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戰爭與和平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894字
- 2016-01-13 13:48:12
“安杰爾公爵的遇害,是政治謀殺,正是在這件事情上,我看到了拿破侖的精神崇高,也可以說,他不用去擔任何責任。”
“哎呀,我的天!”愛娜驚恐的小聲說道。
“怎么,賓艾爾先生,您認為謀殺還崇高偉大?”嬌小的公爵夫人微笑著說。
“我的意思,”賓艾爾不顧一切地繼續說道,“是因為波旁王朝逃避了革命,讓社會陷于無政府狀態,只有拿破侖一個人能夠了解革命,擔當重任,并且,為了廣大民眾的利益,他不能因為極個別的生命就停下來。”“您能停一會再說嗎?”愛娜說,但是賓艾爾不理會她,繼續說道:“拿破侖偉大,因為他超越革命,壓制了革命中的不好傾向,去偽存真,比如公民的平等,言論和出版的自由,正因為如此,他獲得了成功。”
“是啊,如果他掌握了權力而不平白無故殺人,并把權力交還給合法的國王,”子爵說,“那我們肯定會贊成他。”
“他可以這樣做。人民給了他權力,只是因為他可以使人民擺脫封建統治,人民才把他看作偉人。革命是偉大的事業。”賓艾爾繼續講著,這種慷慨激昂的無禮插話,表示了他想表達一切的愿望。
“革命和殺人犯是偉大的事業嗎?”愛娜問。“我不談殺人犯。這些,當然是個別的事,但重要的情況不在這里,而在于大局,在于偏見被消除,公民一律平等。拿破侖充分保存了所有這些觀念。”
“自由,平等,”子爵輕蔑地說,好像最后決定了,要切實地向這個青年人指出他講話中犯的一些錯誤,“這些響亮的口號早已變成了一句空話了。誰不愛和平與自由?連我們的上帝也宣傳和平與自由。在革命之后,人民是不是得到了幸福?恰恰相反。我們的自由,被拿破侖給毀滅了。”
昂得列公爵微笑著,一會瞅瞅賓艾爾,一會瞅瞅女主人。在賓艾爾開始講話時,愛娜雖然富有社交經驗,還是大為震驚。但是當她看到,賓艾爾雖然說了些過火的言論,子爵卻沒有生氣,并且,在意識到已經沒法控制他的講話之后,她便集中精力,聯合子爵來攻擊賓艾爾。
“但是,親愛的賓艾爾先生,一個偉人不顧道德,不顧法律,殺死、個未經審判、沒有犯罪的普通人,您對此作何解釋呢?”愛娜問道。
“請問先生,”子爵說,“您怎樣解釋霧月十八日呢?難道說不是欺騙嗎?”
“還有被他槍斃的非洲俘虜呢?”嬌小的公爵夫人說,“真是有點后怕!”
賓艾爾先生不知該回答哪個問題合適,他掃視一下四周,笑了。他的笑容不像其他人那樣是似笑非笑的,相反,他微笑的時候,那副嚴肅的面孔頃刻之間就沒有了,忽然表現出溫柔、善良,甚至有點稚氣的表情,好像是在請別人原諒。
子爵雖然和賓艾爾是首次見面,但是他開始感到,眼前的這個雅各賓黨人完全不像他所宣稱的那樣嚇人。大家都沒有言語。
“你們要他回答那么多的問題,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昂得列公爵說,“再說,對于一位政治家,我們應該一分為二,哪些是他的個人行為,哪些是政治的行為。我覺得應當這樣。”
“對,對,當然應當這樣。”賓艾爾接過話頭,很感謝有人來替他解圍。
“不能不承認,”昂得列公爵繼續說,“在阿爾科拉橋上的拿破侖是個君子,在雅法醫院里向鼠疫病人伸出援助之手的拿破侖也是個君子,可是……可是他的有些行為卻讓人很難以理解。”
昂得列公爵顯然想緩和一下賓艾爾的失言。他欠起身體,打算離開,并給妻子打了一個手勢。
[五]
客人們一起向愛娜致謝,感謝她舉辦了一場迷人的晚會,然后,客人們就陸續離開了。
賓艾爾大腹便便,舉止笨拙,他人高馬大,五大三粗。就像別人講的那樣,他沒進交際場,更不會出交際場,也可以說,他不清楚在臨走之前說點什么讓人高興的話。愛娜向他轉過身來,帶著基督徒的善意,對他的言辭以示諒解,向他點點頭,說道:
“我希望以后常見到您,但我也希望您能改變思想,我親愛的賓艾爾先生。”
昂得列公爵走到門口,把肩膀移近替他披衣的聽差,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妻子和耶彼里泰公爵的談話。耶彼里泰公爵走到楚楚動人的公爵夫人身邊,透過有柄的眼鏡老盯著她看。“進去吧,愛娜,您不要著涼了。”嬌小的公爵夫人對愛娜說,然后又小聲說了一句:“就這么決定了。”愛娜已經和琳絲講好了替昂拉杜里和嬌小的公爵夫人的小姑提親的事。“親愛的朋友,我謝謝您了,”愛娜也小聲說道,“您寫信給她,而且告訴我,她父親對這樁婚姻有什么意見看法。再見。”說完她就走出了門口。
耶彼里泰公爵走到嬌小的公爵夫人跟前,把臉貼得很近,開始小聲地說笑著。
等公爵夫人坐進馬車,昂得列公爵向站在路上的耶彼里泰冷淡的喊了一句:“靠邊站站,先生。”他又用同樣的嗓音、卻充滿親切和溫柔地對賓艾爾說了一句:“我期待著您,賓艾爾。”
車夫趕起了馬,朝前方走去。耶彼里泰公爵仍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站在臺階上等子爵,他答應要送子爵回家。
賓艾爾乘車來到昂得列公爵家,就像老熟人一樣,走進昂得列公爵的書房,馬上習慣性地坐在沙發上,從書架上隨手拿出一本書(這是愷撒的《高盧戰紀》和《內戰紀》),身子靠在沙發上,翻開書頁開始讀起來。
“你對沙雷奧小姐做了什么啊?你看她現在的樣子,”昂得列公爵也來到書房,搓著一雙干凈的、不大的手,“我親愛的,你怎么這樣隨便,想起什么就說什么。”稍微停了一會,昂得列問賓艾爾:“你到底拿定主意了?要去做騎兵軍官呢,還是當外交官?”
“我還沒有決定,我兩樣都不喜歡。”“可你得馬上拿主意,你的父親在等著呢。”賓艾爾剛滿十歲時就和一個做家庭教師的神父出國了,在國外一直待到二十歲。回國后,他父親辭掉了神父,然后對賓艾爾說:“你現在去彼得堡吧,到處走走,瞧瞧干什么合適,無論怎樣我都支持你。這是給沃希列公爵的信,這是給你的錢。有事寫信給我,我會全方位幫助你的。”賓艾爾選了臨時的職業,卻仍然沒有結果。昂得列公爵和他談的正是這件事情。
賓艾爾表示他不愿參軍,因為他知道,這場反對拿破侖的戰爭不是為和平而戰,從側面幫助英國和奧地利去對付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他問昂得列有什么理由去打仗,昂得列回答:
“什么理由?我不清楚。我想是責任吧。而且,我去……”他停了一下,“而且,還因為我在這里所過的生活不適合我!”
[六]
隔壁房間里傳來了女人衣服的窸窣聲。昂得列公爵換了一副神態。賓艾爾也從沙發上坐直了身體。公爵夫人來到了書房,她已經換上了一件平時穿的,但同樣美觀大方的衣服。“我老是在想,”她費力地坐到椅子上,“為什么愛娜不嫁人?難道你們不喜歡她,可真是笨啊。”她轉向賓艾爾,“賓艾爾先生,您太有才了,而且喜歡爭強好勝!”
“我正在和您丈夫談論呢。我不清楚他有什么理由非去打仗。”賓艾爾對公爵夫人說。這句話讓公爵夫人打了個冷戰,她也開始激動起來。
“啊,我也正要和他談呢!”她說,“我不清楚,這些男人不去打仗就不能活?為什么我們女人們都不考慮這樣的事情呢?”
昂得列顯然不高興她說這種話。賓艾爾問昂得列:“你們啥時走?”“啊,不要說啥時走,我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公爵夫人用她在聚會時和耶彼里泰說話時的那種隨便、輕佻的語氣說道,這種言語在家里說不是很恰當。“還有,昂得列,我怕,我真的害怕!”
“你怕什么,琳絲?我不清楚。”昂得列冷淡地問。“你們男人只管自己!天知道為什么,他要把我丟下,把我孤零零地丟到鄉下。”“你怎么孤單了,不是還有父親和妹妹嗎?”“沒有了我的朋友,怎么不孤零零的……他還叫我不要擔心。”
“我還弄不清楚,你怕什么。”昂得列公爵一直看著妻子。
公爵夫人臉刷地紅了,她的生著毫毛的短唇忽然哆嗦起來,“啊,昂得列,你變了,你變得冷酷了。我怎么對不住你了?你要去打仗,卻不關心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琳絲,我請你不必講了。”見賓艾爾知趣地想要離開,昂得列拉住了他的胳膊。“請慢走,等一下,賓艾爾,公爵夫人十分好客,不會反對我和你一起度過一個晚上的。”
“唉,他只想著自己。”公爵夫人忍不住流下了委屈的淚水,小聲嘟噥著。
“琳絲!”昂得列公爵提高嗓門,顯然有點發怒了。受驚的公爵夫人的臉上露出了膽怯的表情,她一邊說著“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一邊提起衣裙,走到丈夫面前,吻了吻他的額頭。
“再見,琳絲。”昂得列站起身來說,很客氣地吻著她的手,像是在吻一個外人的手。
他們兩個好久都沒說話,昂得列用手帕擦著臉。“我們現在該吃飯了。”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吃飯時,昂得列公爵把手扶在餐桌上,好似他心里早有準備,忽然決定要一吐為快,他帶著賓艾爾從沒看到一種神經質的表情,開始說道:
“我看你也不要結婚了,我的朋友,這是我給你的忠告。婚姻就好比絆腳石,會擋住你前進的步伐、在你還沒有把她了解清楚之前,千萬別草率結婚,否則你就會鑄成難以挽回的大錯。真的,是真的!你不要這樣吃驚地看著我。如果你有遠大的理想,那么,你每走—步都要腳踏實地,否則的話給你準備下的只有客廳,在那里你將成為宮廷奴仆和傻子一樣的人……就這么回事!……”
他用力地摔了一下手。賓艾爾摘下眼鏡,摘去眼鏡后的面容好像和從前判若兩人,顯得更善良了。他驚訝地看著昂得列。“我的妻子,”昂得列公爵繼續說道,“是一個十分不錯的女人。她是那種讓丈夫不用擔心自己名譽的為數很少的女人中間的一個。可是,我的天哪,如果能讓我沒有結婚,我寧愿付出所有!這些話我只給你一個人講,而且是第一次講,因為我愛你。”
昂得列公爵說這些話的時候,與開始那種懶洋洋地坐在宴會客廳中的昂得列更不像一個人了。他那冷酷臉上的每塊肌肉都在激動地抖動,他那雙本來好像已經熄滅了生命之火的眼睛,好似看到了光明。
“你不理解我為什么這樣說,”他接著說道,“要清楚,這是一個人全部的生活經歷。你提到了拿破侖和他的事業,”他說道,雖然賓艾爾并沒有提到拿破侖,“但是,在拿破侖一步步走向他追求的目標時,他是自由的,他心目中除了自己的目標之外他不想其他一切事情,所以他成功了。可是,假如把自己和女人捆在一起,像一個帶著鐐銬的犯人,那就會絆住你的雙腳。你所有的努力和愿望都會付之東流,使你后悔不已。客廳,流言,舞會,虛榮,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一切就是我沒法躲避的迷魂陣。我現在要去打仗,去參加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可我沒有什么經驗,什么也不會。在愛娜那里,人們都聽我說話,還有那些女人……可惜你不清楚,這些漂亮的女人都是些什么貨色!我父親說得對。自私,虛榮,愚昧,渺小,當女人露出真面目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你仔細看看交際場上的女人,她們好像能說會道,其實她們能有何見解,什么都沒有!千萬不能結婚,親愛的,不能結婚。”昂得列公爵停止了他的談話。
“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賓艾爾暗暗想道。賓艾爾認為昂得列公爵是很多人的榜樣,因為在他身上具有賓艾爾所沒有的那種堅定的意志。賓艾爾向來佩服昂得列公爵在與各種人交往時表現出的那種不慌不忙的態度,那種非凡的想象力和淵博的知識,尤其是他認真的工作和學習能力。
“我已經沒什么希望了,”昂得列公爵說,“你的想法如何?我們來談談你吧。”
“干嗎要說我呢?我是什么人?我是一個私生子!”
他馬上面色深紅,顯然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說出這句話來。
“我非常看重你,你是我們社交界唯一的活人。你十分出色。現在是自由的,想做什么,你就選擇什么。你隨便做什么都行,但是我要提醒你,別再跟庫拉金一伙過那種浪蕩生活了。這對你不合適。”
賓艾爾曾住在沃希列·庫拉金公爵的家里,參加過沃希列的公子昂拉杜里的放縱生活。那個昂拉杜里,就是愛娜等人要為他說媒的那個青年,人們希望讓他娶昂得列公爵的妹妹,想以此來改變他的人生道路。
“我也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并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今晚他們約我去,我沒有答應他們。”
“你是否能向我保證你以后不再去了嗎?”昂得列問。
“我現在就發誓!”但是,在賓艾爾到深夜離開昂得列家之后,走在深秋之夜的彼得堡街道上,他還是覺得,在這么美好的暮晚或清晨的夜色里是不能睡覺的。他想到了他剛才發過的誓,但他腦中馬上又有了另一個想法:許下諾言有什么用哪,因為在對昂得列發誓之前,他也曾答應過昂拉杜里,現在是左右為難。最后他想,所有這些誓言不是一成不變的,沒有什么準確的意義,也不必太認真,過一天算一天吧,或許會發生其他什么特別的事情,那么所發的誓言也就不起作用了。現在他是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使他的一切決心都化為烏有。因此,他又不由自主地到庫拉金的家里去了,在那里,他參與酗酒、耍熊和打賭,又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