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爸爸現在到底在哪里呢?”她再一次問道。她母親的表情表明她不贊成女兒這種態度。“喏,你別發脾氣!那可憐的家伙,聽了牧師告訴他的消息神氣極了,半小時前去了露粒芬酒店。他很想恢復他的體力,明天好帶著蜂箱趕路。”
“恢復他的體力!”苔絲急躁地說,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哦,我的天哪!去酒店恢復他的體力!你怎么會同意他去的,媽!”
苔絲的責備和她焦急的神態似乎仿佛使屋里的家具、在一旁玩耍的弟妹以及她母親的臉上都現出了害怕的樣子。
“不,”她母親連忙申辯,“我沒有同意。我一直在等你回來看家,這樣我就能找他了。”
“讓我去吧。”“哦,不行,苔絲。你知道,你去不會起作用。”苔絲沒有堅持。她知道母親為何反對自己去。德比太太的外衣和帽子已經掛在她身旁的一張椅子上,為這一趟早就盤算好了的短時間逛蕩作好了準備;這才是這位太太反對女兒去找父親的真正原因。
“另外,把這本《算命全書》拿到外屋去,”瓊接著又吩咐女兒,一邊匆匆把手擦干穿上外衣。
苔絲把書拿起來的時候她母親也就已經出門。德比太太需要扶養一大堆孩子,整個生活臟亂不堪,要是說她還有什么樂趣的話,那么,像這樣到酒店去找她那個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丈夫便是其中之一。在露粒芬酒店里找到他,在他身邊坐上一兩個鐘頭,在這段時間內完全把孩子們拋到腦后,德比太太覺得快活。在這種時候,似乎有一個光暈,或者是一道晚霞,使生活變得炫目。孩子們不在眼前,似乎倒反而形象鮮明,很是惹人喜愛,日常生活里的瑣事則不無幽默和令人歡樂之處。當年,丈夫向她求愛時,她也是在這個地方坐在他身旁,對他性格上的缺點全部視而不見,眼里只有一個理想情人的形象,如今兩人又像從前一樣坐在一起,熱戀時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德比太太的心頭。
這會兒家里就剩弟弟妹妹們和她在一起了,苔絲先把那本算命的書拿到外屋,把它塞進屋頂上的茅草之中。
順著園地的小徑回屋里去的時候,苔絲尋思著母親在今天這個日子看《算命全書》是要弄清楚什么。她想也許和剛發現的自家祖先的新情況有關,卻沒料到正是母親這一舉動所關系到的唯一對象。不過,她沒過多的繼續思考這個問題而開始忙起來了,往白天晾干了的衣服上噴水,打算熨燙。此時和她做伴的是九歲的弟弟亞伯拉罕和十二歲半的妹妹伊麗莎一路易莎一大伙兒叫她“麗莎一路”。更小的幾個弟弟妹妹都已經睡了。苔絲比最大的妹妹大四歲多,她們兩人之間本來還有兩個,已經早早就夭折了,所以當父母不在,只有她和弟弟妹妹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會像個母親一樣。亞伯拉罕下面是兩個女孩,荷浦和莫迪絲娣,在她們下面還有一個三歲的男孩和一個剛滿周歲的娃娃。
這些小家伙都是德比船上的乘客——他們的快樂、需要、健康,甚至他們的生存,完全取決于德比夫婦的判斷。如果德比家的決策者選擇將這條船駛入困難、災禍、饑餓、疾病、墮落、死亡,那么,這幾個關在船艙里的小囚犯也不得不跟著一起去——他們是六個孤苦無助的可憐蟲,關于來到世上做人,從來沒有誰問過他們是否有什么要求,更沒有問過他們是否愿意到難以維持生計的德比家來過這樣的苦日子。
時間更晚了,父親和母親都還沒有回來。苔絲站在門口向外望,心里面想著馬勒特村。這村子正在閉上眼睛。每家每戶都在熄滅燭火和燈光:她似乎看見一只只拿著熄燭器的手伸向前去。
她母親去酒店找父親其實是增添了一個需要回家的人。苔絲開始覺得,一個身體不好并且又要在半夜一點之前帶著蜂箱趕路的人無論如何不應該這么晚還待在酒店里炫耀祖先的光榮業績。
“亞伯拉罕,”她對弟弟說,“戴上你的帽子——不害怕,對嗎?——去露粒芬看看爸媽在做什么。”
這孩子馬上從凳子上跳下來,打開房門,隨后消失在夜色之中。半小時又過去了,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沒有回來。亞伯拉罕和他爸媽一樣,看來也被那誘惑人的酒店粘住了。
“我得親自去一趟,”苔絲說。苔絲把弟弟妹妹們全部鎖在屋里,轉身踏上那條黑黝黝、彎彎曲曲的小徑或者說是街道。這條道并非為方便有事趕路的人而修,當初修它的時候還不是每一寸地都那么值錢,那還是單根指針的鐘就完全能指示時間的年代。
4
露粒芬是開設在家零落的馬勒特村這一頭的唯一一家酒店,持有只許外賣不準堂飲的執照,禁止讓顧客在店里喝酒,不然便是違法,因此,這酒店公開招待客人的地方,僅限于一個用鐵絲將一塊大約兩碼長、六英寸寬的木板懸吊在庭院圍籬外邊而形成的壁架那樣的東西。口渴的陌生人買了酒便站在路旁喝,完了杯里殘余的酒倒向地上灰塵多的地方,弄出波利尼西亞似的圖案,隨后把酒杯放在這塊木板上。他們希望在酒店能有供他們休息的座位。
過路的陌生客人們這樣想,村子里的主顧們也有同樣的愿望,于是有志者事竟成。
這天晚上,十一二個來尋找樂趣的人聚集在樓上一間不小的臥室里,臥室的窗戶被一塊大羊毛披巾遮得相當嚴實。他們都是馬勒特村這一頭的老住戶,也是酒店的常客。因為獲準外賣兼堂飲的滴滴純酒店位于這個住家零落的村子的那一頭,距離很遠,所以住在村子這一頭的人要去喝其實非常不方便。此外,還有一個比這點要嚴重得多的問題,那就是酒的質量。因此,多數人的意見是:寧可與露粒芬在房頂的角上一起喝酒,不在寬闊的房屋與那一位老板共飲。
屋里放著一張有四根細長帷柱的床,它的三面為幾個人提供了坐的地方;還有兩個人高高地坐在五斗柜上;一個人坐在一只櫟木雕花的小柜子上,兩個人坐在臉盆架上;還有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這樣一來,無論如何,每個人都有一個舒服的座位。此刻他們正情緒高漲,快活得靈魂都要出殼了。
先前德比太太離開苔絲后匆匆來到這里,打開前門,穿過樓下那間黑漆漆的房間,接著打開樓梯門(看起來她對那門閂非常熟悉),然后慢慢地沿著彎曲的樓梯拾級而上。她的臉剛顯露在樓梯口的燈光下,聚在樓上臥室里的這些人就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向她投來。
“——這幾個是我的要好朋友,這次我請客,請他們一起來參加聯歡游行,”老板娘聽見腳步聲,一邊望著樓梯口一邊大聲說道,就像小孩背誦教義問答那樣流利。“喲,是你呀,德比太太。我的天啊!你真嚇了我一大跳!我還以為是政府派來的官員呢。”屋子里其他的人都看著德比太太并對她點頭表示歡迎,她轉身走到丈夫身旁。約翰·德比此刻正坐在那兒漫不經心地輕輕哼著:“無論是哪兒的人,我都能比得上他!在格林山下的金斯庇,有我家的大墓穴,勝過韋塞克斯任何一家!”
“我有話告訴你!我們家祖宗那么了不起,讓我想到一個主意——妙極了的一個主意!”開心的妻子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喂,約翰,你沒看見我來了?”德比太太用胳膊肘輕輕推他,可是他卻視而不見地面對著妻子,而嘴里繼續哼著小調就像妻子是塊透明玻璃似的。“噓!別唱得這么響,我的先生,”老板娘說,“如果有個在政府里做事的人經過這里,我的營業執照就要被收去了。”“我想,他可能把我們家的事告訴你們了吧?”德比太太說。
“是的,說了一點兒。依你看,這么一來你們能否得到一些錢呢?”
“啊,這是保密的,”瓊·德比顯得非常有頭腦地說。“無論如何,跟坐馬車的人是親戚總是好的,即使輪不到你坐上去。”說完這句,她壓低嗓門重又跟丈夫耳語:“知道了你帶回家來的消息以后我就一直在想,在特蘭特里奇住著一個很富有的太太,就在那獵場邊上,她姓德伯。”
“唉——你說什么?”約翰爵士問。德比太太又重復了一遍。“那位太太準是我們的親戚,”她繼續說著。“我的辦法就是讓苔絲去認這位親戚。”“是有一個姓德伯的太太,你一說我也記起來了,”德比說。“不過跟我們比起來她不算什么。從諾曼王那時候算起,到現在已經相當久遠,她家只是在我們之后的一個支派,肯定不會錯。”
他們夫婦二人如此聚精會神地討論這個問題,因此都沒有注意到小亞伯拉罕已經悄悄溜進屋里,在等待機會讓他們回家去。
“她很富有,一定會好好照顧苔絲的,”德比太太接著說。“那樣就好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一個家族的兩個支派的人為什么就不能有來往。”
“對,我們都去認親戚去!”亞伯拉罕從床沿底下鉆出來開心地說。“苔絲去她家和她住一起的時候,我們就都去看她;我們要坐她的馬車,還能穿黑色的禮服了!”
“這孩子,你怎么到這里來啦?你瞎說些什么!去,去樓梯那兒玩,等爸媽把話講完!……嗯,苔絲得去見見我們家這個親戚。她一定會討這位太太喜歡的;而且這樣一來以后很可能會有某個出身高貴的人娶她。”
“你怎么會知道的?”
“我查過《算命全書》為她算了命,那書里說她將來要嫁貴人!……你還沒見到她今天有多好看喲,那皮膚就跟公爵夫人的一樣柔嫩。”
“那孩子自己是否想去呢?”“我還沒有問過她。她還不知道我們有一位這樣的親戚呢。不過有了這個親戚她準能嫁個好人家,所以她不會不去的。”
“苔絲脾氣很怪的。”“但她總算是個乖的孩子。讓我來跟她說吧。”盡管兩人是悄悄地說著知心話,他們周圍的這些人也完全能夠明白它的意義,猜得出德比夫婦此刻在商量的是非比尋常的重要事情,也猜到,他們那漂亮的大女兒苔絲會有一個美好的前途。
“今天我看見苔絲跟那些女孩子一起排著隊在教區各處走的時候,我心里想,‘苔絲那漂亮姑娘真有趣,’”一個年事已高的酒鬼低聲說。“但是瓊·德比一定要留心,別讓那孩子把已經開始發芽的谷粒撒到地里。”這是當地的一句俗語,有特別的含義,他說完之后沒人搭話。
后來屋里的人一塊談論別的事情。不久,又聽見有人穿過樓下那間屋子的腳步聲。
“——這幾個是我的要好朋友,這次我請客,請他們一起來參加聯歡游行。”老板娘匆忙重復這句用來應付不速之客的現成話,馬上她就發現:原來是苔絲來了。
屋子里酒氣氤氳。對于臉上已有皺紋的中年人來說,這種氣氛還不算不恰當,但是苔絲年輕容貌在這里就顯得特別不搭調了,這一點她母親也看得出來,因此,沒等苔絲表現出責備的目光,她的父母親已經站起身來,匆匆喝空杯中的酒,隨著她下樓去。露粒芬太太在他們身后提醒說:
“請你們輕點兒聲,行行好,親愛的,否則我會丟了營業執照的,還會被傳出去,說不準會有別的什么事情落到頭上呢。祝你們晚安!”
苔絲和她母親分別架著她父親的兩只胳膊換扶著他往家里走其實他剛才喝得很少;一個慣于喝烈酒的人在下午喝過酒之后去教堂做禮拜,仍然能行動自如地轉身向東、面對圣壇屈膝下跪,絲毫也不趔趄;德比剛才所喝的,還沒有這種酒徒去教堂之前所喝酒量的四分之一。然而約翰爵士體質虛弱,所以就這點酒就已經使他支持不住了。從酒店里出來被風一吹,他的腳步就不穩了,身體東倒西歪,弄得他們三個人一會兒好像是去倫敦,一會兒又像是去巴思。兩個女人勇敢地竭盡全力不使德比、亞伯拉罕以及她們自己現出這種無法控制的趔趄和一溜歪斜;他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的家,那位家長到了門口時突然又扯著嗓子唱起那個調子,似乎看到眼前的房子這樣窄小必須給自己壯膽似的——“我們家——在金斯庇——有一座——大墳地!”
“噓——別這么傻里傻氣的,杰基,”他妻子說。“從前有名望和地位的人家多得很呢,并非只有你們一家。你看安克特爾家、霍西家,還有特林厄姆家,都跟你們家一樣敗落了,感謝上帝,我娘家從來沒有闊過,我也就用不著為家道敗落而感到丟臉了!”
“別這么肯定。瞧你那模樣我就相信你娘家從前一定有人當過國王和王后,你比我們任何一個都要更加丟臉呢。”
苔絲覺得此時有一件事情跟自家祖先從前闊不闊這個問題比起來重要得多,于是說:
“我想爸爸估計明天不能這么早帶著蜂箱趕路了。”“我?一兩個小時我就沒事了,”德比說。全家人都睡下的時候,十一點都過了。假如要在星期六集市開始之前把蜂箱送達卡斯特橋的零售商,那么,最晚在半夜兩點必須上路,因為整個路程有二三十英里,而且很不好走,而他家的車馬又是最糟糕的。一點半的時候,德比太太來到苔絲和弟弟妹妹們一起睡覺的那間大屋子。
“那不幸的人去不了啦,”她對大女兒說。苔絲在床上坐起身來,沒有從睡夢中完全清醒,像是在做夢,又像是在和母親商量事情。“但總得有人去呀,”她回答說。“眼下這時候賣蜂已經遲了。再過不久今年的蜜蜂分群很快就會停止,如果我們拖到下個禮拜的集市日再送去就沒人會買,這些蜜蜂就毀在我們自己手里了。”
德比太太看起來無法應付這種緊急情況。“或許有哪個年輕小伙子肯去?昨天那些小伙子那么喜歡和你跳舞,能否在他們當中找一個?”她馬上建議說。
“哦,不行,我決不能這么做!”苔絲帶著強烈的自尊堅決地說。“那樣所有人都會知道是什么原因,這真是太丟人了!我想,如果亞伯拉罕能跟我做伴的話,我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