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未央(1)

  • 美人如花隔云端
  • 青語
  • 4390字
  • 2015-08-14 16:59:36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清·納蘭性德·臨江仙

上篇:霍成君

那一日我跪在父親面前,我說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那樣一個夜晚,月色淡薄,暮云青青。那一年我十五歲,我不知道我這句話將顛覆一個王朝的繁榮,葬送兩帝三后的性命,也將轟轟烈烈的將相門庭從大漢的歷史上永遠抹去。那一日我只是謙卑地跪在父親面前,用一種固執的口氣請求:父親,我要他做我的良人。

這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冷寂的深宮,銅鏡里映出我的面容,黑衣,長發,唇色如紙,形容枯槁,一個終于絕望的側影。我已經再難拼出二十年前那個清麗脫俗的白衣少女,灼熱堅定的眼神,雙頰飛霞,應聲瑯瑯,清越如金石。我以為是一個天長地久的諾言,從此長相廝守,執手以老。

然而冥冥皓月冷千山。

父親的手抖了一下,白璧落地,悄無聲息地碎裂開來,他說,君兒,非他不可嗎?

我說是,非他不可。

父親于是長嘆,說,好。一字,力透千鈞。

我低眉,心里歡喜得像要炸裂開來。要很多年以后回頭望,才忽然想起,如果我當時抬頭,會不會看到父親眼中慘淡的血光?

我在那一日見到他,在同一日決定我的終身,和他的命運。

那一日我及笄,把長的黑發盤起來,穿上成年樣式的白紗衣,上面有精美的繡花和深色流蘇,戴一只玉鐲,青青如水。我進宮去見上官。上官是姐姐的女兒,論年紀反比我大,六歲就入宮,前幾年封了皇后。她常常召見于我,所以這宮里我原是極熟的,只那一日,許是前世結下的因果,竟然走岔了道,然后遇見他。

那時候太陽剛剛升起來,青衣少年就站在一樹火紅的木棉下,陽光落在他臉上,劍眉星目浮現一層蒼白的金色。他揚眉輕笑,佻脫,飛揚,帶一種叫誘惑的危險,讓我在忽然之間目眩神迷。

他問我是不是迷路了,我說不是。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那你為什么會來這里呢?這是掖庭啊。

竟然是掖庭么?我自然知道,掖庭是皇室的監獄,居住一些沒落王孫國戚。

怎么會來這里呢,是上天的旨意吧,我抬頭吸一口氣,把手伸給他:你帶我出去好嗎?

他帶我出了宮,然后帶我去了市集。市集上人很多,他緊緊攥住我的手,有時候回頭看一看,青澀地笑。江湖藝人帶著伶俐的猴子在街道上鞠躬作揖,小販的吆喝此起彼伏,木架子上插滿了紅彤彤的糖葫蘆,有人拉住我說他賣的胭脂能讓我美若天仙,他笑起來,反問那人:天仙有我媳婦美么?小販訕訕,而我紅了臉。

他拉我去一個極熱鬧的地方,門上寫了斗雞坊三個字,我踮腳看去,紅了眼的家禽在空地上兇猛地撲打掙扎,散了滿地的羽。我驚恐地看住他,他大笑,用手臂護住我,將我與嘈雜的聲音和激動的人群隔離開來,他將我帶到隔壁的綢緞店,叫我乖乖等他,他一會就出來。我眼見著他擠入人群,無聊地翻看綢緞,對面起鑼,我好奇地跟了過去看,不過是耍雜技,既不精彩也不有趣,我失望地回頭。才走幾步就遇見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問我去了哪里。我看見他黑色的瞳仁里焦急的神色,里面小小的我頑皮地笑,明眸皓齒,轉瞬生輝,我心里覺得歡欣,面上只裝作惱怒:誰叫你把我一個人丟下?

他在忽然之間漲紅了臉,黑嗔嗔的眼睛幽深,他用力咬牙,然后轉身,一直握緊的左手松開,落下一件閃亮物事。我不知道前一秒還欣喜若狂的他為什么忽然冷淡和決絕,我揀起落在地上的東西,那是一只銀釵,質地雜劣,做工粗陋,廉價,帶著他的體溫。我怔住,然后明白過來,他是去賭錢給我買釵子。身為輔政大將軍的女兒,什么貴重珍奇沒見過,然而我在那一刻忽然落下淚來。

我拉住他的手說:“你替我簪上好不好?”

他說他叫劉詢,字病已。劉是天子的姓氏。

時間過去兩年,我沒有他的消息,只在日暮黃昏里想著他的面容和眼睛,一筆一劃地刻寫那五個字:劉詢,字病已。

我知道父親不會食言。只是我霍家的女兒,不能嫁白丁,而父親會安排好這一切。

始元十三年,昭帝身亡,據說是因為勞累過度。公侯力舉昌邑王劉賀為帝,劉賀在位27天,因荒淫被廢。

這時候光祿大夫邴吉向父親遞交奏章,聲稱劉氏王侯雖多,皆無可立,惟武帝長孫之子劉詢,乃嫡系血親,雖生于民間,然龍章鳳姿,不因草木而掩光華,可作天子之選。

父親把奏章拿給我看,再一次問我:你確定是他?

我說是。

父親說:皇宮里三宮六院,佳麗無數,君兒,我不忍見你受苦。

我低眉,想起那日的陽光,青衣少年立在木棉樹下,看見我的那一刻眼中煥發的光彩。我重復說是,非他不可。

父親不再言語,過得幾日召見病已,封陽武侯。同日,父親捧出帝璽綬帶,他轉身,君臨天下。

天下不可一日無君,后宮亦不可長期無主。病已登基后第一件大事,自然是立后。這時候我在家里親手縫制嫁衣,細細長長的絲線,五色繽紛。我會在某一針某一線的時候忽然想起他的面容,英氣的眉,明亮的眸,倏忽狡黠的笑容。母親憐寵地看著我說:我家君兒就要做皇后了呢。

那一日父親下朝,我第一個迎上去,東拉西扯,說今天天氣如何好,廚子做了如何美味的點心,千色坊送來最新的繡品如何精致水靈。然而父親的臉色一徑地沉下去,我終于覺察到不對。

父親撫我的發說:皇上下書,以求故劍。

我驚愕地看著他。父親解釋給我聽:病已在民間已有發妻,名作許平君,育有一子——那是去年的事了,許平君才貌平常,身份低賤,父親自然不將她放在心上,滿心打算病已一登基就將選后之事提上議程,放眼天下,自然無人敢與霍大將軍的女兒爭此殊榮。可是此書一下卻叫滿朝文武都噤了聲:皇上對一貧寒時用的劍尚且如此念念不忘,而況發妻?

我只覺得腦中轟地一聲,滿目漆黑,金星亂冒,我靠在墻上支持自己站立,可終是沒能忍住,我低頭,哇地吐血來,腥紅:不過兩年,兩年,你竟然忘了我么?霎那的時光,只覺一天一地都作灰。

我一日一日沉睡,米水不進,幾日光景就瘦得不成人形,母親看著我垂淚,父親握我的手最后一次問我:“君兒,仍是非他不可么?”

我悲哀地說是,非他不可。

父親再一次嘆氣,他說君兒,總有一些事,是我們不能控制的。我冷靜地答他:是的父親,總有一些事我們無法控制,哪怕無上尊榮,權傾天下,父親,我無法控制我的心。父親看我一眼,黯然轉身。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親那一眼神色里的絕望。

母親用力抱緊我,她哭泣著說君兒你放心,我會讓他立你為后。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咬牙,破釜沉舟的堅定。

我原以為我會就此死去,但是并沒有,在國手的調理下我的身體竟然日日好轉,鏡中形容雖然憔悴,眉眼卻都還仿佛當年。我對自己說我還不能死,我要再見他一面,問他有沒有愛過我,為什么這么容易就忘記?

我這么想的時候粉紅黛綠的流年從指縫中悄然而去。

本始三年六月十七,皇后許平君難產過世,舉國哀悼。

是夜,病已在清寧宮守靈,我換了孝衣前去。清寧宮里并沒有其他人,連侍衛宮女都沒有,他一個人守在靈前,孤燈只影,孑然。

我的腳步驚醒他,他抬頭看見我的面容,失聲驚道:“是你?”

“是我。”我凝視他面孔,還是五年前的那張臉,時光并沒有讓他蒼老,反是成熟和內斂——依然是我魂牽夢繞的那個人啊。我伸手去想要撫他的眉,指尖觸到他的肌膚,頓住。我悲哀地想:竟然五年了么?

他抓住我的手:君兒,你到底是人還是鬼?為什么我找遍整個長安都找不到你,卻在這個時候出現?

“你找過我?”話出口,我忽然明白過來:他找遍整個長安都沒有找到我,而許皇后家住掖庭,閨名里也有一個“君”字,于是陰差陽錯……我扭頭看見牌位上的畫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也是最后一次,許平君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子,天然溫柔的風韻,她一定待他溫柔體貼,所以他對她情深義重,不離不棄。

我說:病已,你在成親之前沒有見過她是不是?

“是,我以為是你……平君是個好妻子,我們成親的時候我一無所有,她愿意跟著我吃苦,君兒,她不是你,可是我找不到你……”

我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用一些簡單的句式訴說一段貧賤夫妻的相濡以沫。我以為我會哭泣,然而沒有,我一直冷靜地聽,我想和他說愿意陪他吃苦的不止許平君一個,我霍成君也愿意,是的我愿意,不要這榮華富貴,不要這至高無上,不要這權勢無雙,我愿意與他褐衣相對,貧賤相守……可是我說不出話來,我們已經失去回頭的機會,我錯過他,他也錯過我。

他說君兒你不要走,我已經失去平君,不能再失去你。

我看著這個君臨天下的男子,慢慢地說:“皇上,你還沒有問過我的名字?”

他驚訝于我忽然改口稱他皇上,卻仍是說:“君兒,你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的大名?”

我說:“我姓霍,霍成君。”

我看見他忽然灰敗的臉。

他站起來,抬手,重重,落在我臉上,他的眼中冒出火來,厲聲道:“是你?竟然是……是你么?!”先是憤怒,到后來竟是無限傷心。

是,是我,病已,你的妻子因我而死。

那個晚上沒有月光,燭火照在他臉上,冷冷,慘白。

我在轉身的瞬間淚流滿面。

許平君下葬,追謚恭哀皇后。半年以后我入宮,次年封后。這已經是我和病已無法逃脫的宿命,他一定要娶我,一定要立我為后,因為霍家無雙的權勢。

而不是因為我霍成君。

成親那日自然熱鬧非常,錦繡鋪到十里開外,滿城轟動。我大早就起來,點唇,描眉,上妝,用了多少胭脂鏡中女子臉色仍是太過蒼白。侍女給我穿上嫁衣,戴上鳳冠,蓋上霞帔。嫁衣仍是舊年的那件,紫繡流蘇,由我親手縫制,大紅的顏色以喜慶的名義掩蓋所有真相,只我一個人知道它染了多少血。

繁縟禮節行了整整一日,我到晚上才再次見到他,只半年不見,他的面容竟然風霜和疲倦。他喝得大醉,臉色蒼白得可怕,他掀開喜帕,撫我的面容,然后抱住我落淚,他說君兒,我對不起平君。

我說是,病已,我們罪孽深重,然而我們別無選擇。

他的神色更見慘痛,他說終有一日我不得不負你。

我說我愿意的,所有罪孽,請讓我一力承擔。

這時候月亮就快要下去了,散淡的清輝,我在恍惚中看到及笄那日的自己,隔了千山萬水,我再回不到他身邊去。而以后漫長的歲月,這個荒涼的皇宮,只得我與他從此相依為命。

我終于成了他的妻,只是遲了整整五年。

太遲。

下篇:劉詢

我在午夜醒來,枕畔空空,張美人,李婕妤,劉貴妃,還有王皇后……都不在身邊。大片的月光鋪在明黃的織錦上,華麗,空落。

王皇后。我輕輕念出這個詞,覺得異常的荒謬:皇后姓王,是天下人始料未及的結局,她原本可能姓張,姓李,姓劉,但最終姓了王,沉寂的后宮里名不經傳的一名婕妤,顏色平常,膝下無出,外無靠山,內無力援,然而這樣一個女子,作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從此,她將以皇后的尊榮與我劉詢并立于史書之中。

沒有人逼我。立她為后,是我心甘情愿。我并不愛她,李婕妤比她媚,張美人比她嬌,劉貴妃有更高貴的儀態,可是只有她,讓我放心地把太子交給她。她是個溫柔敦厚的女子,以后我不在的許多年,有她陪著,我的孩子也不會太過孤單。

我知道我會比她更早死去,就像我知道我的孩子會孤老終身。

做皇帝是件孤單的事。我已經逐漸開始明白廿年前我的曾祖父為什么質疑逼死我的曾祖母和祖父,在那時的他看來,這一定是非做不可的事,因為他不只是一個父親。

就像我,不只是一個丈夫。無論對王皇后還是成君,甚至是多年前與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她叫許平君。

主站蜘蛛池模板: 黎平县| 肃南| 兰考县| 浪卡子县| 保亭| 平乡县| 灌阳县| 阿拉尔市| 永嘉县| 邵东县| 那曲县| 易门县| 自治县| 大英县| 瓦房店市| 寿光市| 仁寿县| 盘山县| 汉寿县| 通州区| 遂平县| 元朗区| 巩义市| 积石山| 达拉特旗| 临漳县| 和平区| 房山区| 大城县| 井陉县| 和田县| 大悟县| 凌源市| 永修县| 永登县| 电白县| 六枝特区| 抚宁县| 巴南区| 盘山县| 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