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戰爭與和平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987字
- 2016-01-13 13:48:12
[十四]
十一月一日,柯屠索夫接到偵察員的報告,證實他的軍隊已經陷入絕境。強大的法軍正跨過奧地利橋,向這里推進。假如柯屠索夫決定留在克雷姆斯,法國的十五萬大軍將把柯屠索夫的五萬部隊團團圍住,切斷他所有的供給線,那么,柯屠索夫就不得不退入馬爾亞山中,同時就無法與增援部隊會合。假如柯屠索夫決定走克雷姆斯至奧爾米茲的這條大道,希望在這條路上與俄國援軍會合,那么,他就要去冒法軍會提前占領這條大道的危險,并且這樣一來,他還將被迫帶著全部的負重在行進中與數倍于自己的敵人冒死作戰。柯屠索夫最終選擇了后一個方案。法軍已經跨越維也納橋,正以急行軍的速度趕向柯屠索夫退路前方一百多公里的多忒姆,如果在法軍到達之前搶占多忒姆,俄軍就有希望獲救,否則后果將無法估計。但是,率領部隊在法軍之前到達多忒姆又是不現實的,因為法軍自奧地利到多忒姆的路,比起俄軍自克雷姆斯到多忒姆的路來,不僅距離短,而且路也要平展一些。
接到消息的當天夜里,柯屠索夫派出鮑戈拉杰奧部隊的四千名前衛,從克雷姆斯通向多忒姆大道的右側翻山越嶺到達奧地利通向多忒姆的大道。鮑戈拉杰奧必須馬不停蹄地走完這段路程,然后背朝奧地利、面對多忒姆安營扎寨。假如他能趕在法軍之前到達,就必須盡最大可能地阻止法軍前進。而柯屠索夫本人,則率領帶著全部重裝備的大軍向多忒姆進發。
在一個風雨交加之夜,鮑戈拉杰奧帶領饑腸轆轆的疲憊不堪的光腳士兵走了四十五俄里沒有道路的山地,在有三分之一人馬掉隊的情況下,比法軍早幾個小時到達了奧地利至多忒姆大道上的霍拉布倫。柯屠索夫那支帶著全部輜重的部隊再有一天一夜才能到達多忒姆,因此,要想挽救整個部隊,鮑戈拉杰奧就必須在霍拉布倫與相遇的法軍周旋一天一夜。這顯然是不大可能的,可是,奇怪的命運卻偏向了俄軍一邊。法軍不經過戰斗就騙取了奧地利橋,這一成功的經驗使繆拉想用同樣的方法再騙柯屠索夫一次。繆拉在前往多忒姆的途中遇見了力量單薄的鮑戈拉杰奧部隊,他認為這很可能就是柯屠索夫的全部人馬。為了確有把握地徹底粉碎這支部隊,他需要等待從奧地利出發后一路上掉隊的人馬,因此他提出建議停戰三天,條件是雙方部隊都原地不動。鮑戈拉杰奧認為,他無權決定是否接受停戰建議,因此派一名副官帶著這個建議前去請示柯屠索夫。
對于柯屠索夫來說,停戰是唯一能夠贏得時間的機會,這可以讓疲憊不堪的戰士休整一下,讓輜重和大部隊哪怕能向多忒姆多推進一步也好。停戰的建議為拯救俄軍創造了唯一的、意外的機會。接到這個消息,柯屠索夫馬上派他手下的侍從武官長溫岑格羅德前往法軍營地,不僅表示接受停戰協議,而且還提出了投降的條件。與此同時,柯屠索夫又派遣幾名副官,去催促克雷姆斯至多忒姆大道上的俄軍加速前進。只有饑累交加的鮑戈拉杰奧部隊原地沒動,與數倍于自己的敵人對峙著,掩護輜重隊和全軍的穩步前進。
果然不出柯屠索夫所料:一方面,這個不附帶任何約束力的投降建議為大部隊的前進贏得了寶貴時間,另一方面,繆拉的錯誤不久就會被發覺。駐扎在離霍拉布倫二十五俄里處的申布魯恩的拿破侖,在接到繆拉關于停戰的報告后,立刻看出其中必定有詐,因此便給繆拉寫了這樣一封信:
繆拉親王:
我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表達我對您的不滿。您現在指揮的只是我的前衛部隊,沒有我的命令,您怎么能做出停戰決定。您會使我失掉全部的戰果。馬上撤銷停戰協議,并向敵人發起猛烈進攻。您要向對方宣布,簽訂此投降書的將軍無此權力,除俄國皇帝,其他任何人都無此權力。
不過,假如俄國皇帝贊成此協議,我也能同意,但這不過是個小計謀。您不能停止前進,消滅俄國部隊……您是能夠繳獲俄軍的輜重和大炮的。
俄國皇帝的侍從武官長是個大騙子……軍官如果沒有被授予全權代表資格,就不能起到任何作用,而他是沒有全權代表資格的……在跨過奧地利橋的時候,奧地利人已經受了騙,而現在您卻中了他們的奸計。
拿破侖
1805年霧月25日8時
于申布魯恩
拿破侖的副官帶著這封信向繆拉營地奔去,拿破侖自己也親自率領全部軍隊向前推進。而俄軍的四千人馬卻愉快地支起營火,烤干了軍服,煮了幾天來的第一頓粥,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清楚或想到他們將面臨怎樣的危險。
[十五]
昂得列公爵通過一番堅定的請求,最后才獲得柯屠索夫準許,在下午四點趕到了鮑戈拉杰奧的部隊。鮑戈拉杰奧清楚昂得列公爵是一位很得寵的親信,便特別客氣又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他。昂得列公爵要求準許他視察陣地,弄清部隊的確切部署,以便一旦遇到緊急情況,他知道該去哪里,支隊的值班軍官自告奮勇替昂得列公爵做向導。
他們來到一個隨軍商人的帳篷,見有幾個軍官坐在桌邊喝酒。
“哦,這是怎么回事,各位?”陪同昂得列公爵的值班軍官說,似乎已經把同樣的話說過好幾次了,“你們這樣擅離崗位怎么能行。哦,是您,上尉。”他向一個十分瘦小、沒穿靴子(他把靴子交給隨軍商人去烘烤)的人說。
“唉,托什上尉,您怎么這樣不要臉,”值班軍官繼續訓斥,“您身為炮兵軍官,更應當以身作則,可您連靴子都沒穿。”
軍官們走了出來。昂得列公爵又看了看炮兵軍官那矮小的身軀。他的身上有一種非常特別的、全然不像軍人氣質的東西,卻有幾分可笑,頗為吸引人。昂得列公爵和值班軍官騎馬登上對面的山嘴,從這里已經可以俯視法國部隊。昂得列公爵停下來認真仔細觀察。
“那邊是我們的炮位,”值班軍官指著最高的制高點說,“就是那個沒穿靴子的軍官負責指揮的炮位。從那個地方會看得更全面,我們去那里看看吧,公爵。”
“多謝您了,現在我要一個人轉轉,”昂得列公爵想擺脫這位軍官,就說,“不必客氣,請您隨便吧。”
值班軍官落到了后面,昂得列公爵徑自朝前走去。越往前走,離敵人就越近,俄軍的陣容就越整齊,氣氛也越熱烈。最混亂、士氣最低落的是那支走向多忒姆的大部隊,在格倫特也能夠看到慌亂不堪的跡象。而在昂得列走到的俄軍最前沿的陣地上,俄軍卻顯得非常有信心。穿著灰色軍大衣的士兵列隊站在那里,司務長和連長在清點人數。到處都有士兵拖來樹枝,搭起窩棚,他們愉快地說笑著。
昂得列公爵來到最前沿陣地中央,兩軍的哨兵離得很近,互相能夠看清面孔,能夠相互說話。士兵們正好奇地在聽一個俄國兵與法國兵對話。昂得列公爵認了出來,這個俄國兵就是魯考特,因此,他就停了下來,聽他們談話。
魯考特在與法國兵進行激烈的爭論。法國兵把俄軍和奧軍混淆了,以為從烏爾姆逃跑的是俄軍。魯考特證明,俄國軍隊并沒有吃敗仗,相反,他們擊敗了法國軍隊。
“我們奉上級命令要把你們從這里趕出去,我們要把你們趕跑的。”魯考特說。
“你們要特別當心,別被我們活捉了。”法國人說道,旁聽的法國人發出一陣笑聲。
“我們要教你們怎樣跳舞,就像托洛夫在世時教過你們的那樣。”魯考特說。
“他在瞎說些什么?”一個法國人問。“可能是古代歷史。”另一個法國人猜測道。“波拿巴……”魯考特正要開口,法國人卻馬上打斷了他。
“不是波拿巴,是我們的皇帝!真見鬼……”他生氣地喊道。
“快讓你們的皇帝見鬼去吧!”魯考特用俄語罵了一句大兵的粗話。
“嚯,嚯,嚯!哈,哈,哈!喲呵!喲呵!”戰士們大笑起來,笑聲是那樣響亮,那樣愉快。這笑聲自然而然地越過散兵線,傳染給了法國士兵,在這樣的大笑之后,好像應該不用打仗了,然后各自回家好了。
但是,槍炮里依然裝滿彈藥,房屋和戰壕里的槍眼依然威嚴地瞪著前方,從拖車上卸下的大炮依然在相互瞄準。
[十六]
從右翼到左翼走完整個前線之后,昂得列公爵又上山來到炮兵連,據那位值班軍官說,從這個陣地就能俯瞰整個戰場。
果然,從炮位上看下去,完全能夠看到俄軍的整個作戰部署和大部分的敵軍。炮位的正對面,在遠處的山坡上,能夠清楚地看見申格拉本村,稍左和稍右,透過篝火的光亮,可以看到三個地方都有大量的法軍,很顯然,大部分法軍都駐扎在村里和山坡后面。我們的右翼部署在一座很陡峭的山坡上,其主力是我們的步兵,右翼的邊緣就能看到龍騎兵。中間是托什的炮兵陣地,也就是昂得列公爵現在所在的位置,有一條挺直的、坡度非常緩的山路,從這里一直通向把我們和法軍陣地隔開的小河。我們左翼的部隊部署在森林邊緣,我們的戰士們在那邊點燃的篝火冒起一股股濃煙。法軍的陣線比我們的要寬要長,顯然,他們非常容易對我軍形成包圍圈。我們的陣地后面是一道又深又陡的沖水溝,這十分不利于炮兵和騎兵的撤退。昂得列公爵掏出筆記本和筆,趴在大炮身上,畫出了部隊部署的草圖。他用鉛筆在草圖上重要地點做了標記,計劃向鮑戈拉杰奧報告。昂得列公爵經常跟隨在總司令身邊,經常留心兵團的行動和一般性的計劃,經常閱讀戰爭史料,因此,對于眼前的這次戰斗,他能在腦海中暗自描繪出未來作戰的大致輪廓。昂得列公爵在觀察地形時,一直能聽到陣地上那間草棚里有大聲談話傳出來。他聽到其中有一個聲音十分耳熟,那個耳熟的聲音就是托什在講話。
正在此時,空中突然傳來一陣咝咝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霎時,一顆炮彈轟然落下。在棚子附近爆炸,巨大的爆炸力掀翻了土地,土地好像在因這可怕的轟擊而發出呻吟。
與此同時,瘦小的托什斜叼著煙斗,最先從棚子里沖了出來,他那善良的臉上似乎有些發白。
[十七]
戰爭開始了。昂得列公爵在陣地前沿停留片刻,然后掉轉馬頭,回格倫特村去找鮑戈拉杰奧。他背后的炮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顯然,我軍已經開始還擊了。
接到拿破侖的信,后悔的繆拉又想補救自己的失誤,便馬上調集他的部隊攻擊俄軍,并計劃在黃昏之前、在拿破侖到來之前把這支不值得重視的部隊全部徹底消滅。
“開始了!”昂得列公爵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往上涌動,“但是,我的土倫在哪里?該如何讓它脫穎而出呢?”他心里這樣考慮著。
沒走多遠,他就在秋日暗淡的暮色中看到很多騎馬的人向這邊疾馳過來。走在最前面的一位身披斗篷,戴著羊皮尖帽,騎一匹白馬。這就是鮑戈拉杰奧。昂得列公爵向他報告了這里的一切。鮑戈拉杰奧點了點頭,在他那張堅毅的棕色臉龐上,有一雙半閉半睜、似乎是睡意朦朧的眼睛。
鮑戈拉杰奧策馬向托什的炮兵陣地奔去,眾隨從緊跟其后。
托什正在指揮他的部下射擊,沒有看到將軍的到來,正用一雙小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
“再加兩分,這樣就合適了,”他用尖細的嗓音喊道,努力想喊出與他的外貌特征很不相稱的英勇氣概來,“二號目標,”他尖聲喊道,“狠狠地揍,梅德維杰夫!”
鮑戈拉杰奧讓人把那位軍官喊過來。托什十分膽怯、笨拙地敬了禮,來到了將軍的跟前。雖然托什炮連的任務是射擊谷地,但他卻決定用燃燒彈射擊前方敵軍駐扎地申格拉本村,因為村前有大批的法軍正在運動。
沒有人給托什下達過向何處射擊、怎樣射擊的命令,他只和他最敬重的司務長李雅科商量了一下,就決定最好把那個村子給點著。“好!”鮑戈拉杰奧在聽了這個軍官的報告后答應道。他好像在思考著什么,開始觀察他眼前的戰場。右翼的法軍逼得很緊,后勤部隊防守的陣地傳來了驚心動魄的密集槍聲,侍從武官指給公爵看,在右翼更遠的地方,在龍騎兵的背后,有一支法軍縱隊正在向我們的側翼包抄。左翼的地平線被近處的樹木遮擋住了。鮑戈拉杰奧命令從中間陣地抽出兩個營來支援右翼,一個侍從武官大著膽子向公爵獻策,如果抽走這兩個營,炮兵陣地就會失去掩護。鮑戈拉杰奧扭轉身來,斜著他的眼睛默默地看了一眼那位侍從武官。這時昂得列公爵也覺得,侍從武官的意見有道理。這時,從據守谷地的團長那里跑過來一個副官,他報告說,大批敵軍從正面沖過來,我們的部隊開始混亂,在向后勤部隊的陣地退去。鮑戈拉杰奧點頭表示知道了。他騎馬緩步向右翼走去,而且派一名副官到龍騎兵那里去傳達命令開始向法軍發起進攻。三十分鐘后,被派去的副官轉了回來,龍騎兵團長已經退過沖水溝,他遭遇強大火力阻擊,白白損失了好多人,便讓戰士們下馬撤進了森林。
“好!”鮑戈拉杰奧說。昂得列公爵耐心地聽著鮑戈拉杰奧公爵與軍官們的交談以及他下達的命令,他驚奇地發現,這位將軍并沒有直接地下達任何命令,但是,昂得列公爵也觀察到,雖說事件的發生出于偶然,與指揮員的意識沒有關系,但鮑戈拉杰奧的在現場卻發生著很大的作用。有些軍官神色不安地騎馬來到他的跟前,馬上就變得精神起來;戰士們愉快地向他敬禮,在他面前顯得十分活躍,顯然,他們都想在領導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勇敢。
[十八]
鮑戈拉杰奧騎馬來到我軍右翼的制高點之后,開始向山腳走去。他們離山谷越近,聽到的槍炮聲越清晰,這也就越讓人感覺到離真正的戰場更貼近了。已經開始有傷員陸續的撤回,還遇到了開始后撤的俄軍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