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611字
- 2016-01-13 16:09:39
對這個孩子說來,這算不上一大安慰,即使他還很小,但已經能夠故意裝出很舍不得離開的表情。要這個孩子擠出幾滴淚水也不是什么太難的事情。只要想哭,挨餓以及新近遭受的虐待也很有收獲。奧立弗哭得確實相當自然。麥恩太太擁抱了奧立弗一千次,還給了他一塊奶油面包,這對他要實惠得多,免得他一到濟貧院就露出一副餓癆相。奧立弗戴上一頂教區配備的茶色小帽,手里拿著面包,當下便由邦布爾紳士領出了這一所可悲的房屋,他在這里度過漆黑的幼年時代,從來沒有被一句溫和的話或是一道親切的眼光照亮過。即使這樣,當那所房子的大門在身后關上時,他還是頓時感到一陣稚氣的悲傷,他把自己那班不幸的小伙伴丟在身后了,他們淘氣是淘氣,但卻是他結識的不多的幾個好朋友,只身掉進茫茫人海的孤獨感第一次沉入孩子的心田。
邦布爾紳士大步流星地走著,小奧立弗抓緊他的金邊袖口,跑到旁邊。每走兩三百碼,他就要問一聲“是否快到了”。對于這個疑問,邦布爾紳士報以極其簡短而暴躁的答復,摻水杜松子酒在某些人胸中只能喚起短時間的溫和大度,這種心情到這會兒已經蒸發完了,他又成為一名教區干事。
奧立弗在濟貧院里還沒呆上一刻鐘,剛解決了另外一片面包,把他交給一位老太太照看,自己去辦事的邦布爾紳士就回來了,他告訴奧立弗,今天晚上趕上理事會開會,他馬上去見理事們一面。
奧立弗多少給這個消息嚇了一跳,一塊木板怎么是活的,他顯然一無所知,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應該哭還是應該笑,不過,他也沒功夫去考慮這事了。邦布爾紳士用手杖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以便他清醒過來,落在背上的另一巴掌是要他振作些,然后囑咐他跟上,帶著他走進一間粉刷過的大房間,十來位胖胖的紳士圍坐在一張桌子前邊。上首一把圈椅比其他椅子高出很多,椅子上坐著一位特別胖的紳士,一張臉滾圓通紅。
“給各位理事鞠一躬。”邦布爾講道。奧立弗抹掉在眼睛里打轉的兩三滴淚水,他看見前面沒有木板,只有一張桌子,只好遷就著朝桌子鞠了一躬。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高椅子上的紳士開口了。奧立弗一見有這么多紳士大吃一驚,渾身直哆嗦,他又被干事捅了一下,打得他哭泣。由于這兩個原因,他答復的時刻聲音很低,并且很猶豫,一位穿白色背心的紳士立即斷定,他是一個傻瓜。應該說明,預言吉兇是這位紳士提神開心的一種重要方法。
“孩子,”坐在高椅子上的紳士講道,“你聽著,我想,你知道自己是孤兒吧?”
“你說什么,紳士?”可憐的奧立弗問道。“這孩子是個傻瓜——以前可能就是。”穿白背心的紳士說。
“別打岔。”最先發話的那位紳士講道,“你無父無母,你知道不知道,是教區把你撫養大的?”“知道,紳士。”奧立弗答復時哭得很傷心。
“你哭什么?”穿白背心的紳士問道。是啊,這確實太不可理解了,這孩子能有什么值得哭的?
“我期望你每日晚上做禱告,”另一位紳士厲聲說,“為那些養育你、照應你的人禱告——要像一個基督徒。”
“是,紳士。”孩子結結巴巴地說。剛剛發言的那位紳士無意間倒是說中了。如果奧立弗為那些養育他、照應他的人禱告過的話,肯定早就很像一個基督徒了,并且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基督徒。可他從來不曾作過禱告,因為根本沒有人教他。
“行了。你到這兒來是接受教育,是來學一門有用處的功夫的。”高椅子上那位紅臉紳士說。“那你明天早晨六點鐘就開始拆舊麻繩。”繃著臉的白背心紳士補充了一句。
為了答謝他們通過拆舊麻繩這么一個簡簡單單的工序,把授業和傳藝這兩大善舉融為一體,在邦布爾的指教下奧立弗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被急急忙忙帶進一間大收容室,在那里,在一張高低不平的硬床上,他抽抽搭搭地睡著了。好一幅絕妙的寫照,活現了仁慈為懷的英國法律。法律始終是許可窮人睡覺的。
可憐的奧立弗。他何曾想到,就在他陷入沉睡,對身邊的一切都毫不知曉的狀況下,就在這一日,理事會作出了一個與他未來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決定。已經定了。事情是這樣的:
該理事會諸君都是一點練達睿智的哲人,當他們關心起濟貧院來的時刻,馬上發現了一個等閑之輩絕對看不出來的疑問——窮人們喜愛濟貧院。對于比較下等的階級,濟貧院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公共娛樂場所,一家不用費錢的旅店,三餐便飯帶茶點常年都有,整個是一個磚泥結構的樂園,在那里盡可整天玩耍,不用干活。“啊哈!”看來深知個中緣由的理事紳士們發話了,“要想糾正這種狀況,得靠我們這些人了,我們要立即加以制止。”于是乎,他們定下了規矩,凡是窮人都應該作出選擇(他們不會強迫任何人,從來不強迫),或者在濟貧院里按部就班地餓死,或者在院外來個痛快的。為此目的,他們與自來水廠訂下了無限制供水的合同,和糧商談定,定期向濟貧院供應少量燕麥片,配給的狀況是每日三餐稀飯,一星期兩次發放一頭洋蔥,逢星期天增發半個面包卷。他們還制定了數不清地涉及婦女的規章制度,條條都很英明而又不失厚道,這里恕不一一復述。鑒于倫敦民事律師公會收費太貴,理事們便厚道仁慈地著手拆散窮苦的夫婦,男方不再被強迫跟以往同樣贍養妻小,卻是奪走他們的家室,讓他們成為光棍。單憑以上兩條,假設不是與濟貧院配套,社會各階層不知會有多少人申請救濟。不過理事會的紳士們都是些紳士,對這一難題早已成竹在胸。救濟與濟貧院、麥片稀飯掛上了鉤,人們就被嚇跑了。
奧立弗·退斯特帶回濟貧院的頭六個月,這種制度正處于全力實施之中。一開始花銷頗大,殯儀館開出的賬單很長,又要把院內窮人穿的衣裳改小,才喝了一兩個星期的稀飯,衣服就在他們那枯瘦如柴的身上嘩啦啦地飄動起來。濟貧院的人數始終和社會上的窮人同樣大為減少,別提理事會有多高興。
孩子們進食的場所是一間寬敞的大廳,一口鋼鍋放在大廳一側,吃飯的時刻,大師傅在鍋邊舀稀飯,他為此還故意系上了圍裙,還有一兩個女人替他打雜。孩子這樣一種過節一般的布置,分得一湯碗稀飯。每個孩子絕不多給——遇上普天同慶的好日子,增發二又四分之一盎司面包。稀飯碗從來不用洗,孩子們要用湯匙把碗刮得重又明光閃亮了才住手。進行這一道工序(這絕對費不了多少時間,湯匙險些就有碗那般大了),他們坐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銅鍋,恨不得把墊鍋的磚也給吞下去,與此同時,他們下死勁地吸著手指頭,決不放過可能掉落下來的汁水稀飯粒。男孩子大都有一副呱呱叫的胃。三個月以來,奧立弗·退斯特和同伴們一起忍受著慢性饑餓的煎熬,真是餓得頂不住了。到后來,都快發瘋了,有一名男童個子長得比年齡大,又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他爸爸開過一家小飯鋪),陰沉著臉向同伴們暗示,除非每日額外多給他一碗稀飯,否則難保哪天晚上他不會把睡在他身邊的那個孩子吃掉,而那又偏巧是個年幼可欺的小不點。他講話的時候眼睛里閃動著一副野性的饑餓眼光,孩子們沒有不相信的。大家開了一個會,抽簽決定誰在當天晚上吃過飯以后到大師傅那里去再要一點稀飯,奧立弗·退斯特中簽了。
黃昏來臨,孩子們坐到了各自的位子上,大師傅身著廚子行頭,往鍋邊一站,打下手的兩名貧婦站在他的身后。稀飯一一分發到了,冗長的禱告念完之后便是費不了多少時間的進餐。碗里的稀飯一掃而光,孩子們交頭接耳,直向奧立弗使眼色,此刻,鄰桌用胳膊肘輕輕推了他一下。奧立弗還是個孩子,卻已經被饑餓與苦難逼得什么都顧不上,鋌而走險了。他從桌邊站起來,手里拿著湯匙和稀飯盆,朝大師傅走去,開口時多少有些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對不起,紳士,我還要一點。”
大師傅是個身強體壯的胖子,他的臉刷地變白了,好一會兒,他緊盯著這個造反的小家伙,接著他有點穩不大住了,便貼在鍋灶上。幫廚的女人由于驚愕,孩子們則是由于緊張,一個個都動彈不得。
大師傅好容易開了口,聲音有氣無力。“什么!”“對不起,紳士,我還要。”奧立弗說道。大師傅拿起勺子,照準奧立弗頭上就是一下,奧利弗被緊緊地夾住,大師傅尖聲高呼著,快把干事叫來。理事們正在密商要事,邦布爾紳士一頭沖進房間,情緒很激昂,對高椅子上的紳士講道:“請您原諒,利姆金斯紳士,紳士。奧立弗·退斯特還要。”
全場為之吃驚,恐懼活畫在一張張臉孔上。“還要!”利姆金斯紳士說,“鎮靜,邦布爾,答復清楚。我該沒有聽錯,你是說按標準配給的晚餐他吃了之后還要?”
“是這樣,紳士。”邦布爾說道。“那孩子將來準會被絞死,”白背心紳士說,“我肯定那孩子會被絞死。”對這位紳士的預見,誰也沒有反駁。理事會進行了一番熱烈的議論。奧立弗當下就被禁閉起來。第二天早晨,大門外邊貼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凡愿接手教區,收留奧立弗·退斯特者酬金五鎊,換句話說,只要有人,不論是男是女,想招一個徒弟,去從事任何一種工作、買賣、行業,都可以來領五鎊現金和奧立弗·退斯特。“鄙人平生確信不疑之事,”第二天早晨,穿白背心的紳士一邊敲門,一邊瀏覽著這張告示講道,“鄙人平生確信不疑之事,沒有一件能與這事相比,我肯定這小鬼必受絞刑。”
穿白背心的紳士到底說中了沒有,筆者打算以后再披露。假設我眼下貿然點破,奧立弗·退斯特是否落得這般可怕的下場,說不定就會損害這個故事的趣味了(假定它多少有一點趣味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