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

《衛風·碩人》，是著名的女性美的贊歌。無獨有偶，《衛風》的頭一篇《淇奧》，則是一曲男性美的贊歌。詩中贊美的對象，《詩序》認為是西周末期到東周初年的衛武公，而且具體指出這首詩是東周初年武公“入相于周”時寫的。這在古書上很難找到確證。而且“入相”時的武公，已是年過九十的耄耋老翁，恐怕不太適宜于再作為男性美的典型來歌唱，跟詩中“綠竹猗猗”的比興，“充耳銹瑩，會弁如星”、“善戲謔兮”的描寫也很難吻合。似乎只能說，詩中贊美的，是位貴族身份的男子。

《淇澳》所贊美的，又是一種富有幽默風趣的男性美。詩中在反復強調男子莊嚴威武、光明正大的氣度的同時，特意在“曲終奏雅”處贊美“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的性格美。一味的莊重威嚴，不免成為冷若冰霜的嚴厲與不近人情的矜持，貌似富于男子氣概，實則缺乏魅力。必須在“瑟兮侗兮，赫兮咀兮”的同時，“善戲謔”而又“不為虐”，才是最富男性魅力的性格組合。這種既富陽剛之氣，又有幽默感的性格美，至今猶為女士所醉心，《淇奧》在表現男性美方面的成功也就可見一斑了。

考槃

考槃在澗［1］，結廬山溪旁，碩人之寬［2］。賢人天地寬。獨寐寤言［3］，獨睡獨醒獨自語，永矢弗諼［4］。此間樂趣永不忘。考槃在阿［5］，結廬在山坡，碩人之槃［6］。賢人樂呵呵。獨寐寤歌，獨睡獨醒獨自唱，永矢弗過。外人永遠不交往。考槃在陸［7］，結廬在山陸，碩人之軸［8］。賢人盤旋處。獨寐寤宿［9］，獨睡獨醒獨自嘯，永矢弗告［10］。此樂外人不相告。

【注釋】

［1］考：成，筑成。槃（pán）：木屋。方玉潤《詩經原始》引黃一正曰：“架者，架木為室，盤結之義也。”

《毛傳）訓“考槃”為“成樂”，亦通。［2］碩人：這里指賢人。［3］寐：睡。寤：醒。［4］矢：發誓。弗諼：不忘。［5］阿：山坡。［6］槃：和氣。［7］陸：高平地。［8］軸：本義是車軸，引申為盤旋的地方。［9］宿：聞一多《類鈔》讀為“嘯”。［10］弗告：朱熹《詩集傳》釋曰：“不以此樂告人也。”

【賞析】

《考槃》一詩，有人看成情歌，以為是詩人有懷，輾轉相思，夢與心上人對語對唱，醒來倍覺難堪，于是發而為歌，以抒情愫。更多的人則認為，《考槃》歌唱的是賢人退居山林、獨善其身的生活。它可以說是后代隱逸詩歌之宗。

這首詩語言古樸簡練、蕭散疏朗，格調高遠，意味深長。全篇不見“隱”字、“樂”字，卻句句寫隱，字字寫樂。同時，詩人贊美隱居之樂的字字句句，又似乎都含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前人曾經指出，詩人贊美賢士隱居之得所，其旨在于諷刺君上之失賢，或是世間之無道。果真如此，“美在此而刺在彼”，則應是《考槃》構思上的一大特色。

碩人

碩人其頎［1］，那美女碩長秀頎，衣錦泂衣［2］。穿五彩錦服，披麻紗罩衣。齊侯之子［3］，她是齊侯的閨女，衛侯之妻［4］。衛侯的愛妻。東宮之妹［5］，她是東宮太子的妹子，邢侯之姨［6］，邢侯的姨，譚公維私［7］。譚公是她姊妹夫一輩的親戚。手如柔荑［8］，她手指像白嫩的幼茅，膚如凝脂［9］。皮膚像凝結的脂膏。領如蝤蠐［10］，脖頸白凈修長，好似蝤蠐一條，齒如瓠犀［11］。牙齒潔白齊整，有如瓠瓜籽兒。螓首蛾眉［12］，蟬兒般的方額，蠶蛾般的眉毛，巧笑倩兮［13］，頰邊兩個酒窩，笑得多么乖巧，美目盼兮［14］。黑白眼珠流轉傳情多么美妙。碩人敖敖［15］，那美女個子高高，說于農郊［16］。停車休息就在近郊。四牡有驕［17］，四匹雄馬多么壯健，朱槃鑣鑣［18］，馬口鐵上的紅綢隨風飄，翟祀以朝［19］。她乘飾著雉羽的馬車來朝。大夫夙退［20］，朝見的大夫們早點兒退下，無使君勞。莫讓新婚的衛侯太辛勞。河水洋洋［21］，黃河水啊浩浩蕩蕩，北流活活［22］。向北流去，嘩嘩作響。施鈷祃祃［23］，把漁網張開向水里撒，褓鮪發發［24］，黃魚和鱘魚歡蹦亂跳，葭榃揭揭［25］。水邊蘆荻又粗又長長勢旺。庶姜孽孽［26］，從嫁的姑娘盛飾濃妝，庶士有嵮［27］。護送的大夫們健武軒昂。

【注釋】

［1］碩（shuò）：高大的樣子。頎（qí）：修長的樣子。碩人：這里指衛莊公夫人莊姜。［2］衣錦：穿著繡花衣裙。泂（jiǒnɡ）衣：麻質罩衣，古代女子出嫁時途中所穿。

［3］齊侯：指齊莊公。子：女兒。［4］衛侯：指衛莊公。

［5］東宮：這里指齊國太子得臣。［6］邢侯：邢國的國君。邢國，故址在今河北邢臺。姨：男子稱妻子的姊妹。［7］譚公：譚國的國君。譚國，故址在今山東歷城東南。維：是。私：女子稱姊妹的丈夫。［8］柔荑（tí）：白茅的嫩芽。［9］凝脂：凝結的脂油。［10］領：脖頸。蝤蠐（qiúqí）：天牛的幼蟲，色白身長。［11］瓠犀（húxī）：瓠瓜的籽。排列潔白整齊。［12］螓（qín）首：螓，蟲名，似蟬而小，頭寬而方正。蛾眉：蛾，蠶蛾，其眉（即觸須）細長而曲。［13］倩（qiàn）：笑時兩腮顯露出的酒窩。［14］盼：眼睛黑白分明的樣子。［15］敖（áo）敖：身材高大的樣子。［16］說（shuì）：同“稅”，停留，休息。農郊：近郊。［17］牡（mǔ）：雄馬。驕：馬壯健的樣子。［18］朱槃（fén）：系在馬口鐵兩端做裝飾的紅綢巾。鑣（biāo）鑣：盛大的樣子，這里指色澤鮮明。［19］翟菔（dífú）：指用山雞的翠色尾羽裝飾的車。菔：車蔽。［20］夙：早。［21］河：黃河。［22］活（ɡuō）活：流水聲。［23］施鈷（ɡū）：張網。鈷，漁網。祃（huò）祃：撒網下水發出的聲音。［24］褓（zhān）：鯉魚。一說黃魚。鮪（w ěi）：鱘魚。發（bō）發：魚尾擊水的聲音。［25］葭（jiā）：蘆葦。榃（tán）：荻葦。揭揭：長大挺直的樣子。［26］庶姜：指眾蛭娣。這里指齊國從嫁的女子。孽孽：妝飾華麗的樣子。［27］庶士：這里指隨從護送的齊國諸臣。苆（qié）：威武健壯的樣子。

【賞析】

《碩人》是《衛風》第三首。詩篇描寫貴婦人莊姜的形象，審美意識上略帶貴族階級的思想和情趣，在一定程度上有別于《國風》中的民歌。據此，一般認為本詩的作者是衛國貴族。因其在藝術上頗具特色，博得后人的推崇。

《詩序》說：“碩人，閔莊姜也。”《左傳·魯隱公三年》說：“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詩篇寫的是莊姜初嫁盛況，極寫莊姜的美貌絕倫，表達對衛莊公夫人莊姜的贊譽之情，看不出舊說所謂“閔”其“無子”等意思。衛莊公是公元前八世紀時候人，這首詩當創作于此時。

本詩疊字的選用，也十分精彩。以末章為例，全章七句，全是疊字句（含末句“有字式”）。同是寫聲音，流水聲用“活活”，撒網下水聲用“祃祃”，網中之魚沉浮蹦跳聲用“發發”；同是寫形體高大，寫蘆荻用“揭揭”，寫人則用“孽孽”，“有竭”，選字富于變化，毫無平板之嫌。寫聲音的，顯得聲調鏗鏘，音響和諧，音樂感強；寫形體的，增強了事物的形象性，又能給人鮮明的立體感。總之，詩篇中疊字句的大量使用，不僅使詩篇增輝添色，也給讀者以美的享受。

氓

氓之蚩蚩［1］，那個流民笑嘻嘻，抱布貿絲［2］，抱著布泉來買絲。匪來貿絲，原來不是真買絲，來即我謀［3］。來了就打我主意。送子涉淇［4］，送你渡過這淇水，至于頓丘［5］。直到頓丘才別辭。匪我愆期［6］，不是我在拖日子，子無良媒。你無良媒怎辦事。將子無怒［7］，請你別生我的氣，秋以為期［8］。就把秋天作婚期。乘彼皈垣［9］，登上那邊殘破墻，以望復關［10］。朝你來的車子望。不見復關，不見回來車子影，泣涕漣漣［11］。珠淚滾滾往下淌。

既見復關，望見你的車子來，載笑載言［12］。有笑有說心花放。爾卜爾筮［13］，你占卜來你問卦，體無咎言［14］。兆體卦體都吉祥。以爾車來，駕著你的大車來，以我賄遷［15］。搬走我的新嫁妝。桑之未落，桑樹還未葉落時，其葉沃若［16］。葉兒蘩茂多光潤。于嗟鳩兮［17］，唉呀斑鳩小鳥兒，無食桑葚。可不要去吃桑葚。于嗟女兮，唉呀年輕姑娘啊，無與士耽［18］！別與男子迷戀深！士之耽兮，男子要是迷戀深，猶可說也［19］。還可一甩脫開身。女之耽兮，女子要是迷戀深，不可說也！到時可就難脫身！桑之落矣，桑樹到了葉落時，其黃而隕［20］。葉兒枯黃全飄零。自我徂爾［21］，自從我到你家去，三歲食貧。多年受苦度寒貧。淇水湯湯［22］，淇水滔滔送我回，漸車帷裳［23］。濺濕布幔冷冰冰。女也不爽［24］，妻子自問無二意，士貳其行［25］。丈夫變心太無情。士也罔極［26］，丈夫心思沒定準，二三其德［27］。前后不一無德行。三歲為婦，做你媳婦這多年，靡室勞矣［28］。家務雜事一人擔。夙興夜寐［29］，起早睡晚勤勞作，靡有朝矣。累死累活非一天。言既遂矣［30］，家業有成如心愿，至于暴矣。漸漸對我施暴殘。兄弟不知，家中兄弟不知情，檄其笑矣［31］。見我回來嬉笑言。靜言思之［32］，靜靜思來默默想，躬自悼矣［33］。獨自傷悼好慘然。及爾偕老［34］，當年曾說同偕老，老使我怨。今想此話更惱怨。淇則有岸，淇水雖闊有堤岸，隰則有泮［35］。洼地雖大也有邊。總角之宴［36］，回憶年幼共歡樂，言笑晏晏［37］。溫和可親笑開顏。信誓旦旦［38］，誠誠懇懇發過誓，不思其反［39］。誰料翻臉違誓言。反是不思［40］，違背誓言不再想，亦已焉哉！就此拉倒無掛牽！

【注釋】

［1］氓（ménɡ）：流民。蚩蚩：同“嗤嗤”，笑嘻嘻的樣子。［2］布：布泉。古錢幣名。貿：買。［3］即：就。我謀：即“謀我”。［4］淇：衛國水名。［5］頓丘：地名，在今河南省清豐縣。［6］愆（qiān）期：過期，失期。［7］將（qiānɡ）：愿，請。［8］秋以為期：即“以秋為期”。［9］乘：登。皈（ɡuǐ）垣：殘破的墻。一說，桅、危相通，高也。［10］復關：指回來的車。復，返。關，車廂。［11］涕：淚。漣漣：淚流的樣子。［12］載：語助詞。［13］卜：用火灼龜甲，從其裂紋來判斷吉兇。筮（shì）：用蓍草排比推算來占卦。［14］體：兆體、卦體，指占卜后所顯示的現象。無咎言：沒有不吉利的話。［15］賄：財物。指女方的嫁妝。［16］沃若：猶“沃然”，潤澤茂盛的樣子。［17］于（xū）嗟：感嘆詞。于，通“吁”。［18］耽：過樂，沉溺在歡樂里。這里可作“迷戀”講。［19］說：通“脫”。［20］隕（yǔn）：落下。［21］徂（cú）爾：到你家，嫁給你。徂，往，到。［22］湯（shānɡ）湯：水勢浩大的樣子。［23］漸（jiān）：浸濕。帷裳：車上的布幔。［24］爽：二心。爽，貳也。一說，爽，差錯。

［25］貳：不專一，作動詞用。一說貳為“皈”的誤字，皈，通“忒”，與“爽”（差錯）同義。行（hánɡ）：行為。［26］罔極：無常，沒有定準。罔，無。極，中，引申為標準。

［27］二三其德：行為前后不一致。二三，此作動詞用。

［28］靡室勞矣：沒一樣家務勞動不干的。靡，無。室勞，家務勞動。［29］夙興夜寐：早起晚睡。［30］言：語首助詞。既：已。遂：安，指家業成就，生活安定。［31］檄（xì）其：猶“檄然”。檄，大笑的樣子。［32］靜言思之：即“靜而思之”。言，語助詞。［33］躬：自身，自己。悼：傷心。［34］及：同。偕（xié）老：夫婦共同生活到老。［35］隰（xí）：低下的濕地。一說，隰應作“濕”，即漯河，與淇水同流于衛國境內。泮（pàn）：通“畔”，岸，邊際。［36］總角：指男女未成年之時。總，扎。幼小時頭發扎成髻叫總角。宴：安樂。［37］晏晏：溫和柔順的樣子。［38］信誓：表示誠信的誓言。旦旦：通“怛怛”，誠摯的樣子。［39］不思其反：沒想到他會變心。［40］反是：違反這盟誓。是，指示代詞，代指“誓言”。［41］亦已焉哉：也只好算了吧。已，罷了，算了。焉哉，感嘆詞連用，加強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