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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解連環(2)

少女歡快地奔至河邊,取了大桶的水,迎面潑過來,潑得他全身濕透。

滿山滿谷都是笑聲。

驚蟄鴻雁來,春分玄鳥至,清明上祭祖,谷雨始烹茶。

夏夜里有極明亮的星,傳說中天上的每一顆星都對應了蒼穹下的一個人,異人和青羅仰頭望去,不知道屬于他們倆的星,會不會一直牽手。

再后來,起了秋風。秋風里黃的紅的葉落滿了庭院,天是極碧的青色。異人和青羅相對而坐,玩這時候邯鄲最風行的六博戲,青羅有格外出眾的天分,無賭不輸,異人問:“小青兒,你就真的這么喜歡賭嗎?”

少女偏頭想一想答道:“是啊?!?

“為什么呢?”

“賭的時候我會覺得,原來我擁有那么多的東西?!?

異人詫異地揚一揚眉,青羅解釋道:“賭的時候我才覺得,原來我擁有那么多的東西……可以失去?!?

要失去……才知道擁有過。

異人一時黯然,起身回房,取出平日里用的秦箏來,箏以南山紅松所制,音質清越,粗獷如大漠狂沙,幽雅又如高山流水,珍貴非常。

他隨手撥了幾下,便有秦聲大作,他忽爾笑道:“小青兒,你從來沒有聽過我唱秦風是不是?”

青羅點一點頭。

異人于是端坐,凝神撥弦,調轉宮聲,唱道:

“悲歌可以當泣,遙望可以當歸。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初時,聲甚高昂,而后漸漸轉低,低而無聲。

人總要在離開之后才知道思念,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痛惜。家國千里,一個人在邯鄲慘淡度日,如浮萍無根,往前往后只覺得茫茫。

茫茫然惶惑和恐懼。

他不是不知道青羅鐘情于他,也不是不愛慕這個嬌俏明艷的少女,與她一起,是他生命里最快活的時光,這樣的快活,讓他生出過一日便少一日的恐懼……他什么都不能給她,承諾,安穩,幸?!裁炊冀o不了她。

一個在敵國作人質的王孫,他連生死都不能自主。青羅尚可以說失去,而他,根本就再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異人雙手按在箏弦之上,久久不語,屋中極靜,寂靜里生出無窮的悲哀來,青羅勉強笑道:“異人,這箏甚好?!?

異人垂首片刻,忽道:“本來再過幾日,屋中物盡,這箏也必然逃不過被賣的下場,不過既然你喜歡,我就將它送給你?!?

青羅才要說話,被他制止:“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東西,小青兒,你不要嫌它不好?!?

語至尾聲,澀然不能成調。

青羅凝視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好?!北Ч~而去。

他給的是他的心,他說得清楚,她聽得明白,珍之重之,視若無價。

四長平之戰

客居邯鄲已經四年。起初異人希望有朝一日父親或者祖父會想起自己,接自己回咸陽,后來只希望秦趙停戰,他可以不必將府中家什拿去當賣,一件,又一件……就如同他與青羅相守的日子一樣,越來越少。

越來越少的時光……越來越空的屋舍,饑寒的親隨,再后來……漸漸就絕了望,因為事情往最壞的方向飛速發展下去: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軍圍趙一月有余,魏信陵君引兵來救,五國聯軍出擊,秦軍退,又一年,秦軍卷土重來,秦昭襄王親自督戰,決戰于長平,秦將白起坑殺趙降軍四十萬。

消息傳來當日,邯鄲城中哀聲大作,有激憤者想起平安巷里有秦國質子,紛紛道:“殺了他、殺了他!”

一人高呼,便有上百人響應,舉起火把向平安巷去。

那是十分平常的一個下午,天色微陰,有小朵透明的云在晴朗的天空中微微流動,異人居于室內讀書,放下書簡的時候想一想,怎么青羅還沒有到,想起她笑時如彎月的眼眸,不自覺笑一笑,忽然有下人慌慌張張前來稟報:“公子,有大隊人馬向這邊來了?!?

笑容一僵,知這一日終于到來,只靜了片刻,問:“還有多遠?”

“不過百十步了?!?

異人當即召齊了下人,吩咐道:“你們看這宅中尚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自揀了去,能走就走,若我不死,再回來不遲。”

有人嗚咽,亦有人堅持留下,但大部分的人都取了財物,磕頭離去。

宅子里越發空蕩了,只聽“嘩啦”一聲響,大門盡碎,數十亂民大喊著“殺了他!”蜂擁而入,多老弱,然而看他時候的眼神,怨恨如烈火熊熊燃燒,火舌直舔到面上來。

亂民將他團團圍住,商議將如何處置他。他泰然坐于當中,只想:原來生與死只隔了這么近的距離,原來他在死之前,見不到她最后一面。

悄悄嘆一口氣,不是不遺憾的。

正紛亂時候,有兵甲之聲漸近,步履整齊,井然有序,眼見得全副武裝的士兵魚貫而入,中出一人,白衣素甲,鏗鏘道:“奉王命前來保護公子!”

亂民為軍隊的所懾,氣勢為之一泄,但人心不服,有人大聲喊道:“秦,我死敵也,將軍何以為此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聞者無不想起戰死的親人,愴然涕下,場面又亂起來。

忽有一女聲清銳:“趙,亦大國也,戰敗而斬質子,豈不為天下所笑,此其一;我新敗,元氣大傷,和約初訂,若殺質子又引秦軍復來,則趙地男兒,尚有余存乎?此其二;國君無令而擅殺人者,按律當斬,抗令者,亦當斬,此其三。有三不可殺,諸位仍將殺質子乎?”

話音落,滿殿無聲,而悲泣不可止。

而后亂民逐漸退去。

異人抬頭,看見少女面上肅然,纖手握劍,舉止間殺氣充盈,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只是難過,難過到十分。

忽又聽得一聲長嘆,一男聲悠悠然道:“小青兒,這下你滿意了么?”一華服中年男子緩緩走出來,異人認得,那是趙王幼弟,長安君。

長安君信步走到異人面前,上下看他幾眼,道:“王上令李將軍前來取公子人頭,小青兒……你如何同他交代?”

異人面色一白,卻見少女昂頭來,一字一頓說道:“我,將和親齊國?!?

轟然,如山之崩。

多少年之后,他已經漸漸記不得他在趙國所受的屈辱,記不得那些縮衣少食的困窘,記不得怎樣整夜整夜難眠地思念遠方的故鄉,他甚至想,也許有一日,他會忘記青羅的名字,忘記怎樣與她相遇,忘記曾怎樣深深相愛,但是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那個少女昂起頭來時,那樣倔強和決絕的神情,不會忘記那一刻他有多想伸手去抱住她大哭一場。

因他那樣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到要一個女子的庇護才能夠茍活,無能為力到要他愛的女子為之付出終身的代價。

那樣深切的痛楚,那樣深切的怨念,那樣深切的屈辱,秦人的熱血在溫和到近乎懦弱的秦王孫身體里沸騰起來,燒得他雙目灼灼,絕望之中生出的狠意,就仿佛秦地的狼。

秋風過境,在空蕩蕩的宅子里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長日將盡的時候,有人來訪,紫衣長裳,一揖到底,他說:“惟有先光耀公子的門楣,才能光耀我呂氏門楣,所以,請公子暫向我呂氏借力。”

日后青史將記下這個人的名字,記下他在這一日說的話,卻沒有人記得那一日秦國的公子嬴異人是怎樣狠狠地說出那四個字:“然君所愿?!?

命運開了不大不小的一個玩笑,歷史的車輪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在不可思議的地方改變走向,車輪之下,少女的笑靨,少年的決心,和著他們的青春年少,都碾作塵埃。

五箏如我心,長伴君側

異人得呂不韋資助,廣交賓客,得士人無數,一時名聲鵲起,咸陽亦有所聞。呂不韋又使人賄安國君愛妾華陽夫人,說異人種種好處,思鄉尤切,因慕華陽夫人出身楚國,異人改名子楚。華陽夫人大悅,勸說安國君立異人為太子,迎異人歸國。

這時候已經是秦昭襄王五十年,消息傳來已久,但是咸陽方面遲遲沒有動靜。異人心中甚憂,恰呂不韋擺酒相邀,見他如此,便道:“公子不日將回咸陽,為何愁眉不展?”

“正為不知何時能回咸陽而愁?!?

呂不韋道:“公子尚愁,讓我等如何自處?”

異人看著這個精明的男子,不說話。

呂不韋笑道:“公子回咸陽之后,如龍歸大海,可翱游九天,而我呂不韋再無用武之地,則為公子所棄矣。”

異人低一低眉,問:“公當如何?”

呂不韋雙手一拍,便有麗人翩然而出,容色殊麗,呂不韋道:“欲與公子結秦晉之好,公子意下如何?”

秦王孫嬴異人大婚驚動了整個邯鄲,連趙王也有禮相贈。賀禮琳瑯而置,十弦箏默然湮沒其中,問是何人賀禮,答曰:長安君。

自然是長安君——青羅是長安君庶女,長安君在齊國為人質之時與侍婢所生。

成親那晚有很好的月亮,銀色的月華鋪得整個宅院都亮如白晝。他在月下彈箏,反反復復,反反復復,想要描摹出她笑時的明艷,想要忘記最后見面時候她肅殺的容顏,但終是不能。

——他與她,王室里最無足輕重的兩個人,為別人所操縱的命運,生死都像是一個笑話,如果說之前還幻想自己擁有些什么,可以失去些什么,到兵刃加身的那一個下午,終于都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世上的幸福與歡喜,并不是他們可以擁有。

她愛著他,所以替他做這個決定,以一種慘烈的姿勢掙扎,義無返顧地押上他的終身與她的終身,和天下豪賭一把。

這個決定成全他嬴氏不世功業,也成全他與她,相忘于江湖。

自此以后,他就真的,再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她喜歡賭,為什么她要說愿賭服輸,因為他與她之間,是早已注定不得善終的結局。

長歌如泣,肝腸寸斷。

更深露重,趙姬抱衣而來,他伏身去,有鮮血涌上喉中,張口,血染箏絲。趙姬跪而求道:“公子保重?!?

多年之后,同樣月光明朗的晚上,他一個人在月下徘徊,這時候他已經回了咸陽,祖父死了,父親也死了,他南面稱王,并魏趙之城,吞三晉之地,海內震懾,天下惶惶。

再沒有人能讓他那樣屈辱那樣憤恨那樣無能為力,但是他總還是不斷夢見她,夢見她對他笑,夢見她說:“公子真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令人見之忘俗……”笑嘻嘻的面容。但更多的時候,是夢見自己在成親前日托人送信至長安君府上,說要見她最后一面。

她并沒有來見他最后一面,但他總恍惚覺得,她是來過的,她一定是來過的,只是……不肯出來見他。

相見不如不見,他并不是不知道——如果她跟他走,他根本就出不了邯鄲。

他成親的第二年,青羅以趙國宗室女的身份遠嫁齊王,得齊王寵愛,立為王后,次年生子,立為太子。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選擇視而不見……視而不見多年,到齊王薨的消息傳來,他終于忍不住令使者送玉連環至齊,問她能不能解。

相思如連環,連環何解,相思何解。

那樣歡喜快活的一段時光,終于都成云煙——他是一國之君,她是別人的妻。

嬴子楚仰面看明月如輪,只覺得眼角干澀,一滴眼淚也無……到底多年過去了,到底他已經不是當初的多情少年,到底,他們都回不到當初。

有侍從來報:“文信侯求見?!?

“何事?”

呂不韋伏首答道:“回陛下,明日將朝議伐齊之事,臣愚昧,不敢擅專?!?

他總說他愚昧,其實是天底下最精明的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終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子楚黯然一嘆,低聲道:“我有生之年,再不必提起伐齊之事?!?

“是,陛下?!?

“還有事么?”

“回陛下,臣得到一樣東西,不敢隱匿,特來呈獻給陛下過目。”

秦王子楚接過文信侯遞過來的拓本,是極纖秀的四個字:箏如我心。

頃刻之間,淚如泉涌。

公元前247年5月,嬴子楚暴病身亡,謚號莊襄王,葬時別無他物,只有生時珍愛的十弦秦箏。

消息傳到齊國,舉國歡慶,都以為秦王既死,新王年幼,則天下大患得解。而這時候齊國的君王后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殿堂之上,苦苦地想:如果,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那一次,我是不是該跟他走?

附一:文中兩首秦風,皆取自長篇小說《大秦帝國》,非原創;

附二:秦莊襄王(前281年-前247年),本名異人,后被華陽夫人認為嗣子,賜名子楚,曾在趙邯鄲為質,景況窘迫,遇衛商人呂不韋,被認為奇貨可居,得其力歸國,孝文王死后繼位,在位三年,病死,葬于葚,其子嬴政一統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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