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來,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挺過的。
那天早上,天剛破曉,一抹緋紅掛在天際,阮大哥,李曉剛、江清林等幾人和我一道開一輛小卡車,把最后一些必須之物,從阮大哥的田園飯館拉到我的住處。至此,一切結婚事宜方才準備停當。由于沒有經驗,準備不足,我的頭都大了,兩天來,為了我的婚禮,大家也都忙壞了,買肉,買菜,買結婚必須品,壘燥火,收拾裝扮屋子,打電話邀請好友,計劃結婚儀式經過等等。為了我的婚禮,阮大哥飯店停止營業,帶領大櫥李小剛、于亮,管事江清林,酒店的服務人員,以及阮大嫂,過來給我幫忙;我的老板,以及他兒子張勇,同事張明杰、張壘等也放下手中的活計,前來幫忙。沒有這些朋友的幫忙,我簡直寸步難行。此刻才明白那句話: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
這時的小院,已經煥然一新:院中干凈整潔,擺滿了桌凳;院中墻上,帖滿了雙喜;小院東南角,布蓬底下,三眼大煤爐已經筑好,爐中火舌四串。院中人人忙忙碌碌,喜氣揚揚,老板,老板娘,張勇正在洗菜;張明杰正在擺桌凳;小梅正在四處粘貼喜字,雖說參差不齊,但也充滿靈氣與活力。一見我們又拉來東西了,他們放下自己手中的活,過來幫著卸車。
卸完了車,大家坐在凳子上,阮大哥燃起了一只煙,吸了兩口,說道:“正強啊,我剛的么見你阮大嫂,和你,你丈母娘吶正給你媳婦兒化妝呢。我說啊,你還是把你媳婦領去婚紗影樓吧,化化妝的么,租一套婚紗,租一部像機,嘎嘎照相。”
當著這么多的人,我一聽這句話,感覺很不自然,低下了頭。一看我扭捏的樣子,大伙哈哈笑了。我略略想了想,說:“大哥,我也想到這些了,甚至想找人來錄象,但是,唉!這兩天花銷很大,我的錢已經不多了。”
“沒關系,我讓你嫂子跟著你們去,錢讓她付么。”
“這,你們是知道的,紅敷有病,結過婚,我還要不時的給她看病,那會花很多錢的。如果借你們的錢,我就不知到什么時候能還上了。”
“這沒有什么,就是一年、兩年,十年八年的么,也不打緊得。就是將來嘛給弟妹看病,只要老弟你一句話,我,甚至大家都會鼎立,鼎立相助的。”他一面說,一面環視大家。
其余的人紛紛隨聲附和,小梅也直喊叔叔。
我的淚在眼中打轉,經過細細的思量,接受了他們的建議。于是,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正屋。
剛進屋,就看見屋正中的墻上貼著斗大的雙喜;天花板的下面,彩紙、彩帶有條理的交織盤旋,中間墜著一朵大紅花;四周墻壁貼滿了我和紅敷的相片,有合影,有單身照;阮大嫂正指揮幾個服務員,粘貼最后幾張相片。阮大哥把他的想法告訴大嫂,我則轉身進了臥室。只見紅敷身穿新衣,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她母親正細心給她梳著長發;桌子上滿滿的擺放著應用之物,床的四周掛滿了風鈴;透過風鈴,可以隱隱約約的看見一幅大的合影像,正是在江邊文秀幫我和紅敷照的那張。我愣愣的站在那里,想著照相那天的情形,淚花慢慢在眼中匯聚;我閉上眼睛,似乎看見她伏在方向盤上哭泣的情形,不覺的熱淚滿眶;茫然地睜開雙眼,透過淚光,我發現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紅敷,而是文秀,是文秀那慘淡的笑容。我匆匆的出了內屋,轉出房門,走進了廁所。
十多分鐘,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滿臉微笑地走進屋內,聽見這樣的對話。
“我怎么沒有看見他流淚呢,想必是你看眼花了。”看見我走進來,紅敷的母親接著說,“你看他不是滿臉是笑么。”
紅敷轉過身來,怔怔的望著我,眼神是那么憂傷,迷茫,流露出她靈魂深處最無助的飄零感。
我攙扶著她緩緩的往回走,冬日的太陽,是那么柔和的安撫著大地,安撫著顆顆受傷的心。潔白的婚紗,裹著她柔弱的身軀,是那么飄渺裊娜,宛若仙子。我回味著她剛才的話語。她說自從她到遇到我之后,仿佛一直在做夢,一個痛苦而幸福的夢;她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同意嫁給我,只知道這就會變成現實;她說她一點也感到不到幸福,只感到無限的罪惡感;她說她不能理解我,不能理解我瘋狂的舉動,卻能理解我心中無盡的傷痛;她說她想替我分擔點什么,卻不知道該怎么做;她說她。。
我扶著一位憂傷、善良、美麗的姑娘,慢慢地走向婚姻的殿堂。我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或者說是抉擇,是否正確,但是,我想走這條路,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默默地祈求,如果有神,請眾神都保佑她和她,還有我的父母,所有良善的人;如果是這樣有罪責,我愿意一個人承擔,獨自吃下那苦果,甚至是下地獄!
遠遠的遙望家門,有種迷茫之感,也許是新郎的緣故吧。其實想想,我還很小呢,就要面對這樣的事情;呵呵,其實每一對步入婚姻殿堂的夫婦,不都也是剛成人么?她們在這么個喜樂的日子里,會有如何的感想呢?大概不會像我們這樣憂傷吧。
慢慢的近了,喧鬧卻似乎安靜的院落,是的,那里太靜了,靜的似乎不那么正常。然而,忽然傳出叫罵的聲音,我的心不禁一驚,微微的發愣。
“怎么了?”她認真的望著我。
我回過神來,指了指門外的幾輛轎車,其中一輛銀白色的,是那么醒目。她也很快知道發生了什么,神情是那么復雜。
“她來了么,姐來了嗎?”
“我也不知道,一會兒,不管發生了什么,恩,你都要在我身后。”我頓了頓,“不管發生了什么,今天你都會成為我的妻子的,未來的路,我們一起走!”
他站在那里,仿佛一頭洶涌的猛獸,隨時都準備發起進攻,只是現在它還沒有準備好,靜靜地注視著它的獵物——也就是我——可是我卻不能逃走。他個頭不高,卻相當精神,也相當精明,我看著他如火的眼神,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該如何去說,甚至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我只好跪了下來,木木的低下頭,等待那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雷雨。他什么也沒有說,輕輕地踱著步,圍繞著我,好久,好久。這卻使我感到無限的壓力,像潮水一樣在身邊洶涌。
是的,我能明白他痛苦的心情,那種無言的批評,甚至比我父親無情的拳腳更傷人。我抬起頭來,看了看他也略發駝背的脊梁,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
他轉過身來,直直的盯著我,似乎想要從我的眼淚中,分辨有幾許虛偽。好久,我才不那么悲傷,然而,我卻從他堅毅的雙眼中,隱隱的看出了自己的身影。于是,我擦了擦眼淚,挺直腰身,坦然的跪在那里。這卻激起了他的怒火,他微微的抽動著雙唇,卻只是:“她真的很愛你。”
我頹然坐在自己腳上,腰再也不敢直起來,胸中的悲傷如潮水般匯集,趴在地上哭泣不止。
“可我感覺你不配。她不讓我來找你,也不告訴我為什么,可我想知道原因;她說我不能打你,打你她就不認我這個老爸。”
“是的,你找的新人很美麗,但是,”他痛苦而艱難的說道,“但是,那不是你最愛的人,起碼不是愛你最深的人。你會后悔的,像我一樣。”
“我不是不愛你的華阿姨,她也不是不愛我,只是我們內心都有更愛的人。但是,我們都不能再回頭了。因此,我們寄希望我們的女兒。你家貧窮,沒有什么;你來自農村,有時候缺少禮貌,那也沒有什么,我和你阿姨只看上你老實,真心對秀兒好。可是,可是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又走向那條絕望的不歸路。。唉,這是為什么?”
我再也堅守不住,哭泣著說:“她叫蕭紅拂,她患有血癌,她跳湖自殺,我救了她。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也不知道做的是否正確,我卻想這么做。”
他聽了我的話,略略怔了怔,精光憤怒的眼神,霎時間變得彌散。
他似乎在思考我的話語,抑或是在思考很是久遠的事情。
“阿雪,阿雪”他輕聲的呢喃。
好久,好久,他臉上盡是懺悔后悔的神色。
他平靜的坐在那里,仿佛一下老了許多。他慘淡一笑:“怎么這么相像,我也曾面臨類似的抉擇,我的選擇卻沒有使我得到幸福。但是,我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但是我女兒愛你啊,你也愛她。你想做好事,也不一定非要這么做啊,咱們可以幫助她錢。我開公司,還有幾個錢,還有我給你們買的那套房子,也可以賣了,只要你能娶我女兒。我只希望她能幸福。”他幾乎是在哀求我。
“再多的錢也救不了她,她指定會死的。我想娶她。。”
正在這時,外面一陣喧鬧,似乎有人廝打叫罵的聲音,還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慌忙從地上站起:“叔叔,外面一定出事了,咱們出去看看。”
“先等等,我說兩句,就走。其實,你也沒有錯。但是,但是你想娶那個叫紅拂的,就說明你變了心。以后,我不準你再和文秀來往。”他說完,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我擦了擦眼淚,也跟了出去。
我看了看外面混亂的樣子,大聲呼喊:“都停了,別打了。”
“哥,你沒事吧。”正剛走了過來,揉了揉頭上的大苞,還有烏青的左臉。
“先等等,我說兩句,就走。其實,你也沒有錯。但是,但是你想娶那個叫紅拂的,就說明你變了心。以后,我不準你再和文秀來往。”他說完,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我擦了擦眼淚,也跟了出去。
我看了看外面混亂的樣子,大聲呼喊:“都停了,別打了。”
“哥,你沒事吧。”正剛走了過來,揉了揉頭上的大苞,還有烏青的左臉。
我一看他傲慢的樣子,還有遍地躺著的幾個人,心中就生了氣,沖著他嚷道:“你怎么來了,凈給哥找事!”然而,再看看他滿臉的傷,滿是心疼,卻說不出口。
這時何叔叔帶來的幾個人,正在拍去身上的泥土,還有兩個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我強壓壓怒火:“你這是干啥打人家?”
“他們不讓我進去找你,還挑釁,還罵人,所以打他們。”我弟弟氣呼呼的說。
我跪了下來,爬到何叔叔面前:“叔叔,這是我弟弟,他不分青紅皂白,把幾個哥哥給打了,是他不對。你要是想出氣,就打我吧,總之,是我對不起你女兒。”
叔叔緩緩的舉起右手,我弟弟走了過來攔住了,“你是誰?”
“何清秋。”
“何清秋?何文秀,”弟弟皺著眉頭想了想:“你是文秀姐她爸,我哥對不起文秀姐,你打吧。”說著,退在了一邊。
“可是你把我帶來的人都打了。”
“那你也打我吧。”弟弟說著也跪了下來。
“不能打。”青梅從人群中走出,緩緩道來,“是這幾個人太囂張,所以才打他們。再說了,你們出戰的是幾個人,我們出戰的是幾個人?明明是你們人多,我們這兒這么多人呢,都還沒有上手呢。再說正強哥吧,我還喜歡他呢,他卻喜歡您的女兒,要是他和您女兒結婚,我能去鬧事么?”
“叔叔,您要打就打我吧,都為我一個人。”紅拂跪在我身旁,不停地垂淚。一陣寒風吹過,尤為凄涼。
“唉,走吧,咱們都走吧,去醫院檢查檢查,礙事不礙事。”他含著眼淚,彎下腰來,把紅拂攙起來:“叔叔不對,還不如這位小姑娘明理,叔叔不該來鬧事。都只為我女兒啊,我看著她哭就難受。”
我有見過多少次這樣的場面,說也說不清,雖說很多都是電視上或書上看到的,但是,仍無法把這次婚禮和自己聯系在一起。我仿佛是電視中的一名演員,傻呵呵的笑著,看著命運在眼前交織,組成一個紅紅的場面。抬頭向前,那里沒有父母,僅有一張擺滿食物的桌子,這略略使我有些傷感。略一遲疑,緩緩地伸出右手,拉住她,拉住她左手,向前,沿著那條紅紅的地毯。
隨著太陽慢慢西沉,感覺頭有些昏昏沉沉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然而他們仍然不停地敬我和紅拂。我抬頭看了看這一幫強壯的小伙子,一個個年齡不大,卻都那么能喝。再看看,一旁默默無語的正剛,似乎在想著什么。我不知道這時是在干什么,然而感覺有些不妙。因為紅拂是不能喝酒的,我只有一個人扛著。
“呵呵,正剛,你陪陪他們,哥哥今天喝多了。啊,你帶來的人,替哥哥招待好他們,如果酒不夠了,我再去提。”
“呵——”他臉上發起笑意,“哥,他們都知道你能喝,所以專程來給你道喜的。再說了,你今天大喜的日子,多喝幾個也沒有什么。”
“哥真的喝多了,不行了。”
“哥,你就別裝了,別人不知道,我不知道嗎?一會兒我還要好好敬哥哥幾個呢。”說著,他抄了幾箸菜。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暗暗思量,原來今天這桌特別的酒場,是他在籌劃著。我清楚自己的酒量,比一般的人好的多,但是,和自己的弟弟比,雖然感覺自己略勝一籌,其實并沒有多大的把握。他要純心給我找事,我該咋辦?
我把小酒杯中的喝干了,輕蔑的說道:“大家敬我很多少杯了,真是太感謝了。今天是我的大喜的日子,多謝大家能夠參加,所以我想敬大家一杯。紅拂,去那幾個紙杯來。再拿幾個碗。”
“能成嗎?”她似乎也看出了一點端倪,一臉的憂色。
“呵呵,應該沒事,你沒看嗎,大家都是好酒量。拿來酒杯后,你去替我陪陪小梅,我妹妹。”
不多時,紙杯拿來了,我拿起酒瓶,杯杯都倒滿,瞬間,兩瓶就沒了。
“哥,你敬他們,怎么還有我的?”
“呵呵,知道你要上場了,先打打前站,這點兒酒對你來說,算啥?”
“那好吧。”
“今天,今天咱先把話說到頭里,我特高興。大家為了我的婚禮,跑了這么遠,我特感動。大家都敬了我,說實在的,我也不能喝了,但是為了大家喝好,所以我建議咱們按習俗干了這一杯,開始對酒。但是說好了,如果你干不了這一杯,就不準敬人了,也不準參加對酒。”說完,我喝干了。
喝酒,也有很多的學問。很多人挺能喝的,慢慢的喝,能喝一兩瓶;但是,一下喝一杯,大多數人都扛不住。大家沒想到我喝了這么多了,竟然敢一喝喝一杯。
這輪過后,就沒有幾個人敢敬酒了,因為根本沒有喝完。還有一個喝完了,卻趴下了。
我看了看弟弟,還有另外一個小伙子:“正剛,你們兩個誰先來?”
“我吧。”說著拿起了酒瓶,就倒了兩杯。
“老弟,你貴姓。”
“我也姓王,東王的。”
“哦,和王大柱一個村,是吧?好樣的,你比他強。不過,要再敬,就拿碗了,你行不?”說著,我把酒杯中的酒,倒在了碗里:“你行的不,不要勉強。”
他低下頭想了想:“那我不行。沒那么大酒量。”
于是,我看著他,自己的弟弟,他什么也不說,開了一瓶白酒,倒了一碗,一飲而盡。
“你真的要給哥哥鬧事,為什么?”
他用力緊閉雙眼,晃了晃腦袋:“我喝完了,喝完才有發言權。”
我也跟著倒了一碗,強打起精神喝完。
“好!哥哥,好酒量。也只有和哥,才能喝的盡興。”
“為什么?”我看著他略顯稚氣的臉。
“為文秀姐,你不該拋棄她,你不該忘恩負義去娶別人,你不該!”
“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呵。”他繃緊嘴,仔細想了想:“其實和我沒有關系,可我不知道為什么心中不舒服。我這兩天想了很多,一直想不明白,你上學有什么好處,上了學,變得這么壞?”
“哥哥沒有變壞,你誤會了。”
“什么誤會了?咱爸不是都揍你了嗎?呵呵,這碗我替咱爸咱媽敬你。”
我們又喝了一碗。
“這一碗,我替文秀姐敬你。”
“這不該你敬。”我強壓住洶涌的酒勁。
“那,我替小梅妹敬你。”
“她自己想敬我的話,她自己會來的,不用你替。”
“不管怎么嗎,這一碗咱哥倆一定得喝。你找個理由吧。”
“我說咱倆還是不要喝了,哥認輸了。”
“哥,我不信。”說著他又喝了一碗:“哥,你不喝,就是不念咱們的兄弟情。”
良久,我只好再喝一碗。
剎那,天似乎在旋轉,地似乎在傾斜,生命似乎在飛升。干涸的雙眼,直直的躺下清淚。
他轉過身去,晃著龐大的身軀,走了開去。
我站在當地,雙手扶著桌子,搖晃不已。
“過來,小梅妹。你還沒有敬咱哥吶。我都敬他三了。我扛不動了。你再加把勁,把他喝敗,把他喝爬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