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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未央(2)

  • 美人如花隔云端
  • 青語
  • 4496字
  • 2015-08-14 16:59:36

這個名字穿過我的記憶,就像風沖過巨大的洞穴般傳來悠長的聲音,從胸口一直到頭顱,裊裊不散,讓我感覺灼熱和悲哀。我披了衣服起身,張恒跟上來,壓低了聲道:“皇上——”我擺手讓他下去。

我仿佛在月光上行走,穿過關睢宮,清寧宮,轉過未央宮,再走幾步,便是昭臺宮。

月光只映到墻上,再往里走,便是漆黑。昭臺宮像座巨大的墳墓,所有流光溢彩的東西,青春美貌,權勢榮耀,一入得此處,都節節成灰,摸不到半點影子。

昭臺宮是冷宮,曾經住過景帝時候的粟妃,武帝時候的阿嬌公主,而今住在里面的,是我的第二任皇后,成君,霍成君。

如果她不姓霍,又或者我不是皇帝,也許我們可以恩愛一生。

如果。

昭臺宮沒有上鎖,也沒有士兵把守,我以這樣一個姿態告訴成君,如果她想,隨時可以離開。可是她沒有,我知道她不會,。新婚那個晚上,我聽見她對著月亮起誓:所有罪孽,請讓我一力承擔。她以為我沉醉,其實我沒有。

成君的母親為著她能登上皇后之位,在平君產子的時候下藥,平君失血而亡。她流了那么多的血,燦爛如桃花的顏色,面容卻蒼白如紙,她說:“皇上,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你夢中叫的君兒是不是我?”我看著她的眼睛說:“起初不是,后來是。”她于是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永遠睡過去。

其實我還是騙了她。

我和成君一樣,滿身血污,滿身罪孽,所以她在對月起誓的時候我以一個帝王的尊貴應諾:如果你入地獄,我與你同在。——這塵世中,這一世,我們已經無法相愛,可是以后生生世世,我一定陪在你身邊,許一個天長地久不離不棄。

我日日都去未央宮,人人都以為我們恩愛,我甚至在一貫嚴厲的霍大將軍眼神里看到慈父的影子。

然而事實上成君只能目睹我寵幸不同的女子,廣封妃嬪,她寥落地立于窗前,或是長久站在木棉樹下,燃燒的花點亮她的眼睛,也映出她面色蒼白,我知道她在懷念些什么,也知道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

她不知道的只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都與她有那樣神似的片段,或者只是一個側影,或者只是一個微笑,一雙眼,一對眉,一個姿態。

本始五年初,有日下朝,我忽然想起來問身邊諸人:怎么不見貞妃?貞妃是我寵愛的妃子,她有酷似君兒的眉眼,笑的時候就仿佛我們初識的當年。身邊人畏怯不能言,我怒,終于有人跪下答我:“貞妃被皇后召見,已經去未央宮了。”我沒敢遲疑,轉身去未央宮,可是我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只是一具尸體,冰冷,蒼白。

我彎身下去替她合上眼睛,拭去唇邊的血,讓她的臉看起來不那么猙獰,上一次我見到她的時候還是活色生香的可人兒,只一個轉身,她已經再不能笑不能說話。我用一種極端克制的語氣問成君:為什么殺她?

成君默然,許久才答我:“你認定是我的錯,那我說什么,還重要嗎?”

我抬起頭,她就站在我的面前,鎮定和從容,倔強的眉宇間有濃郁的悲。貞妃死在未央宮,因為她的召見而中毒身亡,難道我還能有別的猜測嗎,比如說貞妃是死于意外?我沒有多看她一眼,抱起逐漸僵硬的貞妃拂袖而去——成君,你還要我如何待你?平君死了,現在是貞妃,還有下一個嗎?

我吩咐下人不許皇后出未央宮,也不許旁人探望。

成君沒有分辯,也沒有反抗,甚至霍家也并不知曉她的禁足——否則霍大將軍受命去巡邊的時候態度不會這樣從容。

大多數的真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我在一個月以后知道這個事實。我去東宮看太子,太子的乳母無意中露了口風,說自皇后召見貞妃以后東宮是食物供給果然安全了許多,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膽。我怔住:原來貞妃竟然有對東宮圖謀不軌嗎?我問成君為什么不給我解釋,她淡漠地看著我:“皇上肯聽我解釋嗎?”

她說得對,我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平君的死一直是我心上的刺,我不許太子來未央宮,太子的食物要有宮人先行嘗過,我害怕再有人步平君的后塵。

“我若當真要害貞妃,我會將她召至未央宮落人口實嗎?以我霍家權勢,區區一個貞妃的命,要我親自下手嗎?皇上先入為主,我無話可說。”

“宮里人自然都知道皇后失寵于君,可是廢后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除非有確鑿的罪名,比如說謀害太子……許皇后已死,這皇宮里唯一對我有威脅的無非太子,如果太子有事,我便是有千張嘴也洗不清冤屈,所以貞妃……你不許太子來未央宮,怕他和許皇后一樣……他不是我的孩子,卻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么會害他?”

“……卻也是你的孩子,我又怎么會害他?”我在很多年以后想起這句話,君兒,我們有那么多的機會從頭開始,可是我們錯過,一再錯過。

同年九月,秋風乍起,天高氣爽,我去西山打獵,旌旗獵獵,千騎平岡。我得了許多的獵物,正在興高采烈,有信使前來,成君手書:宮中有變。

我連夜趕回京城,城里呈對峙局面,成君的哥哥霍山迎我入京,滿目焦急:“皇上總算回來了,太子被昌邑王劫持,生死不明。”

昌邑王?

我原以為是霍氏虛張聲勢,畢竟現在天下能威脅到君位的,只此一家。我放下心來,著人傳書入東宮,要求與昌邑王面談。

昌邑王是一個面黃肌瘦,雙目無神的年輕人,論輩他是我的叔父。我向他行家族大禮,他顯然吃了一驚。我侃侃而言:“叔父有什么要求何不當面與病已說,如此,豈非叫天下笑我劉氏無人?”

他緊緊盯住我,用了一柱香的時間,我始終從容淡定,可是我心里知道,太子是平君唯一的血脈,我不能不顧他的安危。

昌邑王的氣勢弱下去,他說:“我原本是來要回皇位的,可是現在我知道已經不可能,我只有一個要求,放我回封地昌邑。”這只是很小的一個要求,我完全可以答應他,如果他沒有說前面半句話的話。我打定主意,面上只是微笑:“叔父太客氣了,思鄉原是人之常情,叔父回邑病已當以千騎相送。”

他笑道:“那倒不必,怕只怕,皇上許了,霍將軍仍是不許。”

我心中惱怒,原來霍氏之名,仍凌駕于我皇權之上么?我側臉去看成君,她就站在我的身邊,面色如霜。她前進半步,答道:“太子尚小,昌邑王莫要驚了太子。若是信得過我霍成君,不妨以我為質。”她重重說了“霍成君”三個字,對方果然露出信服的神色,道:“有皇后保駕,有何慮之有?”

我拉一拉她的衣袖,輕聲道:“小心!”

成君沒有作聲,緩步上前,到只剩三步的時候住了腳步,說道:“我已經在昌邑王的勢力范圍之內,王叔何不先放了太子以示誠意?”昌邑王應諾,果然放了太子,成君再前進一步,我的心忽然又提起來:再一步,她就會落入昌邑王手中,生死難料。我忽然覺得后悔,不該讓她如此冒險。

她仿佛也感受到我的憂慮,回頭對我笑了一下,我來不及驚訝,突變就在這時候發生,弓箭如飛蝗齊下。我的額上即時冒出汗來,我想要大聲說不要,可是仿佛被扼住喉嚨,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我向她沖過去,被侍從死死拉住,他們在說“危險,皇上不能去”,可是我滿心滿眼轉現的只是君兒最后那一個微笑,她是在和我道別,她是想和我說,我欠你一命,現在終于還你,你不要再恨我——可是我還沒有機會告訴她,我從來不恨她,因為所有所有,都是我的罪孽!

場面并沒有失控,所有人都在有條不紊地執行命令,只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敢靠近,我怕看見君兒浴血倒下去,怕看到她如平君一樣閉上眼睛永遠醒不過來——我原以為作為一個君主我已經再無可怕之事,可是那一刻我看到死神的面孔,恐懼從心里生出來,扎根長葉,片刻就蔥蘢繁盛,我猝不及防。

有人上來稟報,首罪伏誅,皇后只受了輕傷,無礙。就有人扶成君過來,她的面色微微蒼白,精神尚好,我失態地抱住她,說:“君兒你不要離開我!”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她說:“如果不是你拉住我說小心,你就真的就看不到我了。”

我聽見自己哽咽著說是,我不能忍受再一次生離死別。

昌邑王事件之后我與成君的感情迅速復蘇,我想起所有的事,包括我們在長安街頭如何如一對平民夫妻嬉笑玩樂,那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和無憂的日子。春天的時候我們在泛舟湖上,我替她剝青色的蓮子,在月色玲瓏的時候給她畫眉,湖水映著月色,許多往事到心頭,想起來恍如隔世,成君戲謔昌邑王功不可沒。

地節二年春,霍大將軍去世。成君哭得幾番吐血,我守在她身邊,握她的手說:父親去了,我總還在這里。她靠我肩頭睡去,淚盈于睫,但是夢中慢慢露出微笑。

葬禮自然是風光的,追封霍光宣成侯,歷數霍氏功績,配享太廟,永存青史。

那是我和成君最親近的時光,我在乾清殿夜批奏折,成君抱衣而來,坐在我身邊,燈火搖曳,讓我常常錯覺,我們只是塵世中一對平凡的夫妻,共患難,也共富貴。我想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幸福相守,到天荒地老。

然而命運并不這么安排。

我悵悵嘆一口氣,推門而入,昭臺宮里沒有光,成君坐在窗前,黑衣,長發,形容枯槁。她以這樣一個姿勢度過漫漫長夜,已經整整十二年,從霍氏滿門抄斬開始。

我記得那一日整個長安都沉浸在血色里,飛鳥以驚惶的姿勢遠遠逃進天空,滿世界的沉默,然后下很大的雨,嘩啦嘩啦,滿城的雨水都是胭脂顏色。我下朝回宮,未央宮里空無一人,鳳冠霞帔留在原處,蕭瑟,落寞。

她沒有問過我為什么,也許她認為我仍是為著平君懲罰霍氏。我沒有解釋,因為在鋪天蓋地的血色面前所有解釋都多余。我殺了霍氏滿門,成君姓霍,我殺的那些人是她的母親,兄弟,親人,這是無可回避的事實,而更無從躲避的真相是,我能將霍氏連根拔起,因為我得到一份名單,名單里詳細列出霍氏派系所有權臣。這份名單是霍光送給女兒保命之用,成君一直放在胭脂盒里,我知道,她也知道。

我親手扼殺了上天給我和成君幸福的最后一次機會。

歷史會知道我別無選擇,我說過我不只是一個丈夫或者一個父親,霍氏鋒芒太露,是一個君主所不能容。

“成君,你仍是不肯回頭么?”我站在她身后,溫言詢問。自她來昭臺宮,每晚我都這樣問她,每晚。無論我是留宿哪一個妃嬪的后宮,到午夜醒來,就如同夢魘,我無法控制自己一次再次來到這里,我想看一眼她的容顏,聽她說一句話,可是看到的永遠都只是背影,聽到的也永遠都只是沉默。

她終于對我絕望。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消瘦的骨嶙峋地突出來,硌得我手心生痛。昭臺宮看不到日光,也看不到月色,從窗口看出去,沉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如同我們的宿命。

我在成君身后站了一會兒,在梳妝臺上放下胭脂盒。我退出去的時候在門口頓一頓,說:“如果可以從頭開始,君兒,我會等你。”

成君的身子一震,沒有回頭。

我合上門,張恒在門外等我,燭火將我的身影拉得孤單地頎長。我忽然覺得一陣暈眩,天旋地轉。是時候到了么,我鎮定地想,我已經看不清楚面前的景物,可是我聽見成君在我耳邊喊我的名,她說病已,不要走。

我想告訴她我不會走,我會一直在這里陪她。可是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胭脂盒里放的是入口封喉的毒藥,成君,我時日無多,我不想一個人在下面等你幾十年,我想要你與我同去,你愿意么?

這時候我忽然看到廿年前的自己,站在熙熙攘攘的長安街頭焦急地尋找那個清麗的白衣少女,懷中揣著剛剛贏來的銀釵,那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

她流著淚和我說她喜歡,她從來沒有收到過這么珍貴的禮物。

分手的時候她抬頭看我的眼睛說:我叫君兒,我一定會嫁給你,你愿意等我嗎?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想再和她說一次,我愿意。

史實:

漢宣帝劉詢(前91年-前49年),本名劉病已,漢武帝與衛子夫曾孫,廢太子劉據的孫子。出生五個月因巫蠱之禍全家被誅,僅以身免,入獄,五歲時候得以出獄,由祖母娘家撫養成人。漢昭帝死后,由光祿大夫邴吉上書,霍光大力支持,劉詢登基,時19歲,在位期間吏稱其職,民安其業,史稱中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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