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琥珀(上)
- (美)溫莎 趙興超編譯
- 2865字
- 2016-01-07 17:14:20
“萬壽無疆!”這個有城墻圍著的都市是許多世紀以來的一只臟水桶,古舊而丑惡,充滿著臭氣和腐爛,同時也充滿著色彩、繁華和一種腐敗的美。街道是狹窄的,有些為石子砌成,大都卻連石子也沒有,道中或道側(cè)開著露天的排水溝。相隔一段路栽著一根柱子,用以隔開當中的車道,只把一點很窄的空間留給步行人。街道兩旁夾峙著房屋,上層都突出街面來,以致有些緊密的巷子里竟把光線和天空完全遮沒。
天空是被教堂的尖塔遮掩住了,因為這樣的尖塔在城圈子里多至一百余座,從那里邊發(fā)出的鐘聲不斷構(gòu)成倫敦熱情優(yōu)美的音樂。
街上總是擁擠的;叫賣的人載著他們的貨色來來往往,嘴里哼著那種并不要人懂的古老的歌,使得一個家庭主婦幾乎所有日用品都能在自己門前買到。腳夫們搖搖晃晃的背上扛著沉重的負載,有誰阻礙了他們的路就要高聲咒罵起來。學徒們站在店門口大聲夸贊自家店里的貨色,遇上有顧客,立即會抓住他們的袖子把他們拉進店堂。
此外還有唱小曲的,有叫花子的,有殘疾人,有遍身穿綢著緞的花花公子,有戴有黑天鵝絨面罩的貴族婦人,也有一本正經(jīng)的生意人,也有衣衫破爛的流浪漢,偶爾還能看見一個穿制服的跟班,跑在什么侯爵夫人或者伯爵夫人的轎子前頭替她們開道。倫敦人跟鄉(xiāng)下的英國人是不同的族類,即使眼光不銳利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來。每個倫敦人都很傲慢,因為他倚杖自己的權(quán)力,好像他就能代表國王。他多嘴而好斗,為了毫不相干的事就能鬧到頭破血流。不久前他曾竭誠擁戴國會黨,現(xiàn)在他又歡欣鼓舞地準備著迎接他的合法元首復辟了,甚至滿街上拿起酒杯來慶祝萬壽,發(fā)誓說他一直都熱愛斯圖亞特王朝。在他心目中,倫敦就是全世界,誰要住在倫敦以外,身價就要減低了。
這個臭惡、污濁、喧囂而又富于色彩的倫敦就是英國的心臟,它的市民統(tǒng)治了全國。
琥珀一看見倫敦,就仿佛回到自己家里一般,馬上對它鐘愛了,正如當初對嘉爺一見鐘情一樣,那種旺盛的精力和活力在她那最強烈而深刻的情緒里引起一種反應了。這個都市就是一種挑戰(zhàn),一種誘惑,惹得人對于任何事都敢去干,至于給予人的希望自然更多了。她跟一個善良的倫敦人一樣,本能地認為自己現(xiàn)在是凡目光所能觸及的東西都已看見了。全世界再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它的。
那一班騎士到僧正門就散伙,分道揚鑣,嘉爺和琥珀只帶著兩個勤務走了。他們騎過了慈慧街,見到皇家薩拉森旅館的招牌,就勒轉(zhuǎn)馬頭穿過一個大穹門,騎進那旅館的院子里去。院子周圍都是四層樓的建筑,每層樓上都有走廊圍繞著。嘉爺把琥珀扶下馬,就和她走進去了。旅館主人不知到哪里去了,過了一會嘉爺叫她在那里等著,自己跑出去找他。
琥珀目送著他跑出去,眼里閃出驕傲和得意,心里無法激動。她現(xiàn)在是在倫敦了,這事似乎不是真的,然而卻是實實在在的了。現(xiàn)在她已決定不管怎樣都不回梅綠村去了,這一輩子都不回去了。
當時她身上穿著波盧的披風,還覺得有點冷,就向火爐那邊挪了挪,伸出手去烘著,而在這時,她發(fā)覺有三四個人靠在水晶櫥上喝酒。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她突然覺得驚喜,因為這些人是倫敦人呢。她于是把頭略略轉(zhuǎn)過來,讓他們能夠看見她豐滿的嘴唇、鼻子和圓圓的面頰側(cè)影。
這時波盧回來了,低著頭對他身邊的一個人咧著嘴,因為那人是個小個兒,高不到他的肩膀。顯然他就是那旅館的主人,似乎正處在一種興奮的狀態(tài)。
“天知道的,爵爺!”他正在喊嚷,“我可以發(fā)誓,我真認為你死了呢!那天你走了之后,不到半個鐘頭他們就到這里來了,那些光頭的流氓,找得差點把我這所房子都拆掉!后來沒有找到你,他們就大發(fā)雷霆,居然把我抓到院子里,扔進煤洞里去呢!”他的喉嚨粗鼓起來,向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呸,這班東西都要遭報應的!我能看見他們像一條條火腿似的被拖到大辟山上去掛起來!”
波盧笑起來了。“我想你會夢想成真的。”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到琥珀站立的地方,那旅館主人不覺一跳,因為他不知道她在那里,然后對她倏地鞠了一個小躬。“孫太太,”波盧說,“我能介紹我們的店主人耿伯爾先生嗎?”她聽見他叫她“孫太太”,心里不覺一松,因為她知道只有很小的女孩子和職業(yè)妓女才叫“姑娘”的。琥珀點點頭,微笑了笑,她認為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已經(jīng)很高,不必對一個旅店主人行禮了。可是她遲疑了一下,因而心里難受,不知道那旅館主人當時看她的那副神氣,是否表示他不贊成波盧跟別人家的太太一起走路。然而波盧的態(tài)度隨和,好像她是他的妹子,而耿伯爾先生也馬上把剛才被打斷的談話繼續(xù)了下去。
“你真幸運,如果遲到一天就糟了,我的爺。我可以發(fā)誓,我的旅館從未像這樣爆滿過!——全英國都到倫敦來歡迎國王來了!到了這個周末,從這兒到殿北壩再也不會有一個房間出租了!”
“你為什么不在你那薩拉森人的頭上放一個王冠,就當他是國王呢?我們看見過的招牌有一半是畫萬歲爺?shù)念^像或者萬歲爺?shù)膭渍碌摹!?
“嗨!你這話對啦!你聽見過現(xiàn)在大家怎么說嗎?萬歲爺?shù)哪X袋雖然空,他的懷抱里卻是滿的!”他說著大笑起來,波盧也咧開了嘴,連那邊幾個喝酒的人也哄笑起來。但是琥珀還不大知道萬歲爺當時全國皆知的風流名譽,所以并不太明白這些諷刺的意思。
那矮人兒掏出他的手帕,擦著熱汗淋漓的額頭。“喂,我們確實竭誠歡迎萬歲爺回來的。唉,我的爺,你真想不到我們這里過著什么生活呢!沒有紙牌,沒有骰子,沒有戲文。又沒有酒好喝,沒有舞好跳,我的天!他們甚至還把通奸定做死罪呢!”
波盧笑起來。“那么我幸虧待在國外。”可是琥珀這里又覺茫然了,因為她不明白“通奸”是什么意思。不過她也微笑表示賞識,并且裝出一副神氣來,好像這種巧妙的辭令是她向來聽慣的。
“好吧,咱們以后再談。你老人家該餓了吧,可能也累了。我那間鳶尾房間現(xiàn)在還空著……”
“好!上次我在那里是交過好運的——估計這回也會交好運。”
他們上樓梯去了。到樓梯頂上,耿伯爾先生打開門,請他們進入房間。
那房間非常大,在琥珀的心目中像走進宮殿一般了,因為她從未見過像這樣的房間。
墻上有橡木做的護壁,暗沉沉的特別堅實。爐臺也是用橡木裝成,上面雕刻著精致的花果。地板上是光潔的,所有器具都屬那個世紀初那種繁雕細鏤的樣式;只是椅子和凳子上面都襯著蒼綠或者玉紅天鵝絨的厚墊子,那絨頭稍微凹陷,看上去正是一片溫柔。內(nèi)間臥室里面放著一張四腳的大床,掛著一頂紅天鵝絨的帳子。靠墻豎著兩口大櫥是放衣服用的,此外是幾張凳子、兩張椅兒,一張小桌子上邊掛著一面鏡子,還有一張寫字臺。房子的一邊開著幾個窗子,并且有門能通走廊,走廊上有一座扶梯通到院子里去。
琥珀睜著眼環(huán)視了一會,一時說不出話來,卻聽見波盧說道:“這是跟在家里一般了。我們就在這兒吃晚飯——你想吃什么,盡量叫吧。”
耿伯爾先生對他們連說了幾遍,說他們不論要什么東西,他都能盡量供給,說完他退下了——琥珀忽然像從迷陣里脫身出來,她甩下身上的披風,跑到客廳的窗口去看看,一直看到兩層樓底下的街道。
“哦,倫敦!倫敦。”她激動地喊道,“我愛你!”波盧微笑一下,脫下了他的帽子,走到她背后,用一只胳膊摟住她的腰。“你的鐘愛也太容易了!”她急忙回轉(zhuǎn)頭朝他看看,他就又繼續(xù)說道,“倫敦會吃掉美女的,你要知道。”
“它吃不了我的!”她得意地向他保證說“,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