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眼兒媚(1)
- 美人如花隔云端
- 青語
- 4661字
- 2015-08-14 16:59:36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宋·王雱·眼兒媚
一憐子
他閉了眼睛,問我:“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搖頭,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于是低聲道:“那么……你下去吧。”便有人上來,我雙臂被架起,身子往后傾,被拖出去三尺之遠,三尺,再三尺就出了門。
我打了個冷戰,忽地明白過來,這應該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之后,他不會再見我,我亦不得機會再見到他,哪怕是遠遠看一眼……遠遠遠遠看一眼。
我掙脫兩人挾制,大聲道:“不,我還有話要說!”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一個的瞬間的亮,就好象許多年前,我們初次見面,他向我走來,問:“你叫妙蓮?”
妙蓮是我的小名,除了母親,從沒有人這么叫過我,父親叫我阿潤。
我緩緩抬頭來,看見燈影里清俊的眉眼,含笑,就仿佛前生后世里結下的緣,許過的愿,三千清凈世界里所有的花都開了,光明滿室,照得睜不開眼來,我于是緩緩垂下眼簾,緩緩下拜,緩緩答道:“正是。”
只為貪戀這片刻的時光,用了全部的力氣,這一生的心血,心耗盡,血耗盡,三千煩擾,萬丈魔障,而我,俯首認輸。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在家宴上,博陵長公主在一旁冷冷看住我,我的小妹馮媛身量尚小,懵懂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我父親的官位不算高,但我的姑姑是太后。
一個無依無靠的宮女用二十年的時間登上太后這個位置,大權獨攬,天下莫敢不從,除了運氣,總還有那么一點手段,她對我的父親說,馮家要長榮不衰,便只有送女子進宮。
父親深以為然。
于是有這場家宴,于是有我與馮媛先后入宮,于是有姐妹反目,多少年以后想起,那一面便是你的孽,我的罪,傾長江之水,亦永不能洗凈,你說是嗎,拓拔?
起初是一場利益的博弈,一場費盡心機的設計,因事先知你仰慕江南繁華,便投你所好,穿了南朝服飾,飛云如髻,珍珠步搖,在蓮花池邊,臨水如照花,母親介紹說:“這是小女妙蓮。”
“妙蓮。”你含笑念出這兩個字,便如同那一夜的蓮香燈影,又或者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多日以后,宮車轆轆,我入宮,得封貴人,你在我耳后輕輕地說:妙手偶得之,蓮子青如水。
有暖的氣息拂過的我發絲,我回頭去,看見你明如滿月的眼眸,眼眸里的笑意,珍重與憐寵,就好象你不是皇帝,我不是妃子,我們只是凡塵里一對世俗的夫妻。
這就是大光明世界里的圓滿吧,我去太廟祭祖,誠心下拜,滿心滿眼里都是歡喜。
歡喜時候都以為天長地久,到頭來才知道只一晌貪歡。我伏地而拜:“請陛下摒退外人,容我密陳。”
中宮侍從都一一下去,只剩了長秋卿白整,我以目視他,他遲疑片刻,吩咐白整以白蠟封耳。
我知他不可能再讓步,便只低聲問:“陛下一定要聽么?”
“你說吧。”他亦低聲答我,就仿佛仍是耳鬢廝磨時候,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放在心上,我說的每一言每一語他都信。
二咫尺
但是那樣好的日子,只過了三年。
這三年里仍是姑姑把持朝政,皇帝只是名義上的天子,除去讀書習武以外,每有所動,必有人上報太后。我曾問他是否因此怨恨姑姑,他搖頭說并沒有,我握他的手說:“太后是太后,我是我。”言辭切切。
他說他信我。
“信”在皇宮里是那樣忌諱莫深的一個字,可是他信我,便如同相信他自己,他說他知道便是這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他,我也一定不會。
這時候我們站在皇宮最高的臨湖殿,夜影沉沉,皇宮像雌伏的獸,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暴起傷人,月光如水一樣照在湖面上,大片的陰影,大片的亮光,光影交錯中我與他的影子,清澈的風緩緩吹過去,遠遠吹開了一山的花。
他同我說起中原風物,江南繁華,他說他終有一日會結束南北對峙的局面,結束中原百年的戰亂,創建他自己的王朝。
那時候他還極年輕,有極清俊的一張面孔,眉宇間英氣逼人,笑,眼眸便如明月,我仰面望他:“愿妙蓮能陪陛下到那一日。”
惶恐,不知道握在手心里的幸福,會不會只有這一個剎那,剎那如煙花盛放,又如煙花凋零?
但始終心存僥幸,希望可以在他身邊,長長久久,不離不棄。
然而我們并沒有這個運氣,因為姑姑不喜歡我,又或者,因為他太寵我,已經威脅到一些人的利益。
我的母親是父親的側室——原本不是這樣的。
父親年輕時候曾流亡江南,他在西湖邊上遇見我的母親,結發為夫妻,兩年后,姑姑下旨尋親,將父親接到平城,并將博陵長公主許配給我的父親,從此我的父親成為當朝駙馬,從此我的母親淪為父親的側室。
我看來荒唐,但是每一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姑姑不喜歡我的母親,因為我的母親出身不夠高貴,不配生出馮氏的兒女,母親的女兒,更配不上天子。
所以……三年后的那個秋天,當博陵長公主的女兒、我的小妹馮媛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時候,我便“意外”地染了咯血之癥。初時尚有御醫來往殷勤,后來日漸稀少,婢仆冷落。
皇帝得了空就來看我,安慰我說不要緊,說一定能治好,他親手為我調羹,亦親手喂我服藥,溫柔繾綣,只有依在他肩頭,感覺到他的體溫我才能有片刻安心。
然而終不見好轉。
姑姑下諭旨,說疾病不可測,天子當自重以行,于是我漸漸很難看到他,在失望中日漸消瘦,消瘦中憔悴,守著窗兒,日難得黑,夜難得明。
有次半夜里醒來,看見窗外徘徊張望的人影,依稀是夢里的那個人,扶墻前去,隔著窗兒,兩下里都是淚眼。
他低聲說:“妙蓮,你要保重。”
我想要點頭說好,可是喉中哽咽,半字也說不出來:原來不是我的終究不是我的,再怎樣懇求也換不得我要的東西。
隔著窗,他在窗外,我在窗內,呼吸可聞,便是咫尺。
隔著姑姑,他是至高無上的皇家血脈,我是低到泥塵里的侍婢之女,天壤云泥,便是天涯。
咫尺天涯,天涯咫尺,我們的緣分,原來命薄如斯。
我伸手去想要撫他的眉,但是終究無力垂下,他握住我的手說:“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等我……”
等,等他到手握大權,再無掣肘的時候,我明白的,他的手那樣暖,而我的手那樣冷,我眼中終于落下淚來。
次日得姑姑召見,她說:“你病這么重,一個人在皇宮里,下人照料不周,不如回家去,讓你的母親照顧你,如果時機適合,也能夠擇偶而配,不至誤了終身。”
我拉住姑姑的袖求她,我說自知已經活不久了,只求最后死在宮里,死在離皇上近一點的地方,求姑姑成全。
我跪在地上磕頭,有鮮紅的血順著面頰流下,流到衣襟上,然后流在地面上,觸目驚心。
姑姑不說話,起身,拂袖而去。
其實我早該想到,我不過就是馮氏永保榮華的一顆棋子,是我的小妹入主六宮的一塊墊腳石,因皇帝喜歡我,姑姑便由得我這三年的歡喜,讓皇帝無心他顧,只一心一意眷顧我馮家。
家族的利益需要我犧牲。
明明我就只是棋盤上過河的卒子,進退全不由自己,最可笑連這樣無足輕重的小卒子都會愛,會恨,會悲傷會難過。
“于是那一日,我出了宮。”過去那么多年,我已經貴為皇后,母儀天下,可是這句話出口,遍身都冰涼。
那是我命里最深的痛,最痛的傷,無論是歲月流失,天子專寵,還是無上尊榮都不能治愈,只能任它裸露在曠野里,雨打風吹,鮮血淋漓。
他撫我的發說:“我記得的,那一夜我以匕首斷窗欞,說如我負你,便如此物,這么多年,妙蓮,我可曾有負你?”
我抬頭來慘然一笑:他確實沒有負我。
三治命
宮車轆轆,沿著來時的路回去,三年前怎樣的歡喜,三年后便是怎樣的悲哀。我的手藏在袖中,緊握住他贈與我的匕首,匕首沉沉,冰涼的刃貼在心上,心也冰涼。
并不是不想死,可是母親還在家中等我,她看到我下車來,只緊緊抱住我,久久不肯放手。
一個被廢黜出宮的妃子,會得到怎樣的待遇,她比我更清楚。
我去見父親,父親只是嘆氣,末了說:“阿潤,你先去瑤光寺靜養,等過些時候,身子好了,再做打算。”
打算?我冷笑一聲:我的父親,你是打算將我再許配給旁人,還是打算讓我和母親當初一樣,淪落為妾?
父親低聲道:“你也是我的女兒,我怎么會不疼你,只是……容我慢慢設法。”
于是遷入瑤光寺靜養。
瑤光寺是我馮家家廟,在平城遠郊,原本還有幾個僧人,自我入住以后,父親將一干出家人都遣散了,只我和兩個侍女住在廟中,落得清凈。
秋風盡了,然后就是寒冬,那個冬天像是格外的冷,連月亮都像是冰雪雕成,冷冷的沒有半點暖氣,北方的寒風從窗戶外面呼嘯而去,我有時候會想,他向往的江南,會不會一整年都是和風麗日?
每每想起,心如刀割。
在雪夜里寫一些字,或者畫幾張畫,溫雅清俊的容顏,配上那樣英氣的一對眉,眼睛倒是溫柔的,看我的時候總是在笑,那樣溫柔的神色,讓我無從想象他揮戈南下時候的英姿。
有時候眼淚落到畫上,慢慢就化開了,恍惚中仿佛真的是他在含笑看我,柔聲喚我:“妙蓮。”
好象我就只是他心口的一朵蓮,而不是皇宮里的貴人。
除夕夜里母親偷偷來看我,看到一張一張的字畫里那些遙不可及的容顏,慌忙點了火,將字畫全投了進去,火舌熊熊地卷上來,那畫里的眉,畫里的眼,畫里的唇,都燒起來,艷若殘陽。
我木然看著母親的眼淚與驚慌,我沒有阻止她,只是因為我知道,沒有用的,燒得掉這些字畫,燒得掉刻在心上的人么?
母親說:“傻孩子,你這樣作踐自己,就能重回宮里去嗎?”母親說父親滿世界地幫我找名醫,到開春時候,便會有人上門來救治我。
我低頭說:“醫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
春節里祭祖,父親和博陵長公主一干人前來家廟,母親沒有來——照例她是要回避的。
同來的還有一件大喜事,馮媛進宮了,據說是很得皇帝歡心。侍女們喧鬧,編排說馮家果然有富貴根基,去了一個作貴人的,又來一個作昭儀的。她們說得興起,而我就站在她們后面,面色慘白,軟軟倒下去。
其實是早料的一個結果,可是我總希冀著能夠遲一些,再遲一些,到我死后,他便是納千百個妃子,我都不再理會。
可是姑姑不肯等。
我自那一日起絕了藥石,原本是一心等死,但是竟然還活著,病情也并沒有惡化,晨光里看見亮色的云霞,便想,連閻王也厭棄我,不肯收我。
到冬天過盡的時候,終于絕了望。
開了春,弟弟馮夙來看我,同來的還有一個青衣的書生,阿夙介紹說,是南朝來的大夫,姓高,叫高菩薩。
我回頭看看,廟里丈高的菩薩慈眉善目,溫柔地看著我。
高菩薩于是笑,說:“人有善心,便立地成佛,何況菩薩。”他口音里有南朝的婉轉,和北方不同。
我跟阿夙說,我的病是不能好了,你回去跟爹說,別白費心思了,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阿夙很難過,他說:“阿姐,便是看在母親與我的份上,你也好歹試一試,何況高兄不僅是醫中圣手,在佛理上也很有造詣,阿姐心中難過,可以稍稍聽他開解,也好過自己干熬。”
阿夙與我一母同胞,自小感情就好,在兄弟中他最不擅言辭,也最不能干,可是這幾句話,竟讓我黯然落淚:這世上總還有掛著我的人。
自此高菩薩便常來看我,我不肯治病,他也不強求,只教我抄誦佛經,說三千世界里,佛祖拈花真意。
他顏色溫柔,我在恍惚中以為是夢里的那個人,生了親近之感,竟慢慢開始接受他開的藥,他說的佛。
“你于是對他動心?”他咬牙問我,我潸然淚下:“如果我說沒有,陛下相信我么?”
他別過臉去,我只來得及看到他眼里的傷痛——我在寺中煎熬時候,他也在煎熬,勤政改革,半夜里孤衾燈冷,偌大的皇宮大內,并沒有什么人能夠知他,懂他,如我一樣愛他。
可是他還有努力的機會,還有希望的余地,而那時候的妙蓮,已經絕望了。
他比我更不愿意相信我的背叛,可他還是信了,我并沒有辯駁的余地,我知道,他也知道。
我總希望我們是平凡的一對夫妻,我愛他一生,他信我一世,然而終究不能。
四重逢
春天過去,然后是夏天,秋風才起,又過一冬,母親來看我,帶來姑姑去世的消息,因姑姑遺命,馮媛封了皇后。
我盡量想要裝得漠然,以一個姐姐的身份看妹妹的榮寵,我說那多好,娘親可以代我祝賀妹妹。
母親憐惜地看著我,她說:“妙蓮,事已至此,不如……另擇佳偶。”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見我誤了終身,但是她不知道,早在多年前,見面之初,終身便已經誤了,之后姑姑的設想,母親的好意,都是徒然。
徒然。母親說妹妹封后的時候我沒有哭,但是想起徒然這兩個字,竟然是落了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