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貞操問題(2)
- 新生活:胡適散文
- 胡適
- 2830字
- 2015-09-22 17:53:22
以上各條乃是中國貞操問題的中心點。第二條褒揚“自三十歲以前守節至五十歲以后”的節婦,是中國法律明明認三十歲以下的寡婦不該再嫁;再嫁為不道德。第三條褒揚“夫亡殉節”的烈婦烈女,是中國法律明明鼓勵婦人自殺以殉夫;明明鼓勵未嫁女子自殺以殉未嫁之夫。第四條褒揚未嫁女子替未婚亡夫守貞二十年以上,是中國法律明明說未嫁而喪夫的女子不該再嫁人,再嫁便是不道德。
這是中國法律對于貞操問題的規定。
依我個人的意思看來,這三種規定都沒有成立的理由。
第一,寡婦再嫁問題這全是一個個人問題。婦人若是對她已死的丈夫真有割不斷的情義,她自己不忍再嫁;或是已有了孩子,不肯再嫁;或是年紀已大,不能再嫁;或是家道殷實,不愁衣食,不必再嫁;——婦人處于這種境地,自然守節不嫁。還有一些婦人,對她丈夫,或有怨心,或無恩意,年紀又輕,不肯拋棄人生正當的家庭快樂;或是沒有兒女,家又貧苦,不能度日;——婦人處于這種境遇沒有守節的理由,為個人計,為社會計,為人道計,都該勸她改嫁。貞操乃是夫婦相待的一種態度。夫婦之間愛情深了,恩誼厚了,無論誰生誰死,無論生時死后,都不忍把這愛情移于別人,這便是貞操。夫妻之間若沒有愛情恩意,即沒有貞操可說。若不問夫婦之間有無可以永久不變的愛情,若不問做丈夫的配不配受他妻子的貞操,只曉得主張做妻子的總該替她丈夫守節;這是一偏的貞操論,這是不合人情公理的倫理。再者,貞操的道德,“照各人境遇體質的不同,有時能守,有時不能守;在甲能守,在乙不能守”(用與謝野晶子的話)。若不問個人的境遇體質,只曉得說“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只曉得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用程子語);這是忍心害理,男子專制的貞操論。——以上所說,大旨只要指出寡婦應否再嫁全是個人問題,有個人恩情上,體質上,家計上種種不同的理由,不可偏于一方面主張不近情理的守節。因為如此,故我極端反對國家用法律的規定來褒揚守節不嫁的寡婦。褒揚守節的寡婦,即是說寡婦再嫁為不道德,即是主張一偏的貞操論。法律既不能斷定寡婦再嫁為不道德,即不該褒揚不嫁的寡婦。
第二,烈婦殉夫問題寡婦守節最正當的理由是夫婦間的愛情。婦人殉夫最正當的理由也是夫婦間的愛情。愛情深了,生離尚且不能堪,何況死別?再加以宗教的迷信,以為死后可以夫婦團圓。因此有許多婦人,夫死之后,情愿殺身從夫于地下。這個不屬于貞操問題。但我以為無論如何,這也是個人恩愛問題,應由個人自由意志去決定。無論如何,法律總不該正式褒揚婦人自殺殉夫的舉動。一來呢,殉夫既由于個人的恩愛,何須用法律來褒揚鼓勵?二來呢,殉夫若由于死后團圓的迷信,更不該有法律的褒揚了。三來呢,若用法律來褒揚殉夫的烈婦,有一些好名的婦人,便要借此博一個“青史留名”;是法律的褒揚反發生一種沽名釣譽、作偽不誠的行為了!
第三,貞女烈女問題未嫁而夫死的女子,守貞不嫁的,是“貞女”;殺身殉夫的是“烈女”。我上文說過,夫婦之間若沒有恩愛,即沒有貞操可說。依此看來,那未嫁的女子,對于她丈夫有何恩愛?既無恩愛,更有何貞操可守?我說到這里,有個朋友駁我道,“這話別人說了還可,胡適之可不該說這話,為什么呢?你自己曾做過一首詩,詩里有一段道:
我不認得他,他不認得我,我卻常念他,這是為什么?
豈不因我們,分定常相親?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海外土生子,生不識故里,終有故鄉情,其理亦如此。
依你這詩的理論看來,豈不是已訂婚而未嫁娶的男女因為名分已定,也會有一種情意。既有了情意,自然發生貞操問題。你如今又說未婚嫁的男女沒有恩愛,故也沒有貞操可說,可不是自相矛盾嗎?
我聽了這段駁論,幾乎開口不得。想了一想,我才回答道:我那首詩所說名分上發生的情意,自然是有的;若沒有那種名分上的情意,中國的舊式婚姻決不能存在。如舊日女子聽人說他未婚夫的事,即面紅害羞,即留神注意,可見他對他未婚夫實有這種名分上所發生的情誼。但這種情誼完全屬于理想的。這種理想的情誼往往因實際上的反證,遂完全消滅。如女子懸想一個可愛的丈夫,及到嫁時,只見一個極下流不堪的男子,她如何能堅持那從前理想中的情誼呢?我承認名分可以發生一種情誼,我并且希望一切名分都能發生相當的情誼。但這種理想的情誼,依我看來實在不夠發生終身不嫁的貞操,更不夠發生殺身殉夫的節烈。即使我更讓一步,承認中國有些女子,例如吳趼人《恨海》里那個浪子的聘妻,深中了圣賢經傳的毒,由名分上真能生出極濃摯的情誼,無論她未婚夫如何淫蕩,人格如何墮落,依舊貞一不變。試問我們在這個文明時代,是否應該贊成提倡這種盲從的貞操?這種盲從的貞操,只值得一句“其愚不可及也”的評論,卻不值得法律的褒揚。法律既許未嫁的女子夫死再嫁,便不該褒揚處女守貞。至于法律褒揚無辜女子自殺以殉不曾見面的丈夫,那更是男子專制時代的風俗,不該存在于現今的世界。
總而言之,我對于中國人的貞操問題,有三層意見。
第一,這個問題,從前的人都看作“天經地義”,一味盲從,全不研究“貞操”兩字究竟有何意義。我們生在今日,無論提倡何種道德,總該想想那種道德的真意義是什么。墨子說得好:
子墨子問于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公孟》篇)
今試問人“貞操是什么?”或“為什么你褒揚貞操?”他一定回答道,“貞操就是貞操。我因為這是貞操,故褒揚他。”這種“室以為室也”的論理,便是今日道德思想宣告破產的證據。故我做這篇文字的第一個主意只是要大家知道“貞操”這個問題并不是“天經地義”,是可以徹底研究,可以反復討論的。
第二,我以為貞操是男女相待的一種態度,乃是雙方交互的道德,不是偏于女子一方面的。由這個前提,便生出幾條引申的意見:(一)男子對于女子,丈夫對于妻子,也應有貞操的態度;(二)男子做不貞操的行為,如嫖妓娶妾之類,社會上應該用對待不貞婦女的態度來對待他;(三)婦女對于無貞操的丈夫,沒有守貞操的責任;(四)社會法律既不認嫖妓納妾為不道德,便不該褒揚女子的“節烈貞操”。
第三,我絕對的反對褒揚貞操的法律。我的理由是:
(一)貞操既是個人男女雙方對待的一種態度,誠意的貞操是完全自動的道德,不容有外部的干涉,不須有法律的提倡。
(二)若用法律的褒揚為提倡貞操的方法,勢必至造成許多沽名釣譽,不誠不實,無意識的貞操舉動。
(三)在現代社會,許多貞操問題,如寡婦再嫁,處女守貞等等問題的是非得失,卻都還有討論余地,法律不當以武斷的態度制定褒貶的規條。
(四)法律既不獎勵男子的貞操,又不懲男子的不貞操,便不該單獨提倡女子的貞操。
(五)以近世人道主義的眼光看來,褒揚烈婦烈女殺身殉夫,都是野蠻殘忍的法律,這種法律,在今日沒有存在的地位。
民國七年七月。
(原載1918年7月《新青年》第5卷第1號,署名胡適。后收入《胡適文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