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我想親近你都惹你生氣嗎?”
苔絲保持緘默。這以后馬兒緩緩地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路,到了后來,整晚都浮蕩在谷地里的有點蒙蒙亮的薄霧彌漫開來,把他們兩人包圍起來。不知是這個緣故,還是因為沒有集中精力也或許是因為太困倦,苔絲沒有發覺她的帶路人沒有讓馬兒走上去特蘭特里奇的路。
苔絲此時真的是疲倦極了。一個星期來她每天早上都五點鐘起床,然后站著干一整天的活,今天晚上去蔡斯勃勒又多走了三英里路,在那里又等了他們三個小時,由于等得心急什么都沒吃甚至連水也沒喝一口,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她步行了一英里和黑桃王后她們激動地吵了一架,隨后又騎馬慢悠悠地走,到現在幾乎已經半夜一點了。不過,即便如此,她真正被瞌睡所戰勝也只有一次,在那個瞬間,她太困了打著盹,腦袋輕輕地靠在亞歷克·德伯的身上。
德伯勒住馬,馬鐙里抽出腳來,側過身子,伸出一條手臂攬住苔絲的腰扶著她。
這一舉動馬上引起苔絲的警惕;她把德伯輕輕一推。德伯此時在馬上的位置非常不穩定,被她一推身體失去平衡,差點就從馬上滾到地上。
“這真是無禮了!”亞歷克說。“我毫無惡意——只是扶著你防止你摔倒。”
苔絲很是懷疑地想了一下,后來覺得畢竟亞歷克的話有可能是真的,便低聲下氣地說,“我請你原諒,先生。”
“除非你做出一些表示,說明你信任我。否則我決不原諒!”亞歷克突然發脾氣說,“我算是什么呀,被你這么個黃毛丫頭屢次拒絕?長長的三個月過去了,你一直在玩弄我的感情,我不想再忍受這種情形了!”
“我明天就離開你,先生。”“不,明天你不能離開我!我再問你一次,你同不同意讓我擁抱你來表明你信任我?來吧,現在只有我們兩個。我們彼此之間很了解;你知道我愛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天下最漂亮的姑娘,你的確是這樣。我不能像一個戀人那樣對待你嗎?”
苔絲感到生氣,急促地呼了一口氣,表示反對,身子在馬鞍上煩躁地扭動,兩眼望著遠方,嘴里吞吞吐吐說,“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怎么可以說能或者不能呢,現在——”
德伯沒有說話,徑直順著自己的意愿伸出一只胳膊摟住苔絲,這姑娘沒再表示反對。于是他們就這樣騎在馬上緩緩地繼續前行,直到苔絲突然意識到他們已經走了太長太長的時間——平時從蔡斯勃勒回去,即使是以這么慢的速度,走那么短的路程無論如何用不了那么長的時間,況且,他們現在走的只是一條小路。
“怎么回事,我們這是在哪兒?”苔絲驚叫。“正在穿過一個樹林。”“一個樹林——什么樹林?那我們是不是離開大路很遠了?”
“這是獵場的一部分——英國最古老的一個樹林。這是個美妙的夜晚,我們為何不騎著馬多逛一會兒呢?”
“你怎么這么壞呀!”苔絲說;帶著既有調皮的成分又有真正的驚恐的神態。同時,她冒著自己會滑下馬去的危險換個手掰開德伯的手指,掙脫了摟著她的那條胳膊。“而且還是在我這么信任你的時候,在我為了讓你高興遷就你的時候!我這么做是因為剛才推了你,覺得有點內疚。現在請你讓我下去,讓我步行回家。”
“你無法步行回家,親愛的,就算是在沒有霧的日子也不行。我們現在離特蘭特里奇相當遠,我告訴你,現在這霧越來越濃,你說不定在林子里轉上幾個小時也出不去。”
“用不著想那么多了,”苔絲語氣溫和地說。“放我下去,我請求你。我不在乎這是哪里,只是請你讓我下去,先生,求求你!”
“那么,好吧,我放你下去——但有一個條件。既然把你帶到了這個了無人煙的地方,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把回家的路指引給你,你想不要我的幫助獨自回特蘭特里奇去,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實話告訴你,親愛的,這么大的霧,連我自己也不曉得我們是在哪。喏,倘若你答應在馬兒旁邊等著我,讓我去探路,確切地斷定我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然后我會很樂意把你一個人丟下。等我回來以后,我會詳詳細細地告訴你該怎么走,到那時候要是你堅持步行回家你可以那么做,或者你也可以騎馬回去——隨便你。”
苔絲接受了這些條件,從馬的左邊滑到地上,但在她下去之前德伯趁她不備飛快地吻了她一下。然后從另一邊跳了下去。
“我想我得牽著馬吧?”她問了一句。“哦,不,不必了,”亞歷克拍了拍氣喘吁吁的馬兒說。“今天晚上它已經夠累了。”他掉轉馬頭,把它拴在灌木叢里的一根粗樹枝上,又在厚厚的枯葉堆里替苔絲弄了一個臨時憩息處。“現在你就坐在這兒,”他說。“這些葉子還是干的。那匹馬兒只要你留神點就行了。”說完他離開了,走了幾步又返回來說:“順便告訴你,苔絲,你父親今天又有了一匹馬。有一個人送給他的。”“是你!”
德伯點了點頭。“哦,你實在是太好了!”苔絲叫出聲來,同時卻痛苦地感到自己必須在這種時候對德伯表示感謝顯得特別尷尬。
“小孩子們也收到一些玩具。”“我不曉得你送東西給他們了,”苔絲小聲的說;她心里十分感動。“我甚至有一種想法,希望你沒有這樣做——是的,希望你沒有!”“為什么,親愛的?”“這樣——我就被牽制了。”“苔絲——你現在還一點兒也不愛我嗎?”
“我感激你,”苔絲不情愿地承認。“但是恐怕我不——”說到這里她突然意識到德伯是因為喜歡她才送東西給她的家人,心里覺得特別難受,一顆淚水慢慢地從她眼睛里掉下,接著又是一顆;就這樣她哭了起來。
“別哭,親愛的,親愛的姑娘!現在你坐在這兒等著我回來。”苔絲被動地在德伯鋪妥的枯葉堆里坐下,身上稍稍有點兒發抖。“你冷嗎?”德伯問。
“不太冷——有一點兒。”德伯伸出手去摸她。“你怎么只穿著這么一件輕飄飄的細布衫——”“這是我夏天穿的最好的衣服。出門的時候我穿著覺得很暖和,當時我不知道要騎馬,也不知道會在外面逗留這么長時間。”
“九月里的晚上是比較冷。讓我想一下。”說完他脫下身上的一件薄外衣,溫和地蓋在苔絲身上。“這就好了——現在你會覺得暖和一點,”他接著說。“喏,我的美人兒,在這兒休息吧,我馬上就回來。”
他把披在苔絲肩上的外衣的紐扣扣上,隨后轉身走進那一片霧氣之網——。當他順著不遠處的小山坡向上走的時候,苔絲開始還能聽見樹枝發出的沙沙聲,后來聲音漸漸消逝。幽幽的月光越來越暗,在枯葉堆上陷入沉思的苔絲已很難被人發現了。
這時候,亞歷克·德伯繼續沿著山坡向上走,想要弄明白他們到底是在獵場的哪個方位——他確實不知道他們眼下的位置。事實上,在過去一個多小時里,他騎在馬上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轉,能拐彎就拐彎,目的是把和苔絲呆在一塊的時間拖得越長越好,注意力則集中于月光下的苔絲,幾乎沒有留意路邊的景物。讓精疲力竭的馬兒休息一會兒相當有必要,因此現在他也就不急著尋找那些界石。當他翻過小山進入毗連的谷地之后,來到一條大路的柵欄跟前;他認識這條路,所以就知道了他們眼下是在什么地方。德伯于是開始返回;月亮已經完全落下去了,而且還有霧。為了避免撞上樹枝,他只得伸著手臂向前走,并且發現,要找到先前他出發的確切地點簡直太困難了。經過反復摸索,兜了好多圈子,他總算聽見就在他的近旁有馬兒弄出的輕微響動;忽然他那件外衣的袖子纏住了他的一只腳。
“苔絲!”德伯叫道。沒有回答。周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見,除了腳下那模糊的一團灰白——正是枯葉堆上苔絲穿著白色細布衫的形體。德伯彎下腰去,聽見輕微、均勻的呼吸聲。他跪到地上,身體俯得更底,于是苔絲溫暖的氣息呼到他的臉上,不久他的面頰與苔絲的碰到了一起。苔絲睡得很沉,睫毛上還留有淚水。
如此美麗的女性肌體,像蛛絲一般敏感,直到此時仍然如雪一般潔白,為何注定要被畫上如此粗俗的圖案?粗俗的擅自占有了比較優雅的,女人被不適當的男人所占有,男人被不適當的女人所占有——為什么類似的事情如此頻繁地發生?好幾千年以來,善于分析的哲學家們也沒能把這個問題按照我們的自然法則觀念作出解釋。誠然,人們或許會承認,在眼前這場災難中可能暗藏著因果報應。
“這是命中注定的。”——就像在這一帶偏僻的鄉村里苔絲家里人彼此總是愛以宿命論的觀點這樣說,眼前這件事情讓人覺得可悲。從此以后,我們的女主人公的人格跟她離開與母親共同生活的家去特蘭特里奇的養雞場碰運氣那時候的人格之間,有了一條無法逾越的社會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