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不大,一切收拾妥當,按照科珀諾爾的主意便開始了。大理石桌子對面的小教堂被看好作為表演怪相的場地。把門楣上面那扇漂亮的花瓣格子窗的一塊玻璃砸碎,露出一個石框的圓洞,規定每個競賽者從這圓洞伸出腦袋。又找來了兩只大酒桶,馬馬虎虎摞了起來,爬上桶去便夠著那個圓洞了。為了保持怪相新鮮和完整的初印象,還規定每個競選人——不論是男是女(因為或許選出一個女王來),要先把頭蒙起來,并躲在小教堂里面,一直等到正式比賽時為止。不一會兒,小教堂里就擠滿了參加比賽的人。
科珀諾爾在座位上命令一切,指揮一切,安排一切。在嘈雜聲中,紅衣主教并不比格蘭古瓦舒服,也是狼狽不堪,推說有事要去做,還得去做晚禱,遂帶著他的全部人馬,提前退場了。
隨后,怪相競賽開始了。第一張露出窗洞的臉孔,眼皮外翻,一片血紅,嘴巴張開成血盆大口,額頭皺得像帝國騎兵式的靴子,大家一看,爆發出一陣難以壓抑的狂笑。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隨后又是一個接一個。笑聲,快活的跺腳聲,一直沒有停息,而且一陣高過一陣。這情景給人某種不真實的特殊感覺,具有一種令人陶醉和惶惑的力量,是難以用語言向我們今天的讀者、沙龍的讀者表達的。請諸位讀者想象一下:千奇百怪的面孔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從三角形直至梯形,從圓錐體直至多面體,各種幾何圖形競相亮相;這一連串面相的表情,從憤怒直至淫蕩,凡是人類的各種表情,應有盡有;這一連串面相所體現的年齡,從皺巴巴的初生嬰兒直至皺紋堆累的暮年老太婆,各種年齡段都有;這種種面相還表現了一切宗教上的神靈幻影,從農牧神直至鬼王別西卜;還表現一切動物的側形,從咧嘴至尖喙,從豬頭至馬面。請諸位讀者設想一下,那是一個什么場景,那簡直就是一個人間面相的展覽廳!
縱情狂歡越來越弗朗德勒式了。倘若特尼埃作畫描述,也只能給一個極不完整的印象而已。整個大廳成了嬉戲胡鬧的一個大舞臺,張張嘴巴狂呼亂叫,雙雙眼睛電光閃閃,個個臉孔丑態百出,人人拿腔作勢。一切都在鬼哭狼嚎。
在這片烏煙瘴氣之中,約翰還停在柱子頂端上,就像一個見習水手待在角帆上一般。他氣得不行,身子亂擺亂動,大嘴張得像口鍋,發出一種別人不明白的叫聲,而且其叫聲大概達到了尖銳聲可聽見的極限,依據索弗爾的算法是一萬二千次振動,按照比奧的算法是八千次。
至于格蘭古瓦,一陣沮喪過去之后,又怡然自得了。他挺直腰板,不向厄運低頭,第三次對那班演員,那些會說話的機器說:“繼續演下去!”接著便在大理石臺子前走來走去,甚至突發奇想,也想到小教堂的那個窗洞去試試本領,當然他后來控制住了自己。他反復地警告自己:“詩對民眾的影響力是巨大的,我要把他們拉回來。等著瞧吧,看誰壓倒誰,是怪相呢,還是杰作?”
唉!只剩下他獨個兒觀看自己的杰作了!
比先前還要糟,他現在看到的只是眾人的后背。我說得不完全對。他剛才曾征詢過意見的那個很有耐性的大胖子,現在依然面朝著戲臺待在那里。至于吉斯蓋特和莉葉娜德,早已不知去向了。
這唯一的觀眾如此始終不渝,格蘭古瓦從心底里深受感動,于是走到他跟前,輕輕搖了搖他的胳膊,想跟他說話,因為這位大好人靠在欄桿上有點睡著了。
“先生,十分感謝。”格蘭古瓦問道。“先生,為什么謝我?”胖子打了一個呵欠,說道。“我看得出來,是什么使您感到疲倦。”詩人接著說。
“是那嘈雜的吵鬧聲使您無法專注地聽戲。不過,別著急:您的大名將千古流芳!請問尊姓大名?”
“雷諾·夏托,巴黎小堡的掌璽官。”“先生,您在這兒是詩神繆斯的唯一知音。”“您過獎了,先生。”小堡的掌璽官應道。“只有您肯聽這出戲,您覺得怎么樣?”格蘭古瓦又說道。
“嗬!嗬!”肥胖的掌璽官半睡半醒地應道,其實有點口不應心。
這種贊賞,格蘭古瓦只好也就心滿意足了,因為他們的談話突然被一陣雷鳴般掌聲和地動山搖的歡呼聲截斷了。丑人王選出來了!
“絕了!絕了!絕了!”四面八方的民眾齊喊著。
果然,現在從花瓣格子窗的圓洞伸出來的那張怪臉,奇異詭怪,確在妙不可言。狂歡激發了他們的無窮的想象力,什么才算是最正宗的怪誕面相,他們心中都有一個數,在那些五角形、六角形、不規則形狀的丑相,都已不能適合他們的口味時,突然出現了一個丑得傾國的丑相,把全場觀眾都看得眼花繚亂,一舉奪魁自然是穩拿的了。
全場一致熱烈歡呼。大家急忙向小教堂擁去,把這位幸運的丑人王高舉著抬了出來。這時,大家一看,都驚訝得更為嘆為觀止:原來這副怪相竟然就是他的本來的面目!
這個完全渾如丑八怪一樣的人,簡直就是打碎后又胡亂拼湊起來的一個巨人。
“是卡齊莫多,那個很棒的敲鐘人!是卡齊莫多,圣母院的那個駝子!獨眼龍卡齊莫多!瘸子卡齊莫多!絕了!太妙了!”
可見這個可憐家伙的綽號多如牛毛,隨便挑就是。“孕婦千萬要當心!”學生們喊叫。“想當孕婦的也得當心!”約翰跟著喊道。女人們果真掩起臉孔來了。“哎喲!這只丑八怪猩猩!”一個女人說。“又丑又兇!”另一個女人道。“真是惡魔一個。”第三個加了一句。
男人卻個個樂不可支,拼命地鼓掌。作為喧鬧對象的卡齊莫多,一直站在小教堂門檻上,表情嚴肅而莊重,任憑人家吹捧。有個學生走到他跟前,對著他的臉大笑,走得已經近在他眼前了。卡齊莫多只是把他攔腰抱起,輕輕地一拋,就把他拋到了十步開外。他這么干時,一聲不吭。
科珀諾爾君驚訝萬分,也靠了過去。“老天!圣父啊!你是我所見過的最精致的丑八怪。你不僅在巴黎,就是在羅馬也配得上當教皇的。”說著,高高興興把手伸出去放在他肩膀上,看見卡齊莫多無動于衷,又接下去說:“你是一個丑家伙,我現在心里怪怪的,真想跟你去狂歡一番。你說怎么樣?”卡齊莫多毫不理會。“見鬼!難道你是聾子?”襪商說。他確實是個聾子。
然而,他對科珀諾爾的狎戲舉動有些厭煩了,猛地一轉身,牙齒咬得咯嘣山響,把那個弗朗德勒大漢嚇得連忙往后退。
于是,科珀諾爾敬畏有加,圍著這個怪物兜了一圈。有個老嫗告訴科珀諾爾君說,卡齊莫多是個聾子。
“聾子!”襪商發出了一陣狂笑,說道。“天啊!真是一個地道的教皇。”
“嘿!我認識他。”約翰嚷起來。為了能就近看看卡齊莫多,他此時已從柱頂上爬下來了。“他是我哥哥的敲鐘人。——你好,卡齊莫多!”
“鬼家伙!”羅班·普斯潘說道。剛才被他摔了一個跟斗,到現在還全身都疼痛哩。“他出來,是個駝子;他走路,是個瘸子;他看人,是個獨眼龍;跟他講話,是個聾子。——唉!他的舌頭作什么用呢?”
“他想說的時候還是說話的。”那個老嫗說道。“他是敲鐘震聾的。他不是個啞巴。”
“獨眼比瞎子更不完美,缺少什么,他自己心知肚明。”約翰自作聰明地說道。
這時,所有的人們都聚合起來,跟學生們一道,列隊前往法院書記室,一起翻箱倒柜,做好了丑人王的紙板三重冠和極為滑稽的道袍。卡齊莫多聽憑著眾人打扮,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一副既順從又孤傲的樣子。然后,大伙讓他坐在一副花花綠綠的擔架上,隨兵團把他抬了起來。這個獨眼巨人放眼一看,畸形腳底下全是人頭,個個昂首挺胸,面帶歡喜,他那憂郁的臉上隨即露出了笑容,流露出一種痛苦而又輕蔑的喜悅表情。接著這支破衣爛衫、吼聲不絕的游行隊伍開始前進,依照慣例,先在司法宮各長廊轉一圈,然后,再到外面的大街小巷去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