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戰爭與和平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990字
- 2016-01-13 13:48:12
在烏爾姆沒有被俘、在布加特與柯屠索夫會合的奧軍,現在也撤離了俄軍,柯屠索夫手里只剩下了這支力量單薄、疲于奔命的部隊。已經談不上去包圍奧地利了,柯屠索夫此刻唯一想的就是如何躲開敵人主力,避免全軍覆沒,希望和俄國的后續增援部隊會師。
十月二十八日,柯屠索夫帶著部隊渡過多瑙河,到達左岸,第一次住守下來,和法軍主力隔河對峙。三十日,俄軍向法軍的莫蒂埃師團發起猛烈進攻,并擊敗了敵人,第一次繳獲到了戰利品:許多軍旗、大炮和兩名敵軍將領。俄軍在半個月的退卻之后第一次停下來,經過這場艱苦戰斗,不僅守住了陣地,而且擊退了法國人。雖然俄軍破衣爛衫,疲憊不堪,無精打采,還由于掉隊和傷病減員三分之一,雖然克雷姆斯的大醫院和一些大住宅都改成了野戰醫院卻仍然容納不下全部的傷病員,——雖然面臨著許多困難,在克雷姆斯的駐扎和對莫蒂埃戰役的勝利,還是大大地鼓舞了戰士們的士氣。在大本營和全軍上下都流傳著一個最樂觀的、但是卻不太真實的傳聞,說來自俄國的增援縱隊馬上就要到了,奧地利人打了大勝仗,拿破侖也被嚇跑了。
昂得列公爵在會戰中手臂被子彈擦傷了皮。戰斗中,他就站在陣亡的奧軍將領施密特的身邊。會戰后的一天夜里,他被柯屠索夫派遣到奧地利宮廷去送信,充當信使,這不僅是一種考驗,并且還是晉升前的一個重要步驟。
夜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在昨天會戰時所下的一場小雪中,黑色的道路更加顯得醒目。昂得列公爵坐在馬車中,回想起那場戰斗,回想著總司令和同志們的送別,他情緒激動,好像一個人等待了許久,終于等到了所期待已久的幸福的開始。
奧國的宮廷已經從維也納搬到波歷昂。昂得列公爵到達波歷昂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他發現街道兩旁全是樓房、燈火通明的商店、住宅明亮的窗戶、路燈和川流不息的馬車和行人,是那種能使過了一段軍旅生涯之后的軍人最為之心醉的都市氛圍。昂得列公爵雖然昨夜未睡,但在向宮廷走去的時候,卻覺得比昨天還要有精神。戰斗中的細節又生動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他在心里準備著向弗朗茨皇帝的簡單陳述,生動地想象著皇帝可能向自己提出許多問題,以及自己將怎樣應答。他以為會被馬上帶去見皇帝,但是,在宮廷的大門口,迎面跑出來一位官員得知昂得列公爵是信使之后,就把他帶到了另一道門。
他被帶去見奧國的陸軍司令。坐在大桌子后面的陸軍司令在低頭閱讀文件,在開始幾分鐘里一直沒有去注意進到房間里來的人。昂得列公爵覺得,也許,在陸軍司令所關心的所有事件中,柯屠索夫部隊的行動是最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的,也許,他是在故意要讓俄軍信使產生這樣的感覺。“是柯屠索夫司令派來的嗎?”讀完文件后,他才問道,“我希望能有好消息,和莫蒂埃交手了?打了勝仗了?正是時候!”
他接過那份緊急文件,帶著急切的表情閱讀起來。“啊,我的天哪!施密特!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啊!”
讀完文件,他看了看昂得列公爵。“我非常高興,您帶來了好消息。當然,皇帝陛下會接見您的,但今天太晚了。謝謝您,休息去吧。我會通知您的。”
走出宮廷時,昂得列公爵覺得,勝利所帶給他的一切愉快的心情,現在都被他交給了那位陸軍司令和他那些恭敬的副官們了。他的思想解放了、輕松了:他感到會戰已經變成了昨天一種陳舊、遙遠的回憶。
[十]
昂得列公爵在波歷昂住在他的密友、俄國外交官庇列比那兒。
庇列比是一個年約三十五歲的獨身男子,和昂得列公爵屬于同一等級。他們在彼得堡以前就認識,但在昂得列公爵上次跟隨柯屠索夫來奧地利時,他們才更加親密起來。和昂得列在軍界是一個前程無量的青年一樣,庇列比在外交界也是前程遠大。
兩位青年坐在外交官華麗的書房里親切的交談。“我得向您承認,我實在弄不明白,”昂得列公爵說,“馬克全軍覆沒,麥金大公和卡爾大公連連出錯,只有柯屠索夫獲得了真正的勝利,破滅了法軍不可戰勝的神話,但陸軍司令居然不想了解詳情!”
“可是這樣,我這里指的是我國的皇宮,和你們的勝利又有什么關系呢?”庇列比微笑著說,“你們的勝利好像是故意來讓我們看的。你們放棄了奧國首都,不再保衛它,我們大家所尊敬的施密特將軍,你們卻讓他中彈身亡……您要承認,沒有比這樣的消息更讓人生氣的了。此外,即便是你們獲得了光榮的勝利,對于戰局又有什么意義呢?現在已經晚了,維也納已經不攻自破了……”
“什么?奧地利被占領了?”“不光被占領了,并且,拿破侖已經住進了奧地利首都的皇宮,并且,我們親愛的弗爾布納伯爵已經前去找拿破侖求和了。”
昂得列公爵這才恍然大悟,他的克雷姆斯會戰的消息,比起奧國首都被占領這樣的事情來,就是小事一樁。但他以為,這仍然不意味著戰爭已經結束。
“但我以為戰爭即將結束了。”庇列比說,“戰事不是由你我決定的。關鍵問題要看亞歷山大皇帝和普魯士國王在德國會談的結果。如果普魯士加入同盟,再逼迫奧地利,那就會有流血戰爭。假若不然的話,就要考慮在哪個城市簽訂和約了。”
“您當真以為戰爭已經結束了嗎?”昂得列公爵問。“我是這么考慮的。奧地利已經吃了虧,許多省份遭到俄國士兵搶劫,自己的軍隊已不復存在了,都城已經陷落,它是要報復的。憑我的直覺,我感到我們已經受騙了,他們會與法國展開拉鋸戰,單獨締結秘密和約。”
“根本不可能!”昂得列公爵說,“這也太卑鄙了。”“那您就等著看吧。”庇列比說道,他放松了臉上的皺紋,表示談話到此為止。昂得列公爵走到為他準備的房間,換上干凈的睡衣,躺在松軟的沙發床上,枕著香噴噴的枕頭。這時,他才感到,那場由他來報捷的戰斗已經離他遙遠了。現在縈繞在他腦海中的,是與普魯士的結盟,奧地利的背叛,拿破侖的勝利,是明天的朝覲和檢閱,以及弗朗茨皇帝的召見。
[十一]
第二天,昂得列公爵醒得很晚。起床后,他想起了昨晚的談話,想到了今天的覲見。為了這次覲見,他換上了很久沒有穿過的全副禮服,他精神抖擻,活潑瀟灑,吊著一只胳膊,來到了庇列比的房間。房間里有四個外交官,耶彼里泰·庫拉金公爵是使館的秘書,昂得列公爵以前就和他熟悉。庇列比這里的人都比較年輕、快樂而又富裕,在首都或在這個城市,他們組成了一個特殊的社交團體,庇列比是這個團體的首領。顯然,這個團體的興致與戰爭和政治沒關系,只與女人和官場有關。在這幫人無拘束的談話中,昂得列公爵立刻就看出,耶彼里泰是這個團體中的丑角。他還想到,為了自己的妻子他幾乎還嫉妒過這個丑腳。
“那么,各位,”庇列比對大家說,“鮑爾康斯基是我們的貴客,我們應該盡最大努力用當地的生活款待他。假如在首都的話,就會好辦一些,可是在這個偏僻的小城市就困難一些了。”
“我恐怕無法享受你們的款待了,各位朋友,我該走了。”昂得列公爵看了一下表說。
“你去哪兒?”“去見你們的皇帝。”
“您見了皇帝時,要盡量多說夸獎的話,”庇列比送昂得列公爵到大廳時說道,“他十分樂意接見人,但是他自己并不喜歡講話,也不怎么會講話,您去了馬上就清楚了。”
[十二]
侍從武官來傳昂得列公爵,說皇帝現在召見他。弗朗茨皇帝站在屋子中間等著他,讓昂得列感到驚訝的是,在開始談話之前,皇帝似乎太慌張了,不知說什么是好,并且滿臉通紅。
“您講講,會戰是在什么時間開始的?”他急切地問。昂得列公爵詳細做了回答。在這之后,他又提了幾個十分簡短的問題,如“柯屠索夫身體健康吧”、“他什么時候離開克雷姆斯的”等等。皇帝提問時的神色,表明他提問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提出一些關于數量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對他來說并沒有什么用途。
談話很快就結束了,皇帝對昂得列深表謝意,還鞠了鞠躬。昂得列公爵走出來,馬上便被官員們圍了起來。親切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來,熱情洋溢的話語也不斷地向他傳來。和庇列比所說的恰好相反,他帶來的消息被大家愉快地接受了。對方決定舉行一次感恩祈禱,柯屠索夫被授予瑪利亞大十字勛章,全軍戰士也都受到了獎賞。昂得列公爵受到各層面的邀請,他整個上午馬不停蹄地去拜訪奧地利的要人們。直到下午四時許,昂得列公爵才回到庇列比家。
“哦,哦,您得承認這真是好極了,”庇列比對進來的昂得列說,“他們沒有遇到抵抗就渡過了河。”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昂得列公爵焦急地問。“法國軍隊越過了奧爾斯珀防守的大橋,橋沒有被炸毀,繆拉正沿著大道向波歷昂方向開來,他們今明兩天就會到達這里。”
“假如法軍過了橋,我們的軍隊就會徹底完蛋,我們會被攔腰斬斷的。”這個消息使昂得列公爵感到既痛苦又高興。剛一聽說俄軍置身于如此絕望的境地,他就馬上想到,替俄軍解圍的人只有他,這就好像是使拿破侖成名的土倫戰役的重現,它將使他從無名軍官的行列中脫穎而出,給他打開一條通向光明前程的康莊大道!一邊聽著庇列比的講話,他已經在考慮著他如何回到部隊,如何在部隊干部大會上提出那唯一能夠拯救部隊的建議,如何由他孤身一人來完成這個計劃。
“您現在要去哪里?”庇列比突然對站起身來走向房間的昂得列公爵說。
“我要馬上回部隊去。”“您不是還要住兩天再走嗎?”“我現在必須馬上就走。”“您干嗎急著要走?考慮考慮,您能留在這里,干嗎非要回去。等待您的,無非是兩種情況,”庇列比皺了皺眉頭,“要么是還沒等您回到部隊就已經講和了,要么就是柯屠索夫軍隊的全軍覆沒。”庇列比感到他的說法是完全正確的,因此舒展了臉上的皺紋。
“這個我沒法判斷,”昂得列公爵冷冷地說道,心里卻在想,“我必須回去拯救部隊。”
“親愛的,您真是一個民族英雄。”庇列比說。
[十三]
當晚,昂得列公爵向陸軍司令告別之后,就動身回部隊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哪兒才能找到隊伍,還擔心在去克雷姆斯的路上會特別危險。
在波歷昂的全體政府人員都在急匆匆收拾行裝,大件的物品已經被運送到了奧爾米茨。在十字卅附近,昂得列公爵的馬車駛上大路,俄國軍隊正沿著這條大路極其匆忙、混亂地行進。路上擠滿了各種車輛,馬車根本沒法通行。昂得列公爵又渴又餓,他向哥薩克軍官借來一匹馬和一名士兵,穿越俄軍的大車隊去找總司令和自己的行李車。在路上,他聽到了很多關于俄軍處境十分險惡的消息,而倉皇逃跑的官兵也證實了這些消息。
昂得列公爵蔑視地看著這個無章無序的混亂隊伍,各種車輛你擠我撞地奪路而逃,擠滿了泥濘的道路。道路兩邊,到處都能聽到,各種車輛的吱呀聲、馬蹄的嚼嚼、鞭子的呼嘯聲、車夫的吆喝聲和官兵的叫罵聲。路邊隨處都能看到剝光皮和未剝皮的死馬,散了架的大馬車,車邊坐著一些在等待著什么的士兵。到處都能看到落隊的士兵,他們跑向附近的村莊,去搶奪老百姓的東西。指揮行軍的軍官們在車隊中跑來跑去,他們的聲音幾乎淹沒在那片吵鬧和喧囂中,從他們的臉上能夠看出,他們對整頓好混亂的秩序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打聽到司令部所在的村莊,昂得列公爵繞了進去,找到了總司令所住的農舍。柯屠索夫和鮑戈拉杰奧、維拉泰爾住在一塊。維拉泰爾是前來接替陣亡的施密特將軍尸體的。還沒進門,昂得列公爵就已經聽到了柯屠索夫那不滿的嗓門和其他一些人的聲音。
昂得列公爵向那扇傳出聲音的房門走去。他正要開門,屋里的談話聲停止了,有人打開門,門口出現了柯屠索夫的鷹鉤鼻子和胖胖的臉龐。昂得列公爵在柯屠索夫的面對面站著,但是從總司令那只獨眼中的神情能夠看到,繁重的心事和亂七八糟的麻煩事完全控制了他,他的視線好像被什么東西給蒙住了,他直視著他的副官的臉,卻一時沒有認出他來。
跟在總司令身后的是鮑戈拉杰奧,他看上去還算有精神,他個子挺矮,身材瘦削,有一張東方人的臉龐,神情自若而又有些呆滯。
“昂得列向您報到!”昂得列公爵大聲地重復了一遍,同時把信遞給了司令。
“哦,從首都回來的?挺好的。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柯屠索夫和鮑戈拉杰奧來到門廊前的臺階上。“公爵,再見,”他對鮑戈拉杰奧說,“上帝會保佑你。希望你建立奇功。”柯屠索夫的臉忽然變得溫柔了許多,眼睛里涌出了激動的淚水。他把鮑戈拉杰奧拉到跟前,用戴著戒指的右手給他畫著十字,并把肥胖的臉頰伸了過去,但鮑戈拉杰奧并沒有吻他的臉,卻吻了吻他的脖子。
“上帝保佑你!”柯屠索夫又重復了一遍,然后向馬車走去,“跟我同坐一輛車吧。”他對昂得列說。
“司令大人,我希望我留在這里也許對您有點用處。請準許我留在鮑戈拉杰奧公爵的部隊里。”
“上車,”柯屠索夫說,當他發現昂得列有些猶豫不決的時候,就又說,“好軍官我自己更需要。”
他們默默不語地走了一會。“我們還有好多重要事情要做,有好多重要事情要做。”他似乎看透了昂得列的心事。“如果明天他的支隊能夠回來十分之一,我就謝天謝地了。”柯屠索夫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