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作人先生所譯的日本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新青年》四卷五號),我讀了很有感觸。這個問題,在世界上受了幾千年的無意識的迷信,到近幾十年中,方才有些西洋學者正式討論這問題的真意義。文學家如易卜生的《群鬼》和Thomas Hardy的《苔史》(Tess),都帶著討論這個問題。如今家庭專制最利害的日本居然也有這樣大膽的議論!這是東方文明史上一件極可賀的事。
當周先生翻譯這篇文字的時候,北京一家很有價值的報紙登出一篇恰相反的文章。這篇文章是海寧朱爾邁的《會葬唐烈婦記》(七月二十三四日北京《中華新報》)。上半篇寫唐烈婦之死如下:
唐烈婦之死,所閱灰水,錢鹵,投河,雉經者五,前后絕食者三;又益之以砒霜,則其親試乎殺人之方者凡九。自除夕上溯其夫亡之夕,凡九十有八日。夫以九死之慘毒,又歷九十八日之長,非所稱百挫千折有進而無退者乎?……
下文又借出一件“俞氏女守節”的事來替唐烈婦作陪襯:
女年十九,受海鹽張氏聘,未于歸,夫夭,女即絕食七日;家人勸之力,始進糜曰,“吾即生,必至張氏,寧服喪三年,然后歸報地下。”
最妙的是朱爾邁的論斷:
嗟乎,俞氏女蓋聞烈婦之風而興起者乎?……俞氏女果能死于絕食七日之內豈不甚幸?乃為家人阻之,俞氏女亦以三年為己任,余正恐三年之間,凡一千八十日有奇,非如烈婦之九十八日也。且絕食之后,其家人防之者百端,……雖有死之志,而無死之間,可奈何?烈婦倘能陰相之以成其節,風化所關,猗歟甚矣!
這種議論簡直是全無心肝的貞操論。俞氏女還不曾出嫁,不過因為信了那種荒謬的貞操迷信,想做那“青史上留名的事”,所以絕食尋死,想做烈女。這位朱先生要維持風化,所以忍心害理的巴望那位烈婦的英靈來幫助俞氏女趕快死了,“豈不甚幸”!這種議論可算得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儒林外史》里面的王玉輝看他女兒殉夫死了,不但不哀痛,反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五十二回)王玉輝的女兒殉已嫁之夫,尚在情理之中。王玉輝自己“生這女兒為倫紀生色”,他看他女兒死了反覺高興,已不在情理之中了。至于這位朱先生巴望別人家的女兒替他未婚夫做烈女,說出那種“猗歟甚矣”的全無心肝的話,可不是貞操迷信的極端代表嗎?
貞操問題之中,第一無道理的,便是這個替未婚夫守節和殉烈的風俗。在文明國里,男女用自由意志,由高尚的戀愛,訂了婚約,有時男的或女的不幸死了,剩下的那一個因為生時愛情太深,故情愿不再婚嫁。這是合情理的事。若在婚姻不自由之國,男女訂婚以后,女的還不知男的面長面短,有何情愛可言?不料竟有一種陋儒,用“青史上留名的事”來鼓勵無知女兒做烈女,“為倫紀生色”,“風化所關,猗歟甚矣!”我以為我們今日若要作具體的貞操論,第一步就該反對這種忍心害理的烈女論,要漸漸養成一種輿論,不但永不把這種行為看作“猗歟甚矣”可旌表褒揚的事,還要公認這是不合人情,不合天理的罪惡;還要公認勸人做烈女,罪等于故意殺人。
這不過是貞操問題的一方面。這個問題的真相,已經與謝野晶子說得很明白了。她提出幾個疑問,內中有一條是:“貞操是否單是女子必要的道德,還是男女都必要的呢?”這個疑問,在中國更為重要。中國的男子要他們的妻子替他們守貞守節,他們自己卻公然嫖妓,公然納妾,公然“吊膀子”。再嫁的婦人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社交的資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卻一毫不損失他們的身份。這不是最不平等的事嗎?怪不得古人要請“周婆制禮”來補救“周公制禮”的不平等了。
我不是說,因為男子嫖妓,女子便該偷漢;也不是說,因為老爺有姨太太,太太便該有姨老爺。我說的是,男子嫖妓,與婦人偷漢,犯的是同等的罪惡;老爺納妾,與太太偷人,犯的也是同等的罪惡。
為什么呢?因為貞操不是個人的事,乃是人對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乃是雙方面的事。女子尊重男子的愛情,心思專一,不肯再愛別人,這就是貞操。貞操是一個“人”對別一個“人”的一種態度。因為如此,男子對于女子,也該有同等的態度。若男子不能照樣還敬,他就是不配受這種貞操的待遇。這并不是外國進口的妖言,這乃是孔丘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丘說: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孔丘五倫之中,只說了四倫,未免有點欠缺。他理該加上一句道:
所求乎吾婦,先施之,未能也。
這才是大公無私的圣人之道!
二
我這篇文字剛才做完,又在上海報上看見陳烈女殉夫的事。今先記此事大略如下:
陳烈女名宛珍,紹興縣人,三世居上海。年十七,字王遠甫之子菁士。菁士于本年三月廿三日病死,年十八歲。陳女聞死耗,即沐浴更衣,潛自仰藥。其家人覺察,倉皇施救,已無及。女乃泫然曰:“兒志早決,生雖未獲見夫,歿或相從地下……”言訖,遂死,死時距其未婚夫之死僅三時而已。(此據上海紹興同鄉會所出征文啟)
過了兩天,又見上海縣知事呈江蘇省長請予褒揚的呈文,中說:
呈為陳烈女行實可風,造冊具書證明,請予按例褒揚事。……(事實略)……茲據呈稱,……并開具事實,附送褒揚費銀六元前來。……知事復查無異。除先給予“貞烈可風”匾額,以資旌表外,謹援《褒揚條例》……之規定,造具清冊,并附證明書,連同褒揚費,一并備文呈送,仰祈鑒核,俯賜咨行內務部將陳烈女按例褒揚,實為德便。
我讀了這篇呈文,方才知道我們中華民國居然還有什么《褒揚條例》。于是我把那些條例尋來一看,只見第一條九種可褒揚的行誼的第二款便是“婦女節烈貞操可以風世者”;第七款是“著述書籍,制造器用,于學術技藝或發明或改良之功者”;第九款是“年逾百歲者”!一個人偶然活到了一百歲,居然也可以與學術技藝上的著作發明享受同等的褒揚!這已是不倫不類可笑得很了。再看那條例《施行細則》解釋第一條第二款的“婦女節烈貞操可以風世者”如下:
第二條:《褒揚條例》第一條第二款所稱之“節”婦,其守節年限自三十歲以前守節至五十歲以后者。但年未五十而身故,其守節已及六年者同。
第三條:同條款所稱之“烈”婦“烈”女,凡遇強暴不從致死,或羞忿自盡,及夫亡殉節者,屬之。
第四條:同條款所稱之“貞”女,守貞年限與節婦同。其在夫家守貞身故,及未符年例而身故者,亦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