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城市(2)
- 最后一役
- (美)科尼利厄斯·瑞恩
- 4991字
- 2015-08-18 13:43:52
除了施潘道區,這座城市任何一個部分都沒有完全幸免于轟炸。施潘道區是柏林的第二大區,也是最西部的區,它逃脫了每一個人最懼怕的那種攻擊:狂轟濫炸。一夜又一夜,居民們都以為會遭到打擊。讓他們感到驚異的是,打擊并沒有來,要知道施潘道可是柏林的巨大的軍械工業中心啊。
位于城市核心的那些區有50%到75%都被摧毀了,與那些區形成對照的是,施潘道區只喪失了10%的建筑。盡管這意味著有一千多幢房屋不是被毀掉了就是不再可用,但按照歷經襲擊而變得更堅強的柏林人的標準來看,這不過是被跳蚤咬了一口而已。在中心地區被炸彈炸得變黑的廢墟中,流行著這樣一句刻薄的話:“Die Spandauer Zwerge kommen zuletzt in die Sarge”——“渺小的施潘道區人要最后走到他們的棺材里去。”
在施潘道區的最西部邊緣,在安靜、田園詩般的施塔肯次區,羅伯特·科爾布和英格博格·科爾布夫婦為能夠住在一個窮鄉僻壤里而謝天謝地。即使那些在附近落下的少數炸彈,也是因為未擊中附近的機場而誤打誤撞落到這里的——而且所造成的破壞也微不足道。他們那幢抹著棕黃色灰泥的兩層樓房,有一個玻璃封著的陽臺,四周是草坪和花園,這些都沒有受到傷害。生活幾乎是在正常地繼續著——只有羅伯特除外,他54歲,是一家印刷廠的技術主管,他發現每天到城市中心上班越來越艱難了,那意味著全程都暴露在白天的空襲之中。這老是讓英格博格擔憂。
這天晚上,科爾布夫婦打算像往常一樣,收聽英國廣播公司的德語廣播,盡管老早就被禁止了。他們亦步亦趨地追隨著盟軍從東部和西部向前的進展。現在蘇軍離城市的東部郊區只有公共汽車的路程,然而他們所處的鄉間氣氛的環境使他們放松了警惕,他們難以想象對城市的威脅已經迫在眉睫,認為戰爭是遙遠的、不真實的。羅伯特·科爾布確信,他們是非常安全的,而英格博格則確信,羅伯特總是對的。畢竟,他是一戰老兵。“戰爭,”羅伯特曾深信不疑地對她說,“將會從我們身邊走過。”
科爾布夫婦確信,不管會發生什么,他們都不會卷進去,于是平靜地展望未來。現在春天來了,羅伯特想作出決定,在花園的什么地方掛上吊床。英格博格有自己的家務事要做,她想種菠菜、香菜、萵苣和旱季馬鈴薯。有一個大問題:她到底是應該在4月初種早季馬鈴薯,還是應該等到5月,春天更穩定一些的時候再種呢?
在離奧得河25英里之外的蘭茨貝格郊外,蘇軍元帥格魯吉·K·朱可夫的司令部坐落在一棟抹著灰泥的三層樓房里。在他的司令部里,朱可夫坐在桌子旁,思索著他自己的一些計劃。在一面墻上,一幅大的柏林地圖詳細地顯示了朱可夫為了攻占城市而擬議中的進攻。在他的桌子上有三部戰地電話。一部是一般用的;另外一部把他和他的同事——康斯坦丁·羅科索夫斯基元帥和伊萬·斯蒂潘諾維奇·科涅夫元帥聯系起來,他們二位是他的北翼和南翼的龐大集團軍群的指揮官;第三部電話是直通莫斯科和最高統帥約瑟夫·斯大林的直撥電話。這位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司令年值49歲,胸部厚實發達,他每天晚上11點給斯大林打電話,匯報當天的推進情況。現在朱可夫不知道斯大林何時會下令攻克柏林,他希望他仍然能有一些時間。如果有必要,朱可夫認為他能夠立即把城攻下,不過他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他初步計劃進攻在4月底進行。他認為,要是走運的話,他能在10到12個小時之內到達柏林,并粉碎一切抵抗。德國人會與他寸土必爭——這他預計到了。大概他們會在城市的西部邊緣進行最拼命的戰斗,在那里,就他所能知道的而言,有德國保衛者唯一的最明確的逃跑路線。不過他決定,在他們試圖逃脫的時候從兩側打擊他們。他預期,到5月的第一個星期的時候,在施潘道區的大規模屠殺也就開始了。
在位于威爾默斯多夫區的一個二層公寓套房里,卡爾·約翰·維貝格推開起居室的法國式百葉窗,邁步走到小陽臺上,估摸著天氣。和他在一起的是他忠實的伙伴奧托叔叔和埃菲嬸嬸,它們是兩只跑起來搖搖晃晃、紅褐色的達克斯獵狗。它們滿懷希望地抬頭看著他,等待他們的清晨散步。
近來,散步是維貝格打發時間的唯一活動。街坊四鄰都喜歡這個49歲的瑞典商人,他們認為,他首先是一個“好柏林人”,其次才是瑞典人:在轟炸開始的時候,他并沒有像許多別的外國人那樣離開這座城市。除此之外,盡管維貝格從來也沒有對他的不幸抱怨過,但他的鄰居們知道,他幾乎什么東西都失掉了。他的妻子死于1939年;他的幾家膠水工廠因為轟炸而沒有了生意;在柏林做小商人30年之后,現在除了他的狗和這套住房之外,他一無所有。在他的一些鄰居看來,他要好過許多真正的德國人。
維貝格低下頭,看著奧托叔叔和埃菲嬸嬸。“該出去了!”他說道。他關上窗子,走過起居室,來到小門廳。他穿上工藝考究的軟領長大衣,把他那精心刷過的霍姆堡氈帽戴在頭上。他打開門廳里光潔的紅木桌子的抽屜,拿出一雙仿麂皮手套,有那么一會兒,他站在那里,看了看放在抽屜里面的一幅鑲了鏡框的石版畫。
這幅畫色彩華麗,畫的是一個全身披掛的騎士坐在一匹狂奔的白馬上。騎士的長矛上掛著一面飄揚的旗幟。通過頭盔的敞開的面罩,騎士目光兇狠地朝外凝視著,一綹頭發落在他的前額上。他長著敏銳的眼睛和黑色的小胡子。在飄揚的旗幟上的字是“Der Bannertrager”——“旗手”。
維貝格慢慢地關上抽屜。他把這幅石版畫藏了起來,因為在整個德國,對希特勒帶有挖苦意味的奚落都是遭禁的。但維貝格又不想丟掉它:這幅諷刺畫太有趣了,沒法丟掉。
他啪的一聲給狗扣上皮帶,仔細在身后鎖上前門,走下兩段臺階,走上滿是瓦礫的街道。在這座公寓樓的附近,他向一些鄰居脫帽致敬,狗在前面引路,他沿街走去,在彈坑周圍小心地邁著腳步。他納悶,現在結局似乎近了,可“旗手”又在哪里呢?是在慕尼黑嗎?是在貝希特斯加登山里他的“鷹巢”里嗎?或者,是在這里——柏林?似乎誰也不知道——盡管這并不令人感到吃驚。希特勒的下落始終是一個大大的秘密。
這天上午,維貝格決定在他最喜愛的酒吧里落腳,那是位于內斯托爾大街7號的哈里·羅斯酒吧——這是該區還開業的為數不多的酒吧之一。它的主顧是各色人等:納粹要人,德軍軍官,還有少數商人。那里總是有有用的閑談,因而人們能夠得到最新的消息——昨天晚上炸彈落在什么地方了,哪些工廠遭到了打擊,柏林又是怎么在轟炸之下屹立下來的。維貝格喜歡在這種快活的氣氛中見他的老朋友,他恰恰對戰爭的每一個方面都感興趣,尤其是轟炸的力度以及德國人民的士氣。他尤其想知道,希特勒在什么地方。在過街的時候,他再次向一位老熟人脫帽打招呼。盡管他的腦子里全都是問題,維貝格卻還知道幾件會讓他的鄰居們吃驚的事情。因為這個比德國人還德國人的瑞典人,也是美國絕密的戰略情報局的一個成員。他是盟軍的一名間諜。
在位于克羅依茨貝格區的一層公寓套房里,梅蘭希頓教會[5]的福音派本堂牧師阿圖爾·萊克沙伊特博士正陷于悲傷和絕望之中。他的有著雙尖塔的哥特式教堂被摧毀了,他的教徒們被驅散了,通過窗子他能夠看到教堂的廢墟。幾個星期以前,教堂遭到了直接的轟炸,幾分鐘之后,縱火者又把它付之一炬。每當他看到教堂,都會感到悲傷,而這悲傷至今沒有減退。在空襲最猛烈的時候,萊克沙伊特牧師置自己的安全于不顧,沖進熊熊燃燒的教堂。宏偉的教堂的后部及其華麗的風琴尚且完好,萊克沙伊特迅速跑上狹窄的臺階,來到風琴樓,他只有一個念頭:向他所鐘愛的風琴和教堂告別。他輕聲對自己唱著,眼睛充滿淚水,萊克沙伊特博士獨自演奏著他的告別曲。當炸彈在克羅依茨貝格各地爆炸的時候,在附近的烏爾班醫院里心存懷疑的病人,以及在毗鄰的地下室里躲避的人們,聽見梅蘭希頓風琴聲音隆隆地奏出那首古老的圣歌:“由于最深的需要,我向你哭泣。”
現在他是在用一種不同的方式說著再見。在他的桌子上,是一封圓形簽名請愿書的草稿,他要把這封請愿書寄給那些或者已離開了這座城市或者正在當兵的眾多堂區居民。“即使在東線和西線的戰斗使我們緊張,”他寫道,“但德國首都卻始終是空襲的中心……你能夠想象,親愛的朋友們,死亡正獲得大豐收。棺材短缺。一個婦女告訴我,為了給她死去的丈夫安葬,她用20磅的蜂蜜買了一口棺材。”
萊克沙伊特博士同時也被激怒了。“在為空襲的罹難者安葬的時候,并不總是把我們這些做牧師的人請到場,”他寫道,“送葬的人往往不用牧師便接管了葬禮……不用上帝說話了。”在信的始終,他一再提到城市遭到的破壞。“你想象不出來,柏林現在是什么樣子。最美麗的建筑被摧毀了,成了廢墟……我們經常沒有煤氣,沒有電,沒有水。愿上帝使我們不至于鬧饑荒!要是買黑市的商品,那價格又高得可怕。”他以一種辛酸而又悲觀的語氣作結:“這大概是很長時間以來的最后一封信了,也許很快我們就會失去一切聯系了。我們彼此還能再見嗎?這全都仰賴上帝了。”
另外一位神職人員,伯恩哈德·哈皮赫神父,在達勒姆雜物遍地的街道上堅定地騎著自行車,他決定把事情掌握在自己手里。有幾個星期了,一個微妙的問題一直令他擔心。他一夜又一夜地禱告著,尋求引導,并思考著他應該走的道路。現在他做出了決定。
人們對所有神職人員的服務都有很大的需求,不過對哈皮赫神父的需求則是尤其大。這位55歲的神父,還是一位技術高明的醫生,不過身份證上卻橫著蓋上“耶穌會會士:不宜服軍役”的字樣(這是一種納粹的印記,就像專供猶太人和其他危險而又不受歡迎的人用的印記一樣)。他兼職甚多,其中的一個職務就是擔任達勒姆宗教會所的地方管事,達勒姆宗教會所是圣心修女會所開辦的孤兒院、產科醫院和棄嬰收養院合而為一的所在。正是修女院院長庫內貢德斯以及她的教徒們,給他帶來了問題,也帶來了他的決定。
哈皮赫神父對納粹絲毫不抱幻想,對戰爭必定怎樣結束也絲毫不抱幻想。他老早就認定了,希特勒和他的野蠻的新秩序注定是一場災難。現在危機正在迅速來臨。柏林陷入圈套——在征服者的目光中,成了失去了光澤的圣餐杯中的酒。達勒姆宗教會所和它的善良并且不明世故的修女們,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哈皮赫神父神情嚴肅,在修女院的外面把自行車停了下來。大樓只受到表面的損傷,修女們堅信,她們的祈禱被上帝聽到了。哈皮赫神父并不同意她們的觀點,他是個講究實際的人,所以認為運氣和拙劣的槍法與這種表面損傷可能會有某種關系。
當他從門廳走過的時候,他抬頭看著那個巨大的塑像,塑像穿著藍色和金色的衣服,高高地舉著一柄劍——這是圣米迦勒,“上帝的與一切邪惡進行戰斗的騎士”。[6]修女們對圣米迦勒的信念有充足的根據,不過哈皮赫神父依然因為他做出了決定而感到高興。就像別的人一樣,他也從那些在推進的蘇聯人面前逃掉的難民那里獲知,德國東部是一片恐怖。他確信,這些說法有許多是夸大其詞,不過有一些他知道是真的。哈皮赫神父決定必須要告誡修女們,現在他得選擇合適的時間去告訴她們,尤其是他得找到正確的字眼。哈皮赫神父對此感到煩惱:你能怎么告訴60名和平信徒修女,她們有遭到強奸的危險呢?
3
對性攻擊的恐懼就像一張棺罩一樣,覆蓋在全城之上,因為柏林,在經歷了幾乎6年的戰爭以后,現在主要是一座女人的城市。
起初,在1939年,首都有432.1萬名居民。但因戰爭而造成的巨大傷亡,對男人和女人的兵役征召,以及在1943到1944年間100萬公民自愿向安全一些的鄉間撤離,使那個數目減少了三分之一以上。到現在,唯一以任何可觀的數目剩下的男人,是18歲以下的孩子和60歲以上的老人。18歲至30歲的男性年齡群體,總數還不到10萬人,而且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不是免服兵役,就是傷號。1945年1月,城市人口據估計是290萬人,但現在,在3月中旬,那個數字當然是過高了。在不到11個星期就遭受到85次襲擊之后,也由于圍城的威脅籠罩全城,又有成千上萬的人逃走了。軍事當局估計,柏林的平民人口現在大約是270萬人,其中200萬人以上是女人——而且甚至這也僅是一個基于對情況的了解而做出的估計。
使得要獲得有關人口的真實數字的努力變得復雜的是,難民正在從蘇軍占領的東部各省集體大逃亡。有些人認為,難民的數字高達50萬。一連幾個月,這些逃亡的平民離開家園,用肩膀扛,或者用馬車拉,或者用手推車推,帶著他們的財物,往往在前面趕著牲畜,堵塞了進入柏林的道路。他們大多數人并沒有待在柏林,而是繼續向西行進。但在他們的身后,留下了大量夢魘般的故事;有關他們的經歷的這些傳聞,就像流行病一樣在柏林傳播,把恐懼傳染給了許多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