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嘉莉妹妹
- (美)德萊塞 湯美君編譯
- 4383字
- 2016-01-07 17:15:34
托羅奧那天晚上沒有來看她。他在接到信后,將對嘉莉的思念暫時都放到了一邊,一個人四處游蕩,過著他所謂的快活日子。這天晚上,他在烈克托飯店吃了晚飯,這家飯店在當地略有名氣。飯后,他去了罕那——哈哥酒店,這家酒店在亞當斯街上,對面就是特別華麗的聯邦大廈。他背靠著酒店里漂亮的酒吧,喝了一杯威士忌,買了幾枝雪茄,隨手點上一枝。這對他來說多少代表著上層社會的生活——是整個上層生活一個非常好的例子。
托羅奧并不是酒徒,他不是嗜酒如命的人。他不是“有錢的”人。他只追求心中所認為的最好的東西,依他看來,追求這些東西本身就是最美好的生活的一部分。烈克托飯店有著光滑的大理石墻壁和地板,有著明亮的燈火,有著閃耀的瓷器和銀器,是演員和職業界人士常常光顧的地方,這在他看來,是一個有所出息的人應該去的地方。吃飯的時候,聽說約瑟夫·杰弗遜也常來這地方,或者聽到亨利·E·迪克西這位當時顯赫一時的演員就坐在幾張桌子之外,他感到格外心滿意足。在烈克托飯店,尤其是到了晚上,人們能遇到政治家、股票經紀人、演員、當地一些年輕有錢的“公子哥”,大家都在交談聲中吃著、喝著。
花錢到這兒進餐代表著一種境界?!澳沁吥侨耸悄衬衬场保浅煸谶@些紳士們嘴邊上的一句話,特別是那些還沒達到、卻期望能達到這一境界的人,更是把它作為口頭禪。
“是真的嗎?”對方會這樣回答?!澳钱斎?,你不認識嗎?他可是歌劇院的經理。”當托羅奧聽到這些話時,他就會挺直腰板,吃得更加心滿意足。假如他有些虛榮,這就增加了他的虛榮;假如他有野心,這就激發了他的野心。
從芝加哥的角度來看,這確實是富麗堂皇的酒館。和烈克托飯店一樣,它也裝飾有很多耀眼的白熾燈,裝在漂亮的枝形吊燈中,掛在幽雅的地方。地上鋪著色彩濃艷的瓷磚。墻壁的下半部裝有貴重的黑漆木板,上半部涂著彩色灰泥,使這里顯得尤為豪華。長長的酒吧柜臺上放一排燈光。這真是家了不起的酒店。
在烈克托飯店,托羅奧認識了G·W·霍森沃先生,他是亞當斯街罕那——哈哥酒店的經理,被人們認為是個事業非常成功、社交很廣的名人?;羯殖四挲g不到四十外,他體格強健,特別活躍,有著一種穩健莊重的神氣。托羅奧見到他時立即感到這是個值得結交的人物,自己不僅結識了他,并且從此每想喝杯酒或者想抽枝雪茄時,就可以去亞當斯街的酒店。
霍森沃與眾不同,非常有趣。他的職位非常重要,是個經理——一個管理一切的位置,特別威風,但沒有經濟權。他經過多年效勞,憑著堅持不懈的毅力和勤勉操勞的精神,從一個普通酒吧的掌柜爬到了現在的職位。他在酒店有個小辦公室,他在里邊有張拉蓋寫字臺,寫字臺里有這家店里的簡單的賬本——記著訂購的和需要的供應品等等。管理和財務上的主要任務都得遞交給店主,罕那先生和哈哥先生,以及一個管收錢的出納員。
他大多時間在店里到處走動,穿著用進口料子縫制的禮服,手指上戴著幾枚戒指,領帶上佩帶著一顆耀眼的藍寶石,一件引人注意的新式背心,外加一條純金表鏈。對于幾百個演員、商人、政治家及很多社交極為廣泛的人物,他都能一一叫出名字,且可以用“喂,老伙計”和他們打招呼,這是他成功的一部分。他對親切友好的程度上有著準確的等級區分。對于那些常常光顧、知道他身份的職員和辦事員,他只招呼一聲“你好”,而對于那些認識他、也樂意和他結識的名人或有錢人,他就以“喂,老伙計,還好嗎?”來打招呼。但是也有一部分人,也許太有錢,也許太有名,也許太走運,使他不敢親密地和他們打招呼。對待這些人他會擺出一副嚴肅莊重的態度向他們表示敬意,這既博得了他們的好感,又絲毫無損他自己的風度和見識。最后,還有一種顧客,這些人既不富也不窮,稍有名氣但還不是紅人,他跟這些人親熱得稱兄道弟。他特別愿意和這些人交談,和他們談得或許最懇切。他喜歡不時地出去玩玩——去看賽馬,看戲,去一些俱樂部賭賭博,也去一些難于啟齒的罪惡地方。妻子和兩個孩子住在林肯公園旁、城北區的一幢漂亮的房子里。不論從哪方面看,他都是美國上層社會一個相當受歡迎的人——僅次于豪門望族的第一等人物。
霍森沃喜歡托羅奧。他喜歡托羅奧親切的神態和衣冠楚楚的外貌。他曉得托羅奧只是個推銷商,干這一行的時間也不長,但是巴特列特——坎伊公司規模非常大,而且生意興隆,因此托羅奧混得也不錯。霍森沃與坎伊老板關系特別好,經常同他和其它一些人一起喝上一杯,隨意聊一聊。托羅奧很有幽默感,這對他這一行有很大幫助的。倘若有必要,他會天南地北地扯上一番。他可以和霍森沃一起談賽馬,說一些自己的趣事和風流場中的經歷,說一下他所到城市的商業情況,因此他幾乎總能讓自己到處受歡迎,今晚他格外高興,因為他寫給公司的報告受到了非常高的評價,新樣品也都已選好,而且此后六周的行程全部定了下來。
“哦,你好,察朗老伙計,”托羅奧那天晚上走進來時,霍森沃說,“還好嗎?”店里人很多。
托羅奧高興地同他握了握手,隨后兩人向酒吧走去?!芭叮€好。”“我已經六個星期沒有看到你了,啥時候回來的?”“上周五,”托羅奧說,“這回跑得不錯?!薄澳蔷秃谩!被羯终f,他那黑眼睛里透露著一股熱情,“你要喝點什么?”看到酒吧招待從酒吧后向他們探出身子,他問了一句。
“陳軒尼詩酒?!蓖辛_奧說?!拔乙瞾硪稽c。”霍森沃插進來說?!斑@次在城里呆多長時間?”霍森沃問?!爸淮舻叫瞧谌N乙ナケA_?!薄扒鹫病ひ练菜股闲瞧诹竭^這兒,他說上星期在密爾沃基見到過你?!薄笆堑模乙姷角鹫擦?,”托羅奧答道,“他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家伙,對吧?我們在那兒一起玩得非常開心。”
他們一邊談論著一邊倒酒,托羅奧往杯里倒了三分之一,這是被當時人們認為得體的分量,而霍森沃只是代表性地倒了一點點威士忌,之后用礦泉水把它沖淡。“坎伊怎么啦?”霍森沃問,“他已經有兩個星期沒來這兒了?!薄奥犝f臥病在床,”托羅奧解釋說,“這老家伙得了痛風病!”
“但他這輩子也掙了很多錢,是嗎?”“是啊,大筆大筆的,”托羅奧回答說,“他沒有多少日子了?,F在極少到辦公室?!薄八挥幸粋€兒子,是嗎?”霍森沃問?!皼]錯,一個揮霍的敗家子。”托羅奧笑著說?!拔矣X得他給公司也添不了多少亂,其它股東都還健在呢。”
“是啊,我想他壞不了事?!被羯终驹谀抢?,上衣敞著,大拇指插在口袋里,燈光照在他的寶石和戒指上,使它們顯得十分光彩奪目。他簡直就是相當講究的舒適安樂之化身。
“你好,丘詹?!眰鱽砹艘宦暫奥?,霍森沃轉過身去,一位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名人握住了他的手,這個人是從國內某個地方來的。他們此刻一起毫無邊際地聊了起來,托羅奧掏出錢包來買單。但酒吧招待向他做了個手勢。
“算在經理賬上?!彼Σ[瞇地說?;羯謱λ麄冇柧氂兴?,他們都知道該怎么做。
“我給你介紹一下?!被羯肿哌^來說。他把新來的人介紹給了托羅奧,托羅奧和那人握手,連忙問他想不想喝點什么。他們起初三人一起聊,后來只剩下他們倆,因為霍森沃去了自己的小辦公室,和等在那里的兩位胖紳士談話。那是既友好又有趣的會見,他們頭靠在一起談著,然后向后一仰,哈哈大笑,隨后再接著談下去。“你今晚有何打算?”新來的人過了一會兒說。“哦,我想待一會兒去大戲院?!蓖辛_奧答道?!澳莾貉菔裁??”
“《地上一個洞》。”“哦,我看過很多遍了,要不然我會和你一起去的。”
他帶著隨時樂意奉陪別人的興致說,這是那種沒頭腦的人的特點。
就在這時來了第三個人,把他叫走了,剩下托羅奧自己帶著滿意的微笑,在這令他愉快的氣氛中凝望著、呼吸著、抽著煙。
對于一個不愛喝酒、思想比較嚴肅的人,這樣一個沸沸揚揚、吵吵鬧鬧、華麗奪目的房間,一定顯得特別不正常,是對自然和生活的一種畸形反應。人們無法從智力的角度來贊許這地方。陰謀家們會選擇更隱蔽的場所去策劃;政治家們來到這里除了客套話外再沒別的事了,怕耳朵靈敏的人會聽到;也不能肯定地說是因為想喝酒而來這兒,因為常常光顧這些豪華地方的人,大多數都不嗜酒。人們聚到這兒來,在這兒聊天,喜歡在這兒摩肩接踵,其中自然有他們的道理。這種特別的社交機構,肯定是激情和某些模糊的欲望巧妙結合在一起的結果,否則它不會存在。
就托羅奧而言,他被吸引到這兒來,一半是為了找尋快樂,另一半是為了想在比他高一等的人中拋頭露面。他在這里認識的很多朋友之所以來這兒,是因為他們期望在這里可以找到交際、炫耀和氣氛,這一點可能他們自己都沒有剖析過??傊藗兛梢园堰@當作是社會秩序更好的一種預示,因為他們在這里得到的是感官上的東西,而不是罪惡。最壞的結果是在利欲熏心的人身上浮起一種野心,使他們把自己的生活也定位在同樣豪華的基礎上。假如這樣的場面會讓服飾較差的人去攀比服飾華麗的人,那也只能怪那些受到影響的人不合實際的野心。除去酒——這個眾口一致的確不難的因素,沒有任何人會否認剩下的美和熱情的品質。我們如今時髦的飯店之所以讓人青睞,就證明了這種觀點的正確性。
但是,燈火通明的店堂,衣冠楚楚但又十分貪婪的伴侶,自我陶醉地空談,這地方所代表的毫無頭緒、漫無目標、飄浮不定的心理活動——這一切歸根結底就是對燈火、對喧鬧、對華麗服飾的眷戀;而這一切對于一個站在星光下的局外人來說,肯定是個光彩奪目卻又讓人費解的事。在星光下,在柔和的夜風中,它是多么美麗的火樹銀花呀。
“看到正在進來的那個人了嗎?”霍森沃走回來說,他掃了一眼進來的一位紳士。
“沒看見。在哪兒?”托羅奧說。“在那邊,”霍森沃一邊說一邊用眼一瞥指著方向,“戴大禮帽的那個?!薄芭?,看到了,”托羅奧說,“他是誰?”“他是招魂法師朱爾斯·華萊士?!蓖辛_奧直望著他,非常感興趣?!翱雌饋聿幌袷悄芸匆姽砘甑娜耍菃??”托羅奧說。“哦,這我不清楚,”霍森沃答道,“反正他賺了錢,這就夠了。”說完稍稍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大信那些事,你呢?”托羅奧問?!鞍?,凡事都不好說,”霍森沃說,“那可能有些道理,但我自己是不會去探尋的。順便問一句,”他補充了一句,“你今晚去什么地方嗎?”
“去看《地上一個洞》。”托羅奧說?!澳悄阍撟吡耍F在都八點半了?!彼f著掏出表來。店里的人群散去了一大半——有的去了戲院,有的去了俱樂部,還有的去了一切樂趣中最令人神魂顛倒的地方——情婦那里。
“好的,我就去?!蓖辛_奧說?!翱赐陸蚝笤賮硪惶?。我想讓你看樣東西?!薄昂玫?。”托羅奧興致很高地說?!澳憬裢頉]有什么約會吧?”霍森沃又說了一句?!皦焊鶅簺]有!”
“那么你一會再來吧?!薄笆俏唤鸢l女郎嗎?”托羅奧笑著說。
“十二點左右來吧?!被羯终f,沒答理他的問題。“上周回來時,我在火車上碰到一個姑娘,”托羅奧臨走時說,“我出門前一定要去看她一下?!薄芭叮懔税伞!被羯终f。“聽我說,那確實是個漂亮姑娘?!蓖辛_奧接著說下去,想給他朋友留下個印象。“十二點鐘?!被羯终f。“沒錯。”托羅奧走了出去。嘉莉的名字就這樣在這個地方從一個人傳到了另一個,而與此同時,這個小苦工正在自嘆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