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環顧了一下四周,他的樣子顯然又恢復平靜了,盡管他心跳得厲害,而且胸口也是熱辣辣的感覺。所有的會員都保持安靜但卻很緊張;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蒼白,不過最蒼白的要算馬爾薩斯先生了。他兩眼突出;他的頭在脊椎骨上不自覺地晃動著,兩只手替換地伸到嘴邊,緊抓著顫抖而灰色的嘴唇。顯然,這位名譽會員現在正在如此可怖的環境下享受著他的會員的權利。
“各位,請注意!”會長說。他開始慢慢地、朝相反的方向一個換一個地分著紙牌,等分到的那個人把牌翻過來,再接著向下分。幾乎每個人都很躊躇;有時候,你看見一個分到了牌的人的手指會顫抖,然后過了好一會才能把那張重要的硬紙片翻過來。當牌快分到王子的時候,他的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漸漸上升的、幾乎使人窒息的激動;不過他天生有幾分賭徒的性情,而且他更驚奇地發覺到,這里面居然會有一定程度的快感。結果他分到手的是一張“草頭九”;杰拉爾丁分到的是一張“黑桃三”;馬爾薩斯先生分到了一張“紅心皇后”,這種輕松令他情不自禁地嗚咽了起來。那個送奶油餡餅的青年緊接著立刻就翻出了那張“草頭愛司”,他的手指一直抓著那張紙牌,顯然他嚇壞了,一動不動地呆住了;他是為了自殺才到這里來的,結果卻成為要殺人的人;王子很同情他的處境,差點忘記了自己和他朋友仍然可能要面臨危險。第二輪分牌又開始了,“死牌”還沒有出現。玩牌的人除了喘息似乎已經停止呼息了。王子又分到了一張“草頭”;杰拉爾丁分到了一張“紅方塊”;但是當馬爾薩斯翻開他的紙牌的一霎那,一聲恐怖的喊聲劃破了寂靜,好像什么東西破裂了似的,從他的嘴里發了出來,他從座上一躍而起,但很快又坐了回去,瘋痛病像是完全好啦。那是一張“黑桃愛司”。這位名譽會員又玩了一次他的恐怖。
剎那間,談話聲再次轟然響起。其他的人都好像如釋重負,他們從桌邊站起身來,三三兩兩、慢慢地回到吸煙室里去。會長張開兩只手臂,打了個呵欠,就像一個剛干完了一天工作的人那樣。但是馬爾薩斯先生卻呆呆的坐在原位,兩手捧著頭,支在桌子上,如醉如癡,一動不動——好像一件被打垮了的什么東西。
王子和杰拉爾丁趁機趕快溜走了。在這寒氣襲人的夜色中,再加上他們剛才所親眼目睹過的剛才那恐怖情景,真是愈加感覺可怕極了。
“哎呀!”王子喊道,“竟被一張誓言束縛在那樣一件事情上!任憑如此猖狂的謀殺行為繼續成為買賣的對象逍遙法外,騙錢斂財,我真想毀了那該死的誓約。”
“殿下您當然不能這么做,”上校回答說,“殿下的信誓就是波希來亞的信譽。但是我卻無所謂,而且我應該去毀了我的誓約。”“杰拉爾丁,”王子說,“倘若你陪我做過的許許多多的冒險事件中,哪件事讓你的信譽受到損害的話,我一定不會饒恕你,而且——我相信你更應該明白的一件事就是,可以這樣說——我將永遠不原諒我自己。”
“我遵從殿下的命令,”上校回答說,“我們馬上從這個令人詛咒的地方離開吧?”
“嗯,”王子說,“快去喊一輛馬車來,保佑我可以用睡眠把今天晚上發生的倒霉事忘掉吧。”
但值得一提的事情是,王子在離開之前很仔細地看了看這個院子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王子剛起床,杰拉爾丁上校就把報紙拿了過來,上面載著下面這樣一條新聞:
凄慘的意外事件今晨二時許,韋斯特邦園契普斯陀路十六號馬爾薩斯氏,自友人處宴會歸家,行經特拉爾加廣場高處圍欄邊,失足落下,腦殼迸碎,一腳一臂折斷,當場身亡。慘劇發生之際,與馬爾薩斯同行之一友人,適在呼喊馬車。馬爾薩斯氏素患瘋痛病,其失足原因,想系舊疾復發之故。馬氏系上流社會知名人物,此次慘遭不測,望廣大人士為之深切哀悼。
“假如靈魂會一直落入地獄的最底層的話,”杰拉爾丁嚴肅地說,“那這個患瘋痛病的人的靈魂一定會直直的落入地獄了。”王子兩手掩面,一言不發。
“聽到他死了,我居然會有些高興呢,”上校接下去說,“不過一想到我們那位分送奶油餡餅的青年,我心里著實為他感到難過。”
“杰拉爾丁,”王子抬起頭來說,“那個倒霉的青年,昨晚之前還是和你我一樣的無罪之人;但是今天早上他的靈魂已經被罪惡的血給沾染了。我只要一想到那個會長,心里就會惡心。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不過,只要老天在上,我相信我不會放過那個混蛋。那樣玩紙牌的方法,是一種經歷,一種教訓啊!”
“只能一次。”上校說,“下不為例了。”王子沉默了好一會,杰拉爾丁被王子的這種舉動弄得驚惶了起來。“您再也不能去那個地方了,”他說,“您已經被你所見到的情形嚇倒了。以您的高貴的身份是絕對不應該再去做這種冒險的行為的。”
“你說得沒錯,”弗洛列席爾王子回答說,“我也不十分滿意自己做過那么多的決定。唉!最偉大的君王,脫去了他的衣服,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嗎?杰拉爾丁,我是如此前所未有的感覺到我是多么的懦弱,但是我又不能有足夠的勇氣去克服它。叫我怎能不關心那位不幸的青年,幾個小時前我們還共進晚餐?我怎能聽任那個卑鄙會長繼續干他的無恥的勾當?既然我已經開始了這樣一件奇妙的冒險事情,就一定要探查個究竟。不,杰拉爾丁,你是在要求你的王子去做一件違背他自己意愿的事。今天晚上,我們還得到自殺俱樂部去探查一下。”
杰拉爾丁上校跪了下來。“殿下可不可以把我這條賤命留下?”他喊道,“這條命是殿下的——由殿下支配的;但是請您不要這樣,哦,別這樣!拜托你,請不要再讓我去經歷這種可怕的危險了。”
“杰拉爾丁上校,”王子回答說,態度或多或少有點傲慢,“你的生命只屬于你一個人。我只不過要求你服從而已;既然你那么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強你了。我再說一句:你不要再為這件事來勸我了。”
掌馬官瞬時起了身。“殿下,”他說,“今天下仐我可否請一個假?作為一個坦誠的人,我必須把我的一切事務全部安排妥當,才能對那幢兇宅進行第二次的冒險。我敢向殿下擔保,您的最忠誠、最感恩的仆人,決不會再違背您的意思了。”
“親愛的杰拉爾丁,”弗洛列席爾王子回答說,“每次當你使我不得不記起我是一個王子的時候,我總感到很遺憾。白天你可以自由安排,你在晚上十一點之前,必須同樣把裝化好出現在這里。”
第二天晚上,俱樂部里只有幾個人在;當杰拉爾丁和王子到達的時候,只有不到五六個人站在吸煙室里。王子把會長引到一邊,熱情祝賀他馬爾薩斯先生的死。
“能見到有才能的人真令我高興,”他說,“毫無疑問你是很有才能的。你所從事的行業是很精致的,不過你做很不錯,干得既成功,又秘密。”
被王子這樣氣宇軒昂的人稱贊了幾句,會長顯得相當感動。他近似于謙卑的向王子道了謝。
“可憐的馬爾查!”他接著說,“我這個俱樂部里缺了他這樣的一個人真是損失。我這里一半以上的顧客是年輕人,一些有點詩人氣質的人,他們很少和我打交道。馬爾查雖然也有些詩意,但是他的詩意,我是可以理解的。”
“這不難想象,你和馬爾薩斯先生是情投意合的,”王子回答道,“我認為他有一些性情古怪。”
那個分奶油餡餅的青年也神情沮喪的呆在屋子里,一言不發。王子和上校作為新交的伙伴想跟他攀談幾句,但是談不上話。
“真是不應該把你們帶到這個魔窟里來!”他喊著說,“走吧,在手上還沒有沾上血跡的時候快走吧。要是你們聽見那個老頭兒掉下時絕望的喊叫,和他的骨頭碰在人行道上的聲音啊!如果你們能對我這樣一個墮落的人發發慈悲就請你們禱告,我今天晚上會得到那張‘黑桃愛司’吧!”
天愈來愈晚了,又有幾個人來了,但是當他們坐下來時,桌旁總共才僅僅有十三個人。王子不禁又在恐慌之中感到一種快感;但是他看到杰拉爾丁卻,覺得很奇怪,因為他比昨天晚上鎮靜得多,神情自若。
“多么匪夷所思啊,”王子心里想,“一種有形無形的決心,竟會有那么大的力量來影響一個青年的精神啊。”
“注意,各位先生!”會長說,“他要開始分牌了。”紙牌環繞桌子分了三圈,但是最引人注意的那兩張牌卻遲遲沒有出現。當馬上要分第四圈牌的時候,大家都異常的激動緊張。剩下的牌剛好夠分給在座的人。王子左邊坐著分牌的那個人,照俱樂部中倒轉來分牌的方式,王子會分到倒數第二張。第三位座位上的玩牌者翻出了一張黑愛司——是一張草頭愛司。接著一個人分到一張紅方塊,再下面是一張紅心。這樣逐個分下去,那張“黑桃愛司”還是遲遲沒有出來。最后輪到坐在王子左上首的杰拉爾丁了,他把紙牌翻開,是一張愛司,但那是一張紅心愛司。
就在弗洛列席爾王子眼看就要在桌面上決定他的命運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不跳了。他是個勇敢的人,但是汗珠還是從臉上冒了出來。現在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性他會中簽了。他分到了牌:正是“黑桃愛司”。他的腦中嗡嗡作響,他眼前的桌子漂浮不定。他聽見在他右手的那個人猛地大笑了起來,那聲音既歡樂又失望;他看見其他人都快速地離開了,但是他思緒暗涌,心潮澎湃。他認識到他做了多么愚蠢的事,多么罪過的行為,一個身強力壯的王位的繼承者,正當青春年少,而現在可把他的前途,以及一個勇敢而忠誠的國家的前途,全都斷送在賭桌上。“上帝哪!”他喊道,“請寬恕我吧!”這樣說著,他的心不再紛紛擾擾了,很快,他又鎮靜了下來。
令他意外的是,他發覺杰拉爾丁不見了。只有那個指定的劊子手還留在賭牌室里,他和會長正商量著什么。那個分送奶油餡餅的青年,此刻也還在屋子里,他溜到王子跟前,在他耳朵邊低聲地說:
“如果我有一百萬塊來換你的好運氣錢的話。”當那個青年離開的時候,殿下不禁想:他倒是真愿意用這么低的價錢把這機會賣給他哩。現在那兩人已經結束了秘密商談。那個分到了“草頭愛司”的人,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離開了,然后會長走到了可憐的王子身邊,向他伸出了手。
“我很高興遇見你,先生。”他說,“能夠為你略盡綿力,這是我的榮幸。至少,你不用抱怨你耽誤的太久吧,僅僅在你來這里的第二個晚上——這是多么幸運的事!”
王子用盡全力想用清楚的字音回答幾句,但是他做不到,他的嘴已經干了,他的舌頭也不聽使喚了。
“你覺得不大舒服嗎?”會長相當關心地問道,“幾乎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來點白蘭地怎么樣!”
王子沒有異議,于是會長馬上給他倒了一大杯酒來。“可憐的圣馬爾查!”當王子把杯中的酒全部喝掉的時候,會長突然叫道,“他幾乎喝了一品脫酒,但對他似乎沒什么作用!”
“我是很容易就可以解決的,”王子說,已經振作了精神,“你瞧,我很快就可以恢復過來了。唔,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你可以沿著斯特蘭德大街往城里的方向走去,沿著左手邊的人行道,一直走到你和剛才出去的那位先生碰面為止。他會告訴你你要怎么做,你得好好遵照他的建議去做;今天晚上,這個人將擔起俱樂部的所有職權。現在,”會長接著說,“我祝你一路順風。”
弗洛列席爾勉為其難的向會長道了謝,接著向他告辭。他穿過了那間吸煙室,里面許多玩牌的人還都在那兒喝香檳酒,他自己叫來和付了錢的幾瓶酒也在里面;他心里不自覺地咒罵起他們來,意識到這一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的嚇了一跳。他在小間里戴上帽子,披上大衣,找到了他放在角落里的雨傘。他一邊做著這些熟悉的動作,一邊想到這是自己和它們最后的一次接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他自己都覺得這笑聲聽來不甚悅耳。他感覺到對這個小間有些依依不舍,因此就回身朝窗前走去。看到窗外的一片黑暗中那星星的燈火,他恢復了理智。
“走,走吧,我必須像一個大丈夫從這個屋里走出去。”他想。
剛他走到箱形院子的轉角處,有三個人突然向弗洛列席爾撲了過來,蠻橫地把他摔進了一輛馬車,迅速就離開了。車中早已為他留了一個座。
“殿下會因我的熱誠而赦免我的魯莽吧?”一個熟悉的聲音說。
王子在遇救的狂喜中,一把摟住了上校的脖子。“叫我怎么報答你呀?”他喊道,“怎么會這樣,你是怎么做的?”王子原來已心甘情愿地去死了,但是對這種友好的強迫手段也興奮地表示屈服,為重獲新生而高興。“只要您以后不再把自己陷到這種危險的狀況中來,我就感激不盡了。”上校回答說,“至于您的第二個問題,那是再簡單不過的。這是今天下午我跟一個著名的偵探商量后決定定的。他答應保守秘密,我付了他錢。這件事情大部分是由您自己的仆人辦到的。在天黑時院子里的那幢房子就已給團團包圍了起來,你現在坐著的是你自己的一輛車子,它已經在這等候您快有一個鐘頭了。”
“那么,那個要去殺我的可憐的家伙,他怎么樣了?”王子問。
“他一離開俱樂部就被抓了,”上校回答說,“現在在王府里關著,聽候你的審判,等一會他的一些伙伴都會被抓到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