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匹克威克外傳(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986字
- 2016-01-20 20:01:04
第一天的旅行,第一晚的遭遇及其結果
太陽是各行各業中最守時的仆人,它照亮了1827年五月十三日的早晨。這時,匹克威克先生也如同另一輪太陽一樣,從睡眠中蘇醒了,他推開臥室的窗戶,開始觀察看外面的世界。高斯維爾街就在他的右手邊的腳下——再放眼遠望,高斯維爾街延伸到了他的左手邊。高斯維爾街的另一面則消失在了道路那邊。“這就是哲學家的狹隘視野啊,”匹克威克先生心里想到,“他們僅僅滿足于觀察那些在他們跟前的東西,卻忽略了藏匿在視野之外的真理。至于我自己,恐怕也不能免俗,也會永遠滿足于只看著高斯維爾街?!痹诎l了這樣的一番感慨之后,匹克威克先生開始穿衣服。然后又把一些換洗的衣服隨意塞進皮箱。偉大人物在這方面是不拘小節的。刮胡子、穿衣服和喝咖啡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一個鐘頭之后,匹克威克先生手里拿著旅行箱,大衣的口袋里放著望遠鏡,背心里揣著可以隨時記下發現的筆記本,就這樣來到了位于圣馬丁廣場的驛馬車停車場。
“馬車!”匹克威克先生叫道?!皝砝?,先生?!币粋€長像古怪的人叫道。他穿著粗麻布的上衣,系著同樣料子做成的圍裙,脖子上掛著一個有號碼的銅牌,好像他是一件被別人分類收藏的什么稀有的東西似的。他是一個飲馬的人。“來啦,先生。瞧,有了,第一輛車!”第一輛馬車被飲馬人從一間酒店里叫了出來,然后匹克威克和他的皮箱一起進了馬車。
“去金十字,”匹克威克先生說?!安贿^是一個子兒的小買賣,湯米,”在馬車起動的時候,馬車夫對那個飲馬人說道?!斑@匹馬有幾歲了,朋友?”匹克威克先生隨意問道,并且把他準備待會用來付車費的那個先令拿在鼻子附近。
“四十二歲?!避嚪蛞贿吇卮穑贿呅毖劭戳怂幌隆!笆裁?!”匹克威克先生驚叫道,隨后伸手去摸他的筆記本。車夫把他的回答又重復了一遍。匹克威克先生緊緊盯著那個人的臉,可車夫仍然是一副沒覺的自己有說錯話的樣子,于是他立刻記下了他的話。
“這馬出來一次會拉多長時間的車呢?”匹克威克先生繼續問道。
“兩三個星期。”車夫回答說?!皫讉€星期!”匹克威克先生驚訝道——筆記本被再次掏了出來。
車夫冷冰冰地說道,“我們很少拉它回家,因為它太虛弱了?!?
“因為它太虛弱!”非常迷惑的匹克威克先生重復道。
“把它從馬車上解下來時,它總會跌倒在地上,”車夫解釋道,“但只要把它套上馬車,我們就會把它拴牢,拉緊,這樣它就不會輕易跌下去了。此外我們還有一對很大很大的車輪,只要它走起來了,輪子就會在后面一直趕著它,它就得不得不往前跑?!?
匹克威克先生把聽到的情況都一字不差地記錄了下來,打算把它匯報給俱樂部,作為馬匹在惡劣條件下還努力生存的一個特殊例證。記錄剛做完,他們也正好到達金十字。車夫跳下馬車,匹克威克先生也走出了車廂。一直在著急地等待著他們的領袖的圖普曼先生、斯諾格拉斯先生和溫克爾先生看到他后,一起擁上來接他。
“你的車費?!逼タ送讼壬f,隨后把那一先令遞給車夫。
但令他非常不解的是,那個奇怪的家伙居然把錢扔在地上,而且還暗示想要向他討教幾招,誰獲勝,錢就歸誰。
“你瘋了吧?”斯諾格拉斯先生問道?!耙痪褪呛榷嗔?。”溫克爾先生接著說?!盎蛘邇烧呒嬗?。”圖普曼先生最后總結道。
“來呀!”馬車夫說著,隨后揮開雙拳,“上呀——你們四個一齊來?!?
“有好戲看啦!”五六個馬車夫喊道,“動手呀,山姆,”——他們饒有興致的圍住了打斗的雙方。
“怎么了,山姆?”一個戴黑色印花布袖套的紳士問道。
“怎么了!”馬車夫氣憤的說,“他要我的號碼干什么?”
“我沒要你的號碼呀。”匹克威克先生吃驚的說?!澳悄阌浵挛业奶柎a干什么,嗯?”車夫問道?!拔覜]有記。”匹克威克先生一臉的憤慨。“誰會相信呢?”車夫向圍觀的人說道,“明明就是一個告密者,坐上我的車子,一路上不只記下我的號碼,還記下我所說的所有話。”
“他到底記了沒有?”另一個車夫隨后問道?!翱隙ㄓ浟??!钡谝粋€車夫說,“在激怒我與他決斗之后,他又找來三個人替他作證。看,就是這三個人但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哪怕我會因此蹲上六個月局子。來呀!”馬車夫把帽子往地上用力的一扔,接著一拳打掉了匹克威克先生的眼鏡,隨后又朝匹克威克先生的鼻子打了一拳,第三拳打在斯諾格拉斯的一只眼睛上,第四拳則擊中圖普曼先生的腰部,隨后他蹦到馬路上,接著又跳回人行道。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五六秒鐘之內做完的。
“警官在哪兒?”斯諾格拉斯先生問道。“應該把他們弄到水龍頭下澆一下,”一個賣熱餅的人建議道。
“你們會受到懲罰的,”匹克威克先生氣喘吁吁地說?!案婷艿募一?!”圍觀的人們一起大喊?!皝硌剑蹦莻€不停的在舞拳弄腳的車夫叫道。目前為止,圍觀的群眾還只是一些看熱鬧的人,但隨著匹克威克一伙人是告密者的消息傳開以后,眾人已開始熱烈地討論實施那個賣餅人的提議是否適當了。若不是出現一個人來調停,致使騷亂結束的話,眾人會造成什么樣的侵害就不一定了。
“什么事?”一個個子很高、穿綠色外套的瘦瘦的年輕人問道,他從停車場那邊突然出現。
“他們是些告密的家伙!”群眾再次異口同聲地喊道。
“我們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用一種在任何一個冷靜的人聽來,都是令人信服的語調吼叫著。
“到底是不是?”年輕人一邊指揮似的用手肘支開圍觀者們擠了進來,一邊問道。
那位飽學之士以寥寥數語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罢埜襾恚蹦莻€穿綠上衣的人說,他用力拉著匹克威克先生跟在他身后,一邊不停地繼續說,“喂,九百二十四號,把車錢拿去,然后離開——可敬的紳士——我和他很熟——你們別亂說——往這邊走,老爺——您的朋友們在哪兒?——這是誤會,我知道——意外總是難免的惡棍?!蹦莻€陌生人一邊不停的說著類似的根本不連貫的短句,一邊領著他們向候車室走去?!拔?,招待!”陌生人一邊叫道,同時使勁打鈴,“每人來一杯對水的白蘭地,要熱的,濃的,要甜,要滿——先生,眼睛受傷了?招待,拿塊生牛排來給這位老爺治眼睛——沒有用生牛排治淤傷更好的了,先生。冰冷的路燈柱子雖然也很好,就是怪不方便的——在空無一人的街上站半個小時,把眼睛貼在路燈柱子上。真是怪別扭的——啊——太好了——哈!”緊接著,陌生人都沒有休息一下,就灌下了半品脫還冒著熱氣的對水白蘭地,然后他一屁股坐進椅子舒服地靠著,好像沒發生過任何不尋常的事情一樣。
在三位伙伴都忙于向那個人致謝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抽空觀察了一下這位新認識的人的相貌與打扮。
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但瘦弱的身體和長長的雙腿讓他看上去比實際高得多。他那件綠上衣,在流行燕尾服的歲月里,是一件即漂亮又時髦的禮服,但那對已弄臟并有些褪色的衣袖幾乎夠不到他的手腕。他的衣服繃得那么緊,讓人覺的有馬上從背后裂開的危險。領口處看不見襯衣領,只系著一條舊的寬領帶。他窄小的黑褲子到處是被磨得發亮的補丁。褲管緊扎在一雙帶補丁的鞋子上面,好像是想擋住臟兮兮的白襪子,但襪子還是清晰地露出來。他的長發從皺巴巴的舊高頂帽兩邊蓬亂地滋出!在手套口和衣袖口之間,還可以看見他光禿禿的手腕。他看上去十分滄桑,但卻有某種無法說出的氣勢貫穿全身——生機勃勃的厚顏莽撞加不折不扣的泰然自若。
這就是匹克威克先生注意的那個人,在他的朋友們表示了感謝之后,他接著又對這個人剛才的救助表達最真摯的謝意。
“別在意,”陌生人打斷了匹克威克先生的話,“不用再說了。那個車夫可真不賴,這五拳打得真漂亮??晌乙悄隳俏淮┚G大衣的朋友——那就捶他的腦袋好了——毫不客氣——只需要一口氣的工夫,——還有那個賣餅的?!?
這話語被前往羅徹斯特的馬車的車夫突然打斷了,車夫進來宣布說“海軍司令號”馬上就要起程了。
“海軍司令號!”陌生人說著蹦了起來,“我的車——座位都已經訂好了——是外面的位置——只好讓你們付酒錢——得有五塊零錢你們不走吧——呃?”他十分世故地搖了搖頭。
十分湊巧的是,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個伙伴也正好決定把羅徹斯特作為他們旅途的第一站。在向新朋友說明了他們也要前往同一個城市之后,大家都同意坐馬車背后的座位,這樣他們就可以坐在一起了。
“來吧,”陌生人說著,隨后毛手毛腳地幫助匹克威克登上車頂,動作是那么魯莽,大大損害了那位紳士平日里的莊重舉止。
“有行李嗎,先生?”車夫問道。“誰——我嗎?就一個棕色紙包,沒別的——其他行李走水路——幾個釘好的箱子——像屋子那么大,重得要命。”陌生人一面回答道,一面把那個棕色紙包盡可能往自己的口袋里塞,讓人懷疑里面只不過裝了一件襯衫和一塊手絹而已。
“當心腦袋?!痹谒麄儚牡桶墓伴T下經過時,那個一直在不停說話的陌生人叫道。在那個年代,停車場的入口都是那種小拱門。“這是個可怕的地方——幾天前——五個孩子的母親——一個高個兒的女人,在吃三明治——沒有注意拱門——咔嚓一聲——孩子們回頭一看——發現媽媽的頭沒了——三明治還在她手里——只是沒嘴可以吃它了——可嚇人啦!在看白廳嗎?先生——注意小窗戶——那兒另一個人的腦袋也搬了家?——他也不夠注意的——是嗎,先生,呃?”
“我在思考,”匹克威克先生說,“思考人間世事的變幻無常。”
“啊,我明白了——前一天從王宮的大門進去,第二天從窗戶出來。你是哲學家吧,先生?”“是人性的觀察與思考者,先生?!逼タ送讼壬f?!班蓿乙彩?。多數人在沒什么事情可做時都是這樣的。你是詩人嗎?先生?”
“我的朋友斯諾格拉斯先生倒是有一些詩上的才華?!逼タ送讼壬f。
“我也有一些,”陌生人說,“史詩——一萬行——七月革命——白天是馬爾斯,晚上是阿波羅——野戰炮轟響,七弦琴高唱。”
“你親自參與了那場激烈的戰爭嗎,先生?”斯諾格拉斯先生問道。
“那當然。拿著槍開火——心中同時也閃出火花——隨后立即沖進酒館——把靈感寫下——然后再回去開火——又有新的靈感——再回酒館——用筆寫下——再回去——高貴的時代,先生。你是游獵家嗎,先生?”他突然轉頭對溫克爾先生。
“僅僅有一些心得,先生。”那位紳士回答說。“好的消遣,先生——好消遣——養了狗嗎,先生?”“現在還沒有?!睖乜藸栂壬f?!班?!你該養幾條狗——聰明極了——我以前有條狗——一只短毛獵狗——本能驚人——有一天圍獵——進入圍場以后——哨子吹響——狗卻立定不動——再吹——它還是不動。就像木頭似的僵立著——喊它——照樣不動,一副驚呆的樣子盯著一塊牌子——我抬頭一看,見上面寫著——‘獵場看守奉令行事,凡入本獵場之狗格殺勿論?!ゲ坏醚健嗫少F的狗?!?
“這太神奇了,”匹克威克先生說,“能允許我把它記錄下來嗎?”
“當然,先生——這同一動物的趣事還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啊,先生?!边@是對屈賽·圖普曼先生說的,他正在向路邊的一位年輕女士投去異樣目光。
“非常漂亮?!眻D普曼先生說。 “英國姑娘沒有西班牙姑娘漂亮——如黑玉般的頭發——烏黑的眼睛——優美的身段——甜美的可人兒——十分漂亮。”
“你在西班牙住過嗎,先生?”屈賽·圖普曼先生說。“住過很長的時間。”“好事不少吧,先生?”圖普曼先生問道?!昂檬?!數不勝數。博拉諾·費茨基格老爺——大公爵——有一個獨生女兒——克里斯蒂娜小姐——愛我愛得神魂顛倒——但是父親不同意——克里斯蒂娜小姐陷入絕望——喝了氫氰酸——隨后做了手術——老博拉諾神智恍惚——最后同意我們結合——多浪漫的故事——太浪漫了?!?
“那位女士現在還在英國嗎,先生?”圖普曼先生問道,有關那位女士的描繪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死啦,先生——死啦,”陌生人說,一邊掏出一塊殘缺的舊麻紗手絹擦拭著右眼。“洗胃也沒用,再沒有康復——毀了身體——成為了犧牲品?!?
“她父親呢?”斯諾格拉斯先生隨后問道。
“后悔不迭,悲痛萬分,”陌生人回答說。“后來他突然失蹤——這件事轟動了全城——人們到處找遍了——可都是白費力——然后大家發現大廣場的噴泉突然不噴了——九個星期過去——還是堵著——請來工人通管道——抽干水以后——發現了公爵,他的頭塞在大水管里,右腳的靴子里有一份懺悔書——人們把他拉了出來,水管又重新噴水了,與往常一樣?!?
“我可以把這小小的浪漫故事記錄下來嗎,先生?”斯諾格拉斯先生感動的說。
“當然,先生,——你要是想聽,我這里還有五十多個哩——我的生活十分奇特啦——不是說有什么了不起,只是說十分少見。”
陌生人用這種口氣和大家聊了一路,只有在換馬的時候要一杯啤酒作為插曲,等馬車到達羅徹斯特橋時,匹克威克先生和斯諾格拉斯先生兩個人的筆記本上都已記滿了有關他的奇遇的精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