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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縣城的醫生(1)

有一年秋天,我從遠離莊園的原野打獵回來,路上染了風寒病了。幸好發熱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一個縣城里,住進旅館,我就派人去請醫生。半個鐘頭之后,縣城的醫生趕來,這人身材不高,瘦瘦的,長著一頭黑發。他給我開了一服普通的發汗劑,讓我貼上芥末膏,快速地把一張5盧布鈔票塞進翻袖口里——同時干咳一聲,看看旁邊準備回家去了,忽然不知怎的同我說起話來,就沒走。我正因為發燒,知道今夜會睡不著,想有一個好心人同我談談話。茶拿來了。我的醫生就開始講話。這人不笨,講話流利而且風趣。世事往往奇怪:天天在一起的人從來沒有推心置腹地講過真心話;可是有的人呢,剛剛相識,就一見如故,互相像懺悔一樣的把所有的秘密都說出來了。不知道我憑什么獲得了我的新朋友的信任,他竟毫不設防地,即所謂“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一件非常特別的事說給我聽了。現在我就把他的故事表述給我的善意的讀者。我努力保留醫生原來的用詞。

“您可知道,”他用小而顫抖的聲音(這是正是別列索夫鼻煙的作用)開始說,“您可聽說過這里的法官巴維爾·盧基奇·牟洛夫嗎?……不知道……嗯,沒什么。(他清清嗓子,揉揉眼睛。)我告訴您,這件事就在——讓我想想,哦——大齋期,正是解凍的時候。我在我們的法官家里——玩樸烈費蘭斯。他是一個好人,喜歡玩樸烈費蘭斯。突然(我的醫生常常用‘突然’這個詞),他們對我說:‘有人找您。’我說:‘什么事?’他們說:‘一個送字條的——也許是病家送來的。’我說:‘把字條給我。’果然是病家送來的……唔,還好——這,您知道嗎,就是我們的食糧……是這么一回事:是一個女寡婦地主寫給我的;她寫道:‘我的女兒病勢垂危了,請您看在上帝面上勞駕出診,我現在讓馬車來接您。’嗯,這都沒有什么……可是她住的地方離城20俄里,已經很晚了,而且路很不好走!況且她家里境況不好,不用希望有兩個銀盧布以上,就連這也很不好說呢,也許只能得到些粗麻布或是一些谷物罷了。不過,您知道,服務第一,人就快要死了呢。我就把紙牌交給常任委員卡利奧賓,回到家里。看到一輛小馬車停在階前,馬是農家的大肚子馬,真是大肚子,馬毛簡直像氈子,馬車夫脫了帽子表示恭敬。我心里想:看來,老兄,你的主人不見得是堆金積玉的……您在笑了,可是我告訴您:我們這些窮人,凡事都要仔細考慮……倘使馬車夫神氣活現地坐著,不摘下帽子來,還露出冷笑,搖著馬鞭,那么肯定你可以拿到兩張鈔票!可是我看出今天不是這種情況。可是,我想,沒有辦法,服務第一。我拿了最必需的藥品,就走了。您信不信,我幾乎到不了啦。路難走極了:有小川,有雪,有泥濘,有水坑,突然堤壩有缺口了——真倒霉!可是我終于趕到了。房子很小,鋪著麥稈。窗子里有燈光,應該在等我。一位戴著便帽的端莊的老太太殷勤地迎接我,說:‘請您救救命,病很危急了。’我說:‘請不要著急……病人在哪兒?’‘啊,請到這邊來。’我看了一眼,一間很干凈的房間,屋角里亮著一盞神燈,床上是一位年約20歲的姑娘,已經不省人事了。她的體溫很高,呼吸很困難——像得的是熱病。房間里還有她的兩個姐妹,她們都嚇壞了,滿臉淚痕。她們說:‘昨天還很健康,胃口很好;今天早晨喊著頭痛,可晚上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依然是那句話:‘請不要著急。’——您知道,這是醫生的職責——我就開始醫治。我給她放出點血,叫她們為她貼上芥末膏,開了一服合劑。這時候我一直望著她,望著她,您可知道——咳,說心里話,我未曾見過這樣漂亮的臉蛋兒……總的來說,是一個絕色美人!我心里充滿了憐惜。她的面貌那么可愛,她的眼睛……啊,謝天謝地,她安靜些了,出過汗,好像清醒過來了;她向周圍看看,微笑一下,用手摸摸臉……她的姐妹彎身去看她,問她:‘你感覺怎么樣?’‘好多了。’她說完,就把臉轉過去……我看到她睡了就說,好啦,現在要讓病人安靜一下。于是我們都輕輕走出去,讓一個丫頭在這里隨時伺候。客廳里桌子上已經放好茶炊,還有牙買加島糖酒,在我們的行業中,這是必不可少的。她們端茶給我,請求我在這里過夜……我就同意了。現在還能上哪里去呢!老太太總是嘆氣。我說:‘您不必這樣?一定會好的,請您不要著急,還是去休息一下吧,已經一點多了。’‘一旦有什么事,請您讓人喊醒我。’‘好的,好的。’老太太就走了,兩位姑娘也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客廳里已經替我準備了一張床。雖然我躺在床上了,可是無法入睡——這是多么新奇的事!似乎是很疲倦了。我一直忘不了我的病人。我終于忍不住,突然坐起來,我想去看看,她怎么樣了?她的臥室就在客廳隔壁。于是,我就起了床,輕輕地開了門,可是我的心跳很快。我一看,丫頭已經睡著,張著嘴巴,這家伙還打鼾呢!病人臉沖著我躺著,伸展著兩手,怪可憐的!我走進去……她突然睜開眼睛,盯著我看!……‘是誰?是誰?’我不好意思起來。‘別緊張,’我說,‘小姐,我是醫生。我來看看您的情況。’‘您是醫生?’‘是的,我是醫生……是您母親派人去城里接我來的。我們已經幫您放過血了,小姐。現在請您安心休養幾天吧,上帝保佑,您就會治好啦。’‘啊,是的,是的,醫生,別讓我死啊……求求您,求求您。’‘您怎么了,上帝保佑您!’我想,她又在發燒了。我給她按脈,果然有熱度。她看了我一陣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告訴您,為什么我不想死,我告訴您,我都告訴您……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可是請您不要告訴任何人……您聽我說……’我彎下身子,她的嘴唇貼近我的耳朵邊,她的頭發碰到我的臉——說實話,那時候我的頭發昏啦——她就開始低聲說話……我一點兒也聽不明白……啊,她是在說夢話吧……她一直說著,說得很快,而且也許不是俄國話,說完之后,她顫抖一下,把頭倒在枕頭上,豎起一根手指警告我。‘記住啦,醫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終于使她安靜了,給她喝了點水,叫醒了丫頭,就出去了。”

醫生說到這里,又狠狠地嗅了一會鼻煙,呆了一陣子。

“但是,”他繼續說,“到了第二天,和我的期望不同,病人并沒有好轉。我再三考慮,突然決定留在這里,雖然還有別的病人……您也知道,對病家是不能怠慢的,這對我的業務沒有好處。但是,第一,病人的確是瀕臨絕望了;第二,說實話,我對她很有好感了。而且,她們一家人我都喜歡。她們雖然不是有錢的人,但是所受的教養可說是稀有的……她們的父親是一個博學的著作家。當然是在貧困中死去的,可是他的孩子們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又遺下很多書籍。也許是我熱心照顧病人的緣故吧,或許是另有緣故,總之,我敢保證,她們都像親人一樣愛我……這時候,道路難走得厲害,一切交通可說是徹底斷絕了,到城里去買藥也很困難。病人沒有起色……一天又一天過去……可是……這時候……(醫生靜默了一會。)我真是不知道應該如何對您講……(他又嗅鼻煙,喉頭咯咯作響,抿了一口茶。)對您直接說了吧,我的病人……怎么說好呢,大概是,愛上了我……或者,不,不是愛上了我……只是……實在,這怎么,這個……”(醫生低下了頭,臉紅了。)“不,”他興奮地繼續說,“怎么能說是愛上了我呢!一個人總歸應該知道自己的身價。她是一個有教養的、聰明博學的女子,可我呢,連我的拉丁文也是完全忘記了。至于品貌呢(醫生微笑著看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沒有什么值得自傲。可是我明白事理,我不會把白叫做黑,我總是懂得一點。比如說,我心里很清楚,亞歷山德拉·安德列葉芙娜——她名叫亞歷山德拉·安德列葉芙娜——沒有對我產生愛情,而是有了一種類似友誼的好感和尊敬。雖然她自己在這一方面或許是弄錯了,可是她當時所處的地位是什么樣的,請您判斷吧……也許,”醫生帶著明顯的慌張,一口氣說出了這些斷斷續續的話之后,又補充說,“我的話也許說得有點亂了……這樣一來您一定完全聽不懂……那么讓我把一切按順序說給您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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