沒有任何理由對任何一組特定的牌持有偏好,于是他們為了尋找賺錢的規律而嘗試了抽取每一組的牌。平均來看,人們在通過摸索確定了盈利更多的那一組牌之前,要嘗試翻起大約50張牌。在平均概率上,一位普通的實驗對象一般會在翻起大約80張牌之后才能解釋為什么他們偏愛那組牌。由此看來,邏輯的彰顯過程是緩慢的。
但是達馬西奧對邏輯不感興趣。他的興趣在于身體。他在實驗對象的手上連接了電極,這樣就可以測量出他們皮膚的導電率。(就如惠特曼在《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中所寫到的,“身體是帶電的,我們的神經伴隨著微量電壓的起伏在歌唱”。)總之,導電率更高的部位位于皮膚電反應信號最為“緊張”的區域。達馬西奧發現,僅抽過10張牌以后,每當伸向那組牌時,實驗對象的手就會變得“緊張”。當大腦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明白這場游戲到底是如何運作時(而且對接下來的40張牌還很摸不著頭腦),實驗對象的手就預先“知道”了從哪一組中抽牌。而且更甚的是,當抽牌的手越來越充滿電流時,實驗對象就開始頻繁地從“劃算”的那組中抽牌。通過身體生成的無意識感覺會先于有意識的決定而產生,這似乎表明,是雙手領導了大腦。
若是惠特曼還在世,他一定會喜歡這項實驗。在他那首《我歌唱帶電的肉體》的詩歌里,他還感嘆:“一個人用手撫摩時所引起的奇異的感覺。”但在達馬西奧很久之前,惠特曼就懂得“精神從身體中所獲取的就如同它給予身體的一樣多”。這就是他細心聆聽自己肉體的原因:這是他詩歌的發源地。
但是惠特曼還知道,他的詩歌不僅僅是對肉體的單純歌頌。這一誤解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批評家所犯的錯誤:這些批評家僅按照字面的意思去理解他詩歌中涉及的性高潮和各種器官,而忽略了惠特曼真正的詩性哲學。惠特曼的詩歌寓意是,身體不僅僅是身體。就像草的葉子從泥土中生長出來一樣,人的情感是從肉體中生長出來的。惠特曼想揭示的是,草和泥土、身體和精神,這兩組不同的東西其實是不可分割的。你不可能為其中的一方面作詩,而不去承認另一個的存在。就像惠特曼所宣稱的那樣:“我會讓詩歌建立在物質根基上,因為我覺得這些詩歌充滿了靈魂的氣息。”
惠特曼懷有一份信念,相信萬物皆有靈性,甚至包括那些底層的東西。這份信念最終引領了他對科學中的那些事實進行質疑。當與他同時代的那些物質主義者宣布身體只不過是進化了的機器,內部沒有任何靈魂可言時,惠特曼則以他通常特有的懷疑主義精神對這一觀點表示了反對。他相信無論我們對自己身體的解剖知識了解多少,事物都還會保持一定的神秘,很難以說清。這就是他作詩的原因。“為實用科學歡呼吧!”惠特曼寫道,“紳士們喲!最崇高的敬意永遠屬于你們!/你們提出的事實是有用的,但它們并不是我的‘住所’,/它只不過是我走進住所所在的一塊場地而已。”

1891年,沃爾特·惠特曼逝世幾個月前的一張照片,由畫家托馬斯·伊肯斯(Thomas Eakins)拍攝
愛默生對米歇爾·蒙田(Michel Montaigne)的評論同樣適用于惠特曼:如果你割掉他的文字,它們會流血,“因為它們有血有肉,是活生生的”。惠特曼的詩歌描寫了我們解剖學意義上的真相。在他的藝術之鏡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嚴峻的事實——我們自身存在的偶然性。從肉體中產生的情感?從靈魂中產生的肉體?我們的存在真是毫無意義。我們生活在一個矛盾體之中。惠特曼暴露了這一真理或這一真相,然后,在緊接著的詩句中,似乎又接受了這個矛盾。他唯一的答案就是——沒有答案。“我和這神秘之謎,我倆就站在這里。”惠特曼曾這樣說。這句話似乎道盡了玄機,也道盡了無奈。
而接受矛盾卻有它自己的后果。正如蘭德爾·賈雷爾(Randall Jarrell)在關于惠特曼的文章中所寫的那樣,“當你把矛盾的元素從藝術作品中排除出去后,你所擺脫的不僅僅是所謂矛盾,而是連帶著把包裹這一矛盾體的整個東西都拋棄了。是矛盾讓這些作品真實地再現了我們、我們的世界和我們自己,這是邏輯分明、井井有條的順暢結構所達不到的真實,因為我們自身就充滿了矛盾”。不管一件事情看上去充滿了多少悖論,惠特曼始終都相信自己的感受,于是他發現了我們解剖學意義上的真相。盡管要求審查惠特曼詩歌的呼聲從未停止過,但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藝術中所蘊含的智慧。“以前我所猜想的東西,現在已經完全被證實了。”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寫道。他所猜想的當然是:靈魂是由肉體構成的。
作為一位自詡為身體作詩的詩人,惠特曼的體質卻很差。盡管他一直在吹噓“我的健康狀況十分完滿”,但在1892年早春時節——惠特曼去世之前,他的健康已經被多年的缺乏保養和疾病纏身所摧毀。托馬斯·伊肯斯剛為過世的惠特曼做完模制遺容(death mask),醫生們就為他做了尸體解剖。惠特曼身體內部的情景把他們都驚住了。他左部的肺葉已經罷工了,右部的肺葉只有1/8的部分似乎還能勉強工作。他在美國南北戰爭期間做護理時染上的肺結核讓他的胃、肝、腎長期處于一種灼燒的狀態。他患了肺炎,他的心臟都是腫大的。實際上,惠特曼最后唯一能夠正常運轉的器官就是大腦。就在兩個月以前,惠特曼完成了《草葉集》最后一版的匯編工作——這成了他的“臨終版”。像往常一樣,他修改了以前的舊詩,又作了一些新詩。
當惠特曼感到他的肉體——他那最為信任的繆斯漸漸拋棄了他時,會想些什么呢?惠特曼已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可是他還是以一篇新的序言開始了最后的這版《草葉集》:
來吧,我的“靈魂”說,
讓我們來為我的“肉體”寫幾句詩吧,(因為我們是一體。)
Come, said my soul,
Such verses for my Body let us write, (for we are one).
這兩句刀一樣鋒利的詩句,就寫在惠特曼唯一詩集最終版本的開篇,代表了從惠特曼詩性哲學中濃縮出來的精華:我們就是詩歌,我們就是那從身體和精神的結合中萌生出來的詩歌。那脆弱的結合——這段仿若簡短插曲似的存在,是我們所擁有的全部。為它慶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