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宋·辛棄疾·摸魚兒
一阿嬌之死
中秋以后天氣冷清很多,夜越發的長,我在臥榻上看奏折,偶爾抬眼就看到子夫貞靜的面容,宛若水蓮,眉目皆可入畫。
這時候有看不清顏色的風穿堂而過,嗚咽如草原狼皋。我攏了衣袖,心里倏地一凜,寒氣森森上來,然后看見侍從張允惶惶然推門而入,惶惶然跪倒,惶惶然奏道:“皇上,長門宮……走水了!”
我驚地立起,又緩緩坐下去。
墻上映出巨大的黑影,軀干鎮定,只小指細微處在不斷地抖。
我竟是顫抖么?我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影子,伸手想要撫平那些不斷抖動的紋,子夫先一步握我的手,顫聲道:“皇上……不去看看么?”
我斜著眼睛看她,她神色里有一種叫悲哀的東西,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悲哀,但是竟然不由自主地說:“好。”
是該去看看。
到底,她是第一個肯為我死的女子,也許也是最后一個。
長門宮宮里宮外聚集了很多人,匆匆來又匆匆去,趕著救火,面上都是惶惑慘白的顏色,但是見了我,仍恭敬地跪下行禮,讓出道來。長門宮侍衛統領上前來請罪:“皇上,陳皇后她——”我擺手讓他住嘴。
——我已經看見她了,她就站在長門宮里,被重重的火包圍,那些火焰,像是她周身的光華。
我能清晰地看見她的眉梢眼角,每一個表情。她新上了妝,素白的裙,長長流蘇,秋雁回風刺繡,精美華貴,越發襯得唇欲朱,眉如黛,目似秋水,絕色傾城。
忽然覺得好笑:她仍是那個性子,被貶被廢都不改初衷。其實她最愛的是火一樣艷紅的顏色,只因我曾夸子夫最宜素色,亭亭如白蓮出水,她便生生要穿這一身素白比個高低。
真是個嬌縱和執拗的女子。
她不知道,她便是穿了一身素白,也仍是最驕傲最奪目的紅玫瑰,帶一身的刺,一身的傲。
她看見眉宇間閃爍的言辭,作嗔怒狀,旋即婉轉輕笑,顯然她很明白我想到了什么。但是終于長嘆,凄然,隔著人山火海對我說:“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我疑心她并沒有說出聲,只一個口型,然而于我,竟仿佛是在耳邊輕嘆,瑯聲如環佩,哀戚如歲月。
她慢慢轉身去,走兩步,又回頭看我一眼,火熊熊卷上來,白色的絲衣轉眼就點燃,然后是黑的發,翠的眉,如雪肌膚……整個人就在火海中消失。
所有人目瞪口呆,而我只是怔住,那個聲音仍在我耳邊清唱:“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
借著北風,火勢越發大起來,黑的灰燼揚到上空,渺渺,升如星子。子夫跪下來道:“皇上保重。”
所有人都跪下來說:“皇上保重。”
涼風吹起我的披風,我閉上眼睛說我沒事,我們回宮吧。
在那一個瞬間,滿天的星子都墜落,墜落……如塵埃。
二金屋藏嬌
那時候我還是膠東王,6歲,姑姑抱我坐于膝上,戲問:“阿嬌好否?”
我笑答:“若得阿嬌為婦,當作金屋貯之。”
許多年以后這段對話作為一個帝王的傳奇流傳于塵世中,他們說這只是一個后宮陰謀,與權力有染,與愛情無關。然而在我年紀甚小的時候,阿嬌兩個字便如一朵緩緩盛開的玫瑰,馥郁清香,光彩奪目。
6歲,一個孩童的許諾,對于若干年以后的君王,也許只是一個笑話,一個荒謬的笑話。
年少任俠,我常與一群貴族子弟圍獵城郊,在皇宮禁制以外的地方聚嘯來去,為所欲為。
有一次看見館陶長公主的車駕遠遠行來,頓起了好奇之心,我吩咐手下如此這般,換過黑色勁裝,蒙了面。待那車駕近了,便一擁而上,放倒侍從,我抄近路到最華麗的坐轎面前。
一掀簾子,里面正襟危坐一佳人,紅衣長發,眸明如水。她冷冷看住我,并不驚慌,只是高傲和不屑。
我傾倒于她絕麗的姿容,忍不住伸手去撫她的面孔,她的目光冷冷掃過來,如冰如劍,然后噌地從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橫于胸前——當是時,只見皓腕握刀,刀鋒雪亮,蔻丹如血。
她就這樣看著我,一言不發,自然就有種凜然的氣度。
我不敢過于冒犯,只得退了半步,又覺不甘,啞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又何必拒人千里?”她聽我念出前面八個字,不自覺一怔,冷色盡去,眼中嗔怒,不解,更多是隱忍的笑意。
我不明白她的態度為什么頃刻之間有如此大的轉變。
而羽林軍已經聞訊趕來,我來不及多想,呼哨一聲縱馬遠走,臨行仍是不舍,依依回頭看一眼,那佳人也在看我,素手挽起半爿簾櫳,見我回頭,莞爾,似是笑不可抑。
那時候天空還很藍,我們都年少,天和地都無窮無盡,任我縱橫。
一年以后我大婚。
我的妻子陳阿嬌,是姑姑館陶公主的女兒,我6歲時候就定下的親事。那一日整個長安城都貼滿了喜字,紅彤彤的艷。
入洞房的時候燈半昏,月半明,我半醉。
伸手去揭喜帕,寬大的喜服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按住我,新娘清聲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竟是仿我當日聲氣,我且驚且樂,又聽她笑問:“浪蕩子,能答下句否?”我但笑不語。
喜帕落下,燭火中美人如玉,一雙秋水明眸似笑非笑。
三驚夢
夜深,子夫已經熟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夢中,甚至在夢里仍聽到子夫悠長安穩的呼吸,可是她并不在我的身邊。
夢里我獨自一人穿過長長的甬道,甬道漆黑,仿佛有風,又仿佛有燭光,更多是惶恐和憂慮,我不知道有什么在前方等我,那仿佛是我所不能對付的巨獸,潛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蠢蠢欲動,我身邊空無一人。
——這時候我已經登基多年,玉宇澄清,普天之下,再無一處能讓我懷著那樣亦懼亦敬的心情前往。然而我忽然想起來,那是我少年的時候,接到皇姐秘信,命我盡快趕回長安,因為——父皇駕崩了。
我穿過長長的甬道,就如同穿過那不可預知的命運。
眼前忽然大亮了,滿殿都白色的孝衣,父皇就躺在那個華貴的棺材當中,再也醒不過來。
在我年少的時候,其實我很少見的我父皇,他是永遠高高在上的一個人,永遠威嚴和堅毅的男子,他不會對我笑,只是如山一樣沉穩。
我原以為我不會悲傷,可是當我看到那鋪天蓋地的黑布白幛,遺像上毫無生氣的面孔——他是我的父親,給我以血肉,給我以尊貴,給我以安樂——我忽然意識到,在過去的十六年里,我一直生活在他的庇佑之中,便縱是他對我沒有更多的疼愛,可是他在的時候,我總還是無憂無慮,總還能任性妄為。
而這個人已經去了,他的生命只剩廟堂里永遠靜默的一尊神,我惶惶然落下淚來。
這時候我身邊空無一人,寂靜的長夜,原本應該由我獨自熬過去,但是忽然來了一個人,一個白色的小人,我看不清楚她的面目,但是她握住我的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別哭!”聲音稚嫩,如黃鸝乳燕。我轉過臉想要看清楚她的面容,可是憑我怎樣努力,也都是看不清楚。
忽然有人吟道:忽寢寐而夢想兮,魂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
滿殿的白幛忽然化作大火,那個白色的小人在火中依依地看著我,但我仍是看不清楚她的容貌,我努力地想要伸出手去拉她,將她從火中救出來,然而她只黯然地笑,以一種拒人于千里的姿態,然后,連那樣的笑容也漸行漸遠。我忽然醒悟,并不是我看不到她的面容,而是她不愿意讓我看清楚她的面容。我聽見自己仰天長嘯,那嘯聲里仿佛在叫一個人的名字,可是竟連我自己,也都聽不分明。
“皇上、皇上!”我從夢中驚醒,子夫擔憂地看著我,我心里一動,問她:幾時了?
“三更才過,皇上再歇會兒吧。”
我說不了,掙扎著要起來,然而手腳一軟,竟是不能。子夫面色煞白,急道:“皇上,傳御醫吧。”
我瞪她一眼,森然道:“你是咒朕死嗎?”子夫面色更白了些,伏地道:“臣妾不敢。”
她當然不敢。我冷冷視她:“方才朕在夢里說了什么?”
她伏地不起,回道:“皇上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魘著了,所以臣妾斗膽將皇上喚醒。”
多年以后,我賜她三尺白綾,再一次問她:“陳皇后死的那一夜,朕在夢中都說了什么?”
她跪倒在我面前,說:“皇上什么都沒有說。皇上大可懷疑臣妾欺君,可是據兒死了,衛氏沒人了,子夫的生死已經不在心上,所以請皇上務必相信臣妾最后一次,皇上什么都沒有說。”她在我面前跪拜三次,額上滲出血來,在蒼白的面容上,蜿蜒,如紅梅怒放。
原來我什么都沒有說。
原來她不但不讓我再看一次她的面容,甚至也不肯讓我再叫一次她的名字。
我伸手去替子夫合上雙眼,她是陪我最久的一個女子,可是即便是她,也沒能善終。
不是我不肯。
如果她是阿嬌,她會知道我其實不想殺她,可是如果她是阿嬌,絕不會忍受這樣的屈辱。
阿嬌。
我靠坐在榻上,窗外夜色沉沉,讓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我知道我必是在夢中叫了她的名字,在夢里,我甚至想要伸手將她從火中拉出來,可是那只是在夢里。
夢中我們都還年少,父皇崩駕,我獨自守靈,阿嬌偽裝成侍衛前來陪我,纖細的人,手心溫熱,我問她在誰的手下任職,她輕笑,說:“無論在誰的手下,總是太子的人,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太子需要,我總是在的。”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需要,她總是在的……因為她是我的妻。民間的歌里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可我最終殺了她,圣旨就在案上,還沒有發出去,她搶先一步——那一場大火,烈焰紅唇,便是訣別。
也許因為她對我的了解比我自己更為透徹。
成親的那個晚上我曾問她,如何就知道那一日的蒙面人是我,她說幼時隨母親進宮,經過書房,聽見先生教我詩經,我每每念到“窈窕淑女”就會不自覺地頓一下,即便過了很多年,聲音和相貌都改變很多,這個習慣,還是沒有改。
我默然,深宮禁苑,我們這一生,廝守的時候其實并不太多,可是只片言只語她都切切地記在心上,倏忽不忘。
可是我最終負了她,然后殺了她。我想到這一個事實,忽然心痛如絞。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如果她仍在生,我很想問她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當初會愛上我,為什么愛上之后亦不肯半點妥協,為什么這樣相像的兩個人最終不能相守,可是她再不能回答我,這世上亦再無一人能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