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合情合理,但我倆想出了一個解決的辦法,就是把一艘多帆單桅船拆散,裝在大船上帶去,同時我們也商定帶幾個木匠,到了島上,他們花不多的日子,就能把這船組裝起來,使它可供航海之用。
我沒花多長時間就作出了決定,由于我侄兒的建議和我一拍即合,因此我聽不進別的意見了。再說我的妻子已經去世了,還有什么值得牽掛的呢?不過那位德勛年高的孀婦朋友,她相當認真地想要說服我,說要我考慮自己的年紀,自己舒適的生活以及長途航行中的風險,特別是我的孩子們還小。然而,這些話沒有絲毫作用,我無法抵御自己的強烈愿望;我覺得自己的思想中有一種觀念,似乎只要呆在家中就是違背了天意;我這么一說;她倒不再勸我,反倒為我出力,不僅幫我作出航的準備,而且還為我安排出航期間的家務和孩子們的教育。
為了辦妥這件事,我寫好遺囑,極安穩地把財產轉移到孩子名下,而且所托之人又極為可靠,因此不管我今后命運如何,我是完全放心的,絕無后顧之憂;至于孩子們受教育的事,我就交給那位寡孀了;同時,為了她能盡心盡力,我給她本人也提供了充分的生活保障;對此,她完全是應該享有的,由于沒有一個母親能比她更關心我孩子們的教育;后來我返回時她還健在,我還為這事感謝過她。
我的侄兒準備在一六九五年一月上旬出航。八號那天,我帶著禮拜五在多佛爾海峽的唐斯上了船。除了給我那塊領地帶去大量的各種必需品,還帶了一條小船。我打定主意如果我發現那里情況不妙,我就帶著東西離開。
首先,我帶了一些仆人,打算把他們安置在那兒,成為那兒的居民;至少我在那兒逗留的時候,要他們替我干活,然后根據他們的意愿,或是帶他們走,或是留下;我特意帶著兩個木匠,一個鐵匠和一個特別心靈手巧的人;他的本行是箍桶,然而各種手藝活他都很在行,既善于制作圓輪和碾碎谷物的手推磨,又是個熟練的鏇床工和制陶工,反正只要是黏土和木料能做的東西,他樣樣會做一總之,我們叫他多面手。
除了他們以外,我還帶了一個裁縫,他原先提出要搭船隨我們去東印度,但后來同意留在我們的新種植園里,事實證明,除了他的本行之外,他也是一個極為有用的人,在許多方面十分靈巧:由于正如我前面說過的,客觀上的必要性,使我們能勝任各樣的工作。
我沒有保留我所帶物品的清單,現在回憶,它們包括數量足夠的亞麻布和一些英國出產的薄衣料——我預計在那兒會見到那些西班牙人,這是準備給他們做衣服的——我帶足了這些東西,它們至少可以用七年以上。我為他們帶去的衣料加上鞋帽和襪子手套等等,所有這些穿的東西共花了我二百多鎊,當然這里面還包括一些床、床上用品,尤其是廚具,連同壺壺罐罐等等;此外我還花了近一百鎊的錢買了些鐵制品、釘子、各式工具、卡釘。鉤子、鏈子,反正只要我買得到的都買了。
除了一些手槍,我還帶了上百件備用的武器,火槍,滑膛短槍,相當數量的子彈,三四噸鉛,再加上兩尊銅炮;由于我不知道這次將出去多少時候,也不知道此行將遇上何種艱險,因此還帶了刀劍和矛戟的鐵制部分;總之我準備了一個大軍械庫;我還吩咐侄兒,要他在他的船所需要的火力之外,再帶上兩尊后甲板用的小炮,以備需要時可以從船上取下——到了那里,我們可能會筑成一個堡壘,派人駐守,抵抗各種敵人;我當初就想,如果我們要繼續占領該島,那么就需要這么一切,甚至需要得比這還多;關于這一點,在后面的敘述中將會看到。
同我以往的情況相比,這次航行中我運氣不算太壞,只遇到了一些零星的意外,遇上了逆風和惡劣的天氣,使得這次航行所花的時間比我預計的要長。在此之前,我只有一次出航去幾內亞——那是我的第一次出海一可以說是按原計劃回來的,這回出現了這些情況,我開始認為自己碰上了同樣倒霉的事。我覺得自己生來就不能安安穩穩地待在陸地上,到了海上又總是倒霉。
起先,逆風把我們朝北吹,我們只好駛進愛爾蘭的戈爾韋港,在那里由于風向不對而泊了二十二天;但這件倒霉的事中總算讓我們有點安慰,那就是當地的食物價格極低,而且貨源十分充足;因此我們泊在那兒,根本沒動用船上的儲備,反而還添了一些,我在這兒買了幾口活豬,兩只懷著小牛的母牛;當時我決定,要把它們帶上那個島,但后來情況有變,就把它們另行處置了。
我們二月五日從愛爾蘭出發,一連好多天都是強勁的順風。我記得大約在二月二十日左右,那天晚上是大副值班,突然他跑進后艙甲板的艙室里,告訴我們說他看見火光電閃,接著又聽見一聲炮響,他正在對我們說著這事,有個見習年跑進來,說水手長又聽見一聲炮響。這一來,我們都跑到后甲板上,在那兒聽了一會兒,什么也沒聽見;然而沒過幾分鐘,我們看見一團很大的火光,繼而發現遠處熊熊烈火。我們立刻根據我們的船位進行推算,發現在那火光的方位上絕不可能有陸地;再根據剛才聽到的炮聲,我們斷定是有一條船在海上起火了;因此我們就直朝那方向駛去。我們駛過的距離越多,那火光顯得越來越大,我們覺得這樣的話,有把握很快就可以見到船;盡管如此,由于空中云霧彌漫,有一段時間我們只能看見那火光,其余都看不見。行駛了半小時左右,雖說風并不很大,但一直是順風,而空中的云霧也消了一些,因此我們已可看清,那是一艘大船在海上燃燒。
看到這種災難,我內心深感震動,盡管那船上的人我根本不認識。我頓時想到了自己以前的遭遇,想到那位葡萄牙船長把我救起的情景;現在那條著火的船沒有伴航的船只,船上那些不幸者的處境不知要悲慘到什么地步。于是我命令發五響炮,要一炮連一炮地發,以便他們得知援救者離他們不遠,從而讓他們盡快上救生艇逃命;由于在那夜色中,盡管我們能看到他們,他們是一點也看不見我們的。
有好一陣子,我們緊緊盯著這艘著火的船,只管跟在它后面,等待白天的到來;突然那船上爆炸起火,火光沖天——雖說這在情理之中,然而把我們嚇了一大跳;緊接著,在短短幾分鐘之內,火光已完全熄滅,也就是說,船已完全沉沒。這景象實在叫人難過,我想到那些不幸者,不是與船同歸于盡了,就是憂心忡忡地待在救生艇上任大海撥弄;可是漆黑一片,我們什么也看不到。盡管如此,我還是要盡力為他們指引方向,便吩咐把船上的手提燈用上,掛在船上一切能夠掛的地方,而且夜里時時鳴炮,讓他們知道附近有船。
早上八時左右,我們從望遠鏡里發現了兩只救生艇,艇上都擠滿了人,吃水都很深。我們看到他們逆風中劃著船,發現他們已看到了我們,正在盡力使我們注意他們。
我們立刻掛起船旗,讓他們知道我們看見他們了,同時又掛出一面信號旗,表示要讓他們上船;然后我又張了帆,直向他們駛去,半個小時以后,我們來到了他們近旁;長話短說吧,那船上乘客很多,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不下六十四人,我們全部救了上來。
通過詢問,我們得知那沉船是條三百噸的法國商船,由加拿大的魁北克港出發,駛回法國,那船長詳細地向我們講起了失事經過;他說,由于舵手疏忽,先是船尾起了火,但在一番撲救之后,大家都以為火已完全撲滅了,可是人們隨即發現這些火星濺到一個人們難以夠到的地方,無法真正撲滅;接著火就蔓延到船骨之間和船夾層中,然后又殃及貨艙,使救火手段歸于無效。這時他們已無計可施,只得都上了救生船;幸好這些船都相當大;那船一只是大艇,一只是很大的舢板,還有一只小艇對他們沒多大用處——只能在他們從大火中逃出性命后,用它來裝些水和糧食。事實上,他們雖逃到了這些救生船上,但由于離陸地太遠,能活著回去的希望并不大;但他們說,這樣至少可以避免葬身火海,而且在海上畢竟可能遇到船只,有可能獲救。他們有帆、有槳,還有一只羅盤;這時疾風勁吹,風向是東南偏東,他們正可借這股順風盡力駛向紐芬蘭。他們的糧食和水如果吃得極端節約,維持不饑不飽的水平,那就可供他們維持十二天,在此期間,如果不碰上壞天氣和逆風,據那船長說,他們就有希望可以到達紐芬蘭的班克斯,或者途中再捉到一些魚,幫助他們維持到上岸。然而,對他們不利的因素很多,例如風暴,雨雪和嚴寒,逆風等等。如果他們能夠生還,那么這也可算是奇跡了。
船長告訴我說,在當時的情況下,人人都到前途渺茫,準備放棄努力了,可就在那時他們突然聽到一聲炮響,隨后又聽到了回聲,使他們驚喜交集——這就是我下令放的那五發炮。這使他們精神大振,同時也正像我所希望的那樣,他們知道附近有船來救他們了。
由于這些炮聲,他們放下桅桿收下帆,由于炮聲是從上風方向傳來的,他們決定在那兒等到天亮再說。此后,由于再沒聽到炮聲,他們放了三槍,但對我們來說,他們處在下風方向,因此我們一聲都沒聽見。
又過了一陣,他們看見我們掛出的燈火,聽到我們的炮聲一一我下令晚上都要開炮的——當然更加驚喜,他們就把船朝我們劃過來;最后當得知我們已經看到他們的時候,那種喜悅之情簡直不可表達。
這些不幸者獲救之后欣喜若狂;他們做著各種手勢,做著各種動作,這些我實在難以描述。倒是傷心和擔憂比較容易描述,其表現無非是嘆息、流淚、呻吟或者腦袋和手的某些動作;然而過度的喜悅則有千百種出格的表達方式。有些人在流淚;有些人則似乎痛苦至極,大叫大嚷捶胸頓足;有的人胡言亂語,簡直是發了瘋;有的人在船上亂跑;有的人手舞足蹈,放聲歌唱;有的人哈哈大笑;但更多的人大聲在哭;還有不少人默不作聲,說不出話;有幾個人感到頭暈,似乎馬上就要昏倒;只有少數幾個人在胸前劃著十字,感謝上帝。
我不能怪他們;也許再過一陣有很多人會產生感激之情的;但一開始,他們感情上受到的震動過于強烈,他們無法控制這種感情,一下子就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只有極少數幾個人在驚喜中保持鎮定,顯得莊重從容。
另一方面,這也許同這些人的民族特性有關。一般地說法國人的性格同別人的相比,是比較容易沖動的,他們的情緒容易發生變化,也有較大的起伏。就拿可憐的禮拜五來說吧,當我這忠心耿耿的仆人在小船里發現了他的父親,那時他的驚喜之情與此極為相近;還有那位船長和他的兩個伙伴,他們被壞蛋們帶上島上之后受到我的搭救,當時他們的驚喜之情與此也十分相似;然而沒有一回可以和這次相比,無論是禮拜五的表現,還是我有生以來任何其它地方的情況。
值得進一步說明的是,我上面所提到的種種出格之舉,不僅表現在各個不同的人身上,而且哪怕就在同一個人身上,所有這種種舉止都可以在很短時間內接連表現出來。比如一個人現在默不作聲,呆若木雞,但轉眼間他又會像小丑一樣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再過一會兒,他更像個瘋子,拉扯著自己的頭發或衣服,過后,他又會哭泣起來,接著又是惡心,又是昏厥,要不是馬上急救,真是幾分鐘就會死的;這種情況并不是發生在一兩個人身上,而是他們大多都這樣;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的船醫不得不給他們中約摸三十個人放過血。
他們中有兩位教士,一位是老漢,另一位是年輕人,最奇怪的一點是,這老漢的情況最糟糕。他剛一登上我們這船,竟倒地不起,看起來完全同死了一樣,連點活著的跡象都沒有了,只有醫生認為他并沒有死。最后,船醫把這人的手臂又是揉又是擦,讓那個部位盡可能暖和起來,接著便在那手臂上放血。起先,血只是一滴一滴地流下,隨后流得快了些,三分鐘之后他睜開了眼睛,一刻鐘之后他開始說話,情況好了起來,再過一會兒相當正常了。為他止血后,他開始走動,并告訴我們他已經完全好了。醫生給了他一點酒,他喝了之后顯得神氣清楚。這以后又過了一刻鐘,醫生在為一個昏厥的法國女人放血,人們突然奔了進來,告訴醫生那個老教士完全瘋了。看來,他把轉危為安一事思來想去,結果過于興奮,身體適應不了,以致氣血淤塞而發熱發燒,使他變得像瘋子一樣。醫生看到這情況,不肯再為他放血,而是給他吃了一些鎮靜劑讓他睡覺;過了些時候,藥性開始發作,他一覺睡到天亮才醒,情緒和身體都已正常。
那位年輕的教士很能控制情緒,真是心情平和者的榜樣。他一登上我們這船,便匍匐在地,為自己的得救而感謝上蒼;可我非常糊涂,以為他昏過去了,非常不合時宜地打斷了他的祈禱;盡管如此,他仍心平氣和地向我道謝,并說他正在為自己的得救而感謝上帝,要求我讓他祈禱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