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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意

直到經濟艙內最后一位乘客拉著隨身的行李箱從身邊走過,頭等艙第一排的那位女客才扯下眼罩,將裹了一路的毛毯朝旁邊一甩,隨即姿態利落地站起身來。

從S城飛G城的航程是1個小時40分鐘,加上起飛前的航空管制耽誤了一些時間,空姐們和眼前這位客人在頭等艙的狹小空間里總共相處了近三個小時。

然而從上機落座起,這位女客就第一時間戴上眼罩,蓋了毯子,全程睡了個天昏地暗。就連到了用餐時間,周邊傳來各種拉桌子、掀飯盒或是咀嚼食物時的聒噪聲響,都絲毫沒能對她造成任何干擾。

所以眼下,空姐們一邊保持著良好的服務,態度熱情地幫著她從儲物艙里取行李箱,一邊也忍不住有些好奇地對這位全程幾乎沒見著正臉的客人多打量了兩眼。只是還沒等她們看出個所以然,對方已經很快地拿出了一副巨大的墨鏡戴上,再次遮住了大半張臉。

臨下機前,她朝著站在艙門前送行的空姐們微微頷首,聲音雖輕卻態度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

隨著最后一位客人離開,空姐們終于從緊張的工作狀態里放松了下來,一邊做著艙內檢查,一邊進入了閑聊時間。

負責本次航班頭等艙服務的小空姐雖說年紀尚輕,卻也算是閱歷豐富的老江湖。這些年因為工作原因見過了諸多娛樂圈明星、知名企業家甚至政界要員,早已經練就了一身氣定神閑的專業做派。然而自認為閱人無數的她,對于剛才那位女客的身份來歷,還是不由自主地起了好奇心。

“曾姐,剛才那位客人你看到了嗎?又高又瘦皮膚又白,身上的衣服看著低調,可也都是名牌。起身的時候我偷瞄了一眼,長得還特別漂亮……我覺得有點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你說是不是娛樂圈的?”

“應該不是吧。”乘務長識人斷物的經驗顯然更豐富一些,說起話來也比較謹慎,“雖然她一直沒怎么說話,但氣質很干練,我估計應該是在大企業里工作的高管。”

小空姐表示疑惑:“可如果不是明星,她把自己遮那么嚴干嗎?像是怕被人認出來要簽名似的……而且這都幾點了?大晚上的還用得著墨鏡?”

“別人的事你就別操心啦!”乘務長笑著勸道,“飛了這么久還沒餓啊?趕緊把東西收拾好,準備下機吃飯。”

“OK!聽曾姐的,吃飯要緊,八卦到此為止!”小空姐敞亮地回應了一聲,趕緊加快了手里的工作。

下機沒多久,一邊和男朋友聊天一邊刷著微信朋友圈的小空姐忽然一聲低呼,迅速朝著乘務長招了招手:“曾姐,你趕緊過來看看,這是不是剛才那位乘客?”

在她咋咋呼呼的呼喚下,乘務長湊身低了低頭看去。

亮晃晃的手機屏幕上,一則名為“味享科技高管小三門事件持續升溫,D輪融資恐生變數”的八卦消息正耀武揚威地占據在某個知名微信公眾號的頭條位置。

八卦的封面配圖是一張女人工作狀態下的半身特寫。

很顯然,無論是眉眼還是氣質,都和不久前才離去的那位乘客如出一轍。

“我就說怎么看上去這么眼熟呢……這則八卦我關注很久了,沒想到今天居然撞上了真人!”說不上是疑惑還是吃驚,小空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激動,“不過曾姐,你說她人長得那么好看,又在味享科技那么知名的公司里做高管,一定也很能賺錢,干嗎要跑去給人當小三?還鬧得滿城風雨這么難看。”

“誰知道呢?說不定背后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隱情。而且這種八卦微信號你也知道,經常會為了博取眼球就亂寫一通……你也不用太當真。”乘務長微笑著搖了搖頭,很快結束了有關這位女客的話題。

郁晴拖著她那個小巧的隨身行李箱,一路慢悠悠地向前走著。

進入到達大廳后,才心不在焉地打開了手機。

信號剛一接通,幾十條微信、短信和未接來電提示就一股腦地蜂擁而來,讓手機叮叮當當地響了十幾秒。

除了“歡迎來到爽爽的G城”這類由當地運營商發出的歡迎詞之外,大部分的短信都來自沒有姓名備注的陌生號碼,內容看上去也都出奇一致——晃眼看去無非是由“對不起”“請原諒我”“懇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向你解釋”這類的關鍵詞組成。

郁晴也懶得去看那些在她各種通信工具里重復了半個多月的陳詞濫調,一邊動作熟練地隨手刪除,一邊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樣,將相關號碼逐一拉黑。

信息清理到最后,剩下的是來自她前任老板程崢的微信留言。

“最近一直都聯系不上你,我猜你是不是要暫時離開S城出去散散心?如果是這樣,就好好給自己放個假。無論作為朋友還是同事,我都無條件相信你、支持你。公司的其他小伙伴也都期待著你早點回來。”

這話看上去是很溫暖沒錯。

以她如今的心境品嘗,也不是不感動。

只是留言的左側掛了個程崢為了配合媒體宣傳而專門拍攝的精英狀藝術照頭像,讓這碗心靈雞湯里防腐劑的味道變得有點濃。

郁晴反復看了幾遍,實在是有些憋不住想笑。

圖庫里面翻找了一陣,想給對方回個翻白眼的表情包。

但最后她還是把手機揣回了口袋,任由那條微信自說自話地留在了那里,沒做出任何回應。

出了機場大廳,郁晴抬手打了輛車,直奔未來方舟而去。

一年前,出于投資考慮,她在家鄉這個號稱可以容納15萬人的超級大盤里買了一套房子。

房子有120平方米,位置臨河,視野開闊,距離同個小區的父母家大概20分鐘的路程,比起她在S城的住所,價格卻便宜了不少。

原本她只是出于投資考慮,計劃等過個幾年房子升值之后找個合適的時間賣掉,賺到的錢也可以孝敬給父母安安心心地養個老。

沒想到這無心插柳的行為卻讓她此次回到家鄉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安身之所,避免了和父母處于同一屋檐下的尷尬。

這樣想來,一切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因為房子是精裝修,回來之前又已經拜托親友安置了一些必要的家具物品,所以眼下也不需要太多的打理,直接就能住人。

進家之后,郁晴把行李箱就地一扔,房子的里里外外都沒來得及完整看一眼,立馬掏出手機準備點外賣先填充一下肚子。

自從辭職以后,她除了把感情上的那攤子破事逐一善后之外,幾乎沒怎么出過家門,大部分時間都在和泡面為伴。現在回了家鄉,整個人算是徹底松了一口氣,久違的饑餓感也終于隨之而來。

手機拿在手里,顯示屏卻是黑的。

想來是原本就所剩無幾的電量在這一路上早已經被音樂播放器耗空。

考慮了兩分鐘,郁晴翻出了充電寶,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決定下樓覓食。

未來方舟的樓盤一路沿河排開,廣告上稱作“外灘七公里”,雖然號稱可容納15萬住戶,但因為規劃得當,卻也并不顯得擁擠。

郁晴買的房子地處整個樓盤最核心的區域。在面向河岸的一面,各種招牌閃亮的高檔飯店鱗次櫛比,放眼望去招牌林立,滿眼皆是霓虹光影,一時間的確讓人有身處繁華外灘的錯覺。

只是現在時間晚了,她又是獨自一人,實在不適合去這些以火鍋和圍餐為主的餐廳里形單影只的惹人注目。何況離開家鄉已久,她也十分想念各種地道的當地風味小吃。

經過幾秒鐘的盤算,她干脆繞向了樓盤的背河面,在那一家家的街邊小店里尋覓了起來。

比起沿河方向燈火通明的熱鬧街景,背河面的景象顯然要冷清很多。

各種面積不大的小商鋪在做完了晚餐生意之后大多已經閉門打烊,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家小店為了夜宵生意,還勉強亮著燈。

本著就近原則,郁晴很快走進了一家叫“誠豐小炒”的小菜館。

店鋪里燈光幽暗,隱約坐著兩桌人。

進門右側的桌子上是三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客,正一邊吃著火鍋一邊大聲吵吵著。

左邊角落的位置,則是個低頭吃面的黑背心小青年。

大晚上的郁晴也懶得計較環境了,撿了張不那么油膩的桌子坐下,隨即招呼小伙計:“帥哥,麻煩給份菜單。”

正津津有味刷著抖音的小伙計頭也不抬,眼睛依舊緊盯著手機屏:“廚房大師傅下班嘍,現在沒東西賣!要吃飯明天中午來!”

回到家鄉的第一餐就吃了個閉門羹,郁晴感覺十分郁悶。正想起身走人,抬眼之下看見鄰桌客人桌子上的那碗面像是剛做好不久,味道聞著也格外誘人,于是干脆走到廚房的地方探頭看了看:“你這不是有面嘛?鍋也還是熱的,沒人炒菜的話,不然就給煮碗面?”

小伙計有些不耐煩了:“這位美女,我說了我們廚房大師傅早下班了,你要吃面沒人煮嘛!”

“那他的面誰煮的?”郁晴悠悠然地朝著黑背心的小青年一指,“我跟著照樣來一碗就成。”

話音剛落,一直專心吃面的小青年抬起頭,態度冷淡地朝她的方向斜了一眼。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郁晴的心里滿是意外地輕噓了一聲。

青年看上去二十四五歲的模樣,身穿一件洗得有些起球的黑色背心。

背心下裸露著的肩膀和手臂有著漂亮的肌肉線條,卻因為上面掛著的好幾道明顯的疤痕,顯得有些猙獰。

因為天氣炎熱,他微長的額發被隨意抓起,攏至后腦用皮筋扎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小辮,外加左邊耳朵上那顆亮得晃眼的金屬耳釘,和他周身的野性氣質搭配在一起,看上去十分桀驁不馴。

雖然著裝粗鄙而簡陋,一看就是長期處于社會底層的體力勞動者,不過人長得倒是格外帥氣。眉目凌厲的英俊長相如果稍微打扮一下,拉到公司幫著拍兩組宣傳照,想來應該能吸引不少熱衷追星的花癡女粉絲。

畢竟現在各種精致軟萌的小奶狗實在太多了,這種從長相到氣質都能讓女性同胞本能性腿軟的帥哥實屬人間瑰寶。

留意到她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青年微微皺了皺眉,很快把目光一收,重新把頭低了下去。

幾乎同時,小伙計的聲音也跟著再次響了起來:“這面是他自己煮的,可沒人幫忙。”

聽到還有自助選項,郁晴也顧不上腦內那些推廣照了,當即精神抖擻地表示:“那我也可以自己煮,錢你照收就行。”

小伙計滿臉的哭笑不得:“我說美女,你這是和我杠上了啊!要吃東西出門右轉走個幾百米,那不就好幾家賣烤肉的在營業嘛?干嗎非在這里耗著和我過不去?”

“大晚上的誰吃烤肉啊?”郁晴干脆往那一坐,擺出了一副專業談判的架勢,“而且我就奇怪了,哪有做生意還把客人往外趕的?你們老板要是知道你這態度,怕是得扣錢吧?”

眼看小伙計嘴巴半張著,態度似乎開始猶豫,她笑容一展,聲音放柔和了些:“而且我也不是有心要和你杠,就是因為剛下飛機,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這大晚上的也沒力氣到處跑,就想趕緊吃點東西回家睡覺。你要嫌麻煩,就把生面賣給我,調料什么的幫忙打個包,我回家自己煮……”

話說到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樣哀聲一嘆:“哎呀,不過我也才搬過來,家里有沒有鍋還不知道呢!”

小伙計被她連教訓帶賣慘說得有點發愣,抓了抓頭正想說點什么,靠門的地方一陣動響,幾個早已吃飽喝足的中年人一個個東倒西歪地站了起來。

小伙計見狀暫時顧不上理她這茬了,當即小跑著過去賠著笑臉:“幾位老板吃完啦?一共是237元,麻煩買下單。”

“老畢,人家叫買單呢!趕緊的!”客人中有人搭了個腔,抬手撞了撞身邊的同伴,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被點名的中年人借著酒勁流里流氣地笑了起來:“買單?老子可沒錢,你倆誰有錢誰買!”

“今天不是你把我們叫過來的嗎?這個時候說沒錢?”

“你愛來不來?說得老子多稀罕似的。叫你們過來是打麻將的,誰說還得要招待你們吃飯?”

“嘖嘖嘖,看看你這德行……每次一到掏錢就裝憨!”

幾個人一邊嘻嘻哈哈地相互推揉抱怨著,一邊腳步不停地繼續向外走。

一看這拉扯之間誰都沒有掏錢的意思,小伙計也有點急了,鼓著勇氣朝三個人面前一堵,臉上倒還賠著笑:“幾位老板,你們要是還沒決定好的話,不然先坐下來喝口茶再商量商量?我這店也就是小本生意,不把單買了的話,老板那邊不太好交代……”

三個男人被他攔著,一時半會兒也有點愣神。

面面相覷了一陣后,有人粗聲粗氣地咳了咳:“你們老板是姓蔣對吧?老子和他挺熟的,今天這單就先掛著,改天我給送過來。”

事到如今,小伙計明白自己是撞上了那種一開始就打算吃白食的無賴流氓了。只是以一敵三的情況下,到底是有些底氣不足:“可是……我們老板這段時間都在外地,而且之前他也特地交代過,我們這種小本生意,是不掛單的……”

“喲,規矩還挺多嘛!既然不讓掛,那就不掛了唄!”幾個男人哈哈大笑,像是已經從他支支吾吾的口氣中意識到了怯意,當即連場面話都懶得講了,肆無忌憚地伸手把人一推,就準備往外闖。

情急之下,小伙計胡亂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個男人的胳膊,試圖再說點什么。然而還沒開口,對方已然兇相畢露,抓著他的領口猛地一推,原本就瘦得跟個麻稈似的小伙計“哎喲”一聲,立馬四仰八叉地向后倒去。

隨著重重一聲響,滿是狼藉的桌子被撞得狠狠一晃。

好幾個盤碗瓶碟隨著他倒地的姿勢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就連那只熱氣依舊的小火鍋也搖搖欲墜地滑向了桌沿。

鍋里的湯水呼啦啦地晃蕩著,只差一點就要澆小伙計個滿頭滿臉。

郁晴看不下去了,皺眉站了起來,將呻吟不斷的小伙計扶穩后,抬眼質問:“吃飯跑單就算了,居然還好意思動手打人?幾位還真是夠威風的。”

聽見自己被女人數落,幾個男人頓時惱羞成怒,一邊噴著酒氣一邊不干不凈地罵了起來:“臭婊子,你誰啊?少在這兒多管閑事!”

郁晴冷聲一哼,也不接話,低頭看向小伙計:“你沒事吧?沒受傷的話我就先幫你報警。”

“報警?”

幾個男人聞言一驚,眼見她真的開始撥號,并不只是在威脅之后,叫老畢的男人迅速上前幾步,手指幾乎要戳到她臉上:“老子再警告你一次,臭婊子你別多管閑事,不然老子連你一起揍!”

郁晴啪地一下把他的手打開,冷冷開口:“你試試看?”

“你!”

老畢被她的氣勢威懾,一時半會兒也摸不清她究竟什么來頭,臉色變了幾變,還沒來得及有下一步動作,郁晴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拍,有人在她身后低啞地說了句“站一邊去”,緊接著,隨著“嗷”的一聲慘叫,滿臉兇橫的男人已經被重重一腳踹得飛了出去,半天也沒能從地上爬起來。

郁晴心下一凜,趕緊扭頭。

原本坐在角落里安靜吃面的黑背心小青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起身走了過來,此刻神色冷淡地站在那兒,像是剛才那一腳根本不是他踹出去的。

一直靠著桌沿哼哼的小伙計臉色都綠了,趕緊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抓著他的胳膊,促聲哀號著:“顧珩……顧珩你冷靜點,千萬別惹事!老蔣這段時間人都不在,真出點什么事,可沒人幫你收拾爛攤子!”

顧珩置若罔聞,胳膊一抽,徑直走到那還沒從地上爬起來的男人面前,眼睛在另外兩人身上一掃,聲音里都是戾氣:“你們想好沒有?究竟誰買單?”

幾個流氓哪里甘心吃這樣的虧,對視之后怪叫了兩聲,齊齊又沖了上來。

顧珩眉頭微蹙,手腳靈活地抓住其中一個流氓的肩膀,狠狠一摜,對方猶如一條死魚一樣,撲騰了兩下之后直接趴在了地上。

另一個男人眼見在他這里占不到便宜,急火攻心之下順手操起一個酒瓶,泄憤般朝站在一旁的郁晴頭頂砸去。

郁晴驟然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隨著當的一聲,酒瓶已經在半空中被人用胳膊攔下,成片的玻璃碴四下飛濺。

緊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中,男人后頸已經被牢牢摁住,整個人身體前傾,要不是雙手死命地抓著桌角,一張臉幾乎就要被摁進熱氣騰騰的火鍋里。

幾個流氓終于意識到這次遇到了個不好惹的主,一陣哭天號地地服軟求饒后,哆哆嗦嗦地湊了300塊錢出來交差,才勉強從顧珩手下領了個放行證。

幾個流氓一走,小飯店里只剩下了一地狼藉。

小伙計唉聲嘆氣了好一陣后,拿起掃把準備打掃。

眼見如此,郁晴也無心再添亂,自認倒霉地拿著手機準備走人。

剛走到門口,忽然聽見有人問:“你就這么走了?”

郁晴一愣,不由自主地停步回頭。

幾分鐘前還揍人揍得不帶手軟的小青年,眼下又恢復了那副事不關己的漠然姿勢,正靠在墻邊神態平靜地抽著煙。

只是拿煙的那只胳膊上新添了幾道長長的傷口,想來是剛才幫著擋了那一下才給刮傷的。

這種血淋淋的場面實在有些讓人發怵,郁晴暗中做了個深呼吸,趕緊表示:“剛才多謝你啊。你現在怎么樣了?要不我去買點藥過來,還是陪你去趟醫院?”

對方垂著眼睛,答非所問地吐了個煙圈:“面你不吃了?”

沒想到他還惦記著這茬,郁晴滿是無奈地聳了聳肩:“這不沒人做嗎?”

顧珩的眼睛終于抬了起來,朝著還在打掃的小伙計揚了揚下巴:“這兒我一會兒收拾,小海你先去給她煮碗面。”

小伙計滿臉驚恐:“你就別開玩笑了!我一個端盤子的,真動了老仇廚房里的那些寶貝,就他那暴脾氣還不得和我拼命?”

“拼什么命?有事讓老仇來找我,就說是我讓你去的。”

“看你這話說得……”小伙計眼睛轉了轉,半開玩笑半挑釁似的,“反正咱們店里就你不怕得罪老仇,這面要不你去煮唄?怎么說人家看上的也是你這碗!”

“我?行啊!”

顧珩從善如流地將手里的煙一滅,很快站直了身體。

“哎喲!算了算了!”像是被他順從的態度驚到,小伙計也搞不準他是真要去煮面,還是借機去炸廚房,當即認命似的一聲哀嘆,“你老人家這血淋淋的樣子就坐那兒休息吧,面我去煮得了!不過味道不過關,你倆可別賴我頭上。”

10分鐘之后,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被端上了桌。

雖然自稱“就是個端盤子的”,但小海的這碗面顯然做得很不錯。

不僅色香味俱全,就連牛肉澆頭的分量也給得很足。

郁晴迅速嘗了幾口,只覺得心滿意足:“味道不錯,多謝你和你老板了。”

“老板?”小海微微一愣,意識到這個稱謂是沖著顧珩去的后,立馬白眼一翻,悄聲吐槽,“你說他啊?他算是哪門子老板?我們老板可比他和氣多了!”

聽起來這兩人的關系似乎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

郁晴越發覺得有意思,壓低了聲音繼續調侃:“不是老板都能這么賣命地幫著你出頭打架……難不成那位兄弟還是個看場子收保護費的?”

小海張了張嘴,像是想說點什么,然而礙于顧珩那股子自帶壓迫感的凌厲氣場,又把話給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幾番反復后,在郁晴帶著探究的注視下,他實在是有些憋屈了,趁著顧珩出門接電話的機會,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悄然解釋道:“他就是咱店里一打雜工的,因為脾氣太橫,下手又沒個輕重,經常給店里惹麻煩。要不是我在,這店估計早被砸了。”

“原來如此。這么說起來,也真是辛苦你了!”郁晴聞言嗤聲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

因為這碗味美量足的牛肉面,當天夜里,郁晴難得安穩地睡了個好覺。

次日睜眼,時間已經過了中午。起身之后,她剛準備整理一下行李,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眼看來電提示是個來自G城當地的陌生號碼,郁晴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那邊是個聲音嘎嘣脆的小伙子,態度也十分熱情:“郁小姐你好,這里是中國郵政。有幾箱從S城寄來的貨運包裹一個小時之內會送到,請問您是否在家?”

“這么快啊?”郁晴心下感嘆果然是有競爭才會有動力,郵政如今也跑出了非一般的速度。

然后她趕緊表示:“我在家的,麻煩你送過來吧,到了打我電話就行。”

幾十分鐘之后,郵政的物流小哥把貨運小車開進了地下停車庫,繼而態度周全地把那30多個紙箱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了電梯間門口。

看他搬得辛苦,郁晴正想著活兒結束之后多少得表示下感謝,物流小哥已經一邊擦汗一邊笑嘻嘻地表示自己還有工作要忙得先走一步,留下郁晴對著那一堆重量驚人的紙箱子,心中十分犯愁。

離開S城之前,除了留給租客的那些電器和必需品,大部分東西她扔的扔,賣的賣,幾乎都給隨手處理了。唯獨剩下那囤了十多年的幾百本書沒舍得扔,最后打包了30多個紙箱,拜托給了中國郵政。

沒想到的是,物流服務不比快遞,對方沒有義務一定要把東西送進家門。能這樣大費周章一件件地幫她把貨物搬到電梯間門口,已經算是額外附贈的暖心服務了。

這堆箱子雖說單個體積不大,屬于雙手一張就能抱住的范圍,但每個重量都在20斤左右。要把這30多個箱子一一拖進電梯,再搬到家里拆封,光是腦補了一下,她就已經認□,打起了退堂鼓。

猶豫了幾分鐘,她搭乘電梯出了組團大門,打算在附近找個干體力活的專業人士。

在她的記憶里,十多年前的G城,在各個住宅樓的四周總會坐著一些背著籮筐,專門幫人搬運雜物,被當地人稱作“背篼”的體力工作者。然而不知是當下的物業管理太嚴格,已經將這些人員通通驅逐,還是運氣實在不太好,十幾分鐘找下來,傳說中的“背篼”居然一個都沒看到。

目標人群不見蹤影,但有過一面之緣的家伙倒是有一個。

想著那幾十個箱子一直堆在電梯廳那礙手礙腳也實在不是個辦法,郁晴再不情愿,也只能微聲一嘆,緩步走向了昨夜才光顧過的“誠豐小炒”門口。

過了中午用餐高峰期的小店內外都沒什么人,炒菜的大師傅和負責傳菜算賬的小伙計們都找地方休息去了,只有一只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小土狗趴在店門口的水泥地上懶洋洋地曬太陽。

離它幾步之遙的地方,顧珩穿著一件已經洗得有些泛白的黑色T恤,正站在屋檐下抽煙,身邊是剛剛卸下來的幾箱子蔬菜。

亮晃晃的太陽光下,他線條凌厲的大半張臉被裹在了裊裊的煙霧里,左耳上的那顆金屬耳釘在太陽光的折射下亮得跋扈囂張,整個人看上去野氣昭昭,充滿了與身后的油膩煙塵格格不入的距離感,從上到下就是一份黑體加粗的“生人勿進”警告。

一想到昨天夜里,他不管不顧地對著流氓大打出手,渾身都是讓人心驚膽戰的野蠻戾氣,事后卻又頗為細心地給自己叫上一碗面的情形,郁晴至今都覺得十分玄幻。

雖然本能地覺得此人不好招惹,但眼下好像也沒其他選擇了。

為了拉近距離,在湊身搭話之前,她十分上道地先遞過去了一支煙。

“這位帥哥,麻煩問一下,附近有沒有什么人能幫忙干點活兒?我有幾箱貨扔在了地下車庫,需要搬一下。”

顧珩低頭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煙,卻沒有接過來的意思:“什么東西?搬到哪兒?”

略帶沙啞的聲音聽在耳朵里,低低沉沉的,帶著一股子漫不經心的勁兒。

普通話說得倒是標準,完全聽不出西南人士的脆辣口音。

郁晴迅速接口:“就是30多箱書,已經堆在了電梯門口,幫著推進電梯,然后拉進家就行。”

顧珩像是盤算了一下:“你給多少錢?”

“呃……”

雖然生意場上郁晴向來欣賞這種開門見山的談判模式,然而此時此地對方就這么面無表情地直切主題,連客氣一下的意思都沒有,還是讓她感覺有些一言難盡。

于是她也很快打消了繼續套近乎的念頭,開始認真報價:“距離不算遠,而且有電梯,一箱就算5塊錢,34箱的話一共170塊,我給200塊……有人干嗎?”

“走吧!”話音剛落,顧珩已經把煙頭一扔,抬腳用力捻了捻,“我和你去。”

郁晴有些意外:“你不是在這家店里干活嗎?中途溜班干私活,被人發現了沒問題?”

顧珩皺了皺眉,像是嫌她管得太多,但為了眼下的生意,還是勉強解釋了一句:“我沒在這兒賣身。白天的活差不多已經干完了,晚上八點以后再過來一趟就行。”

看他這坦蕩的架勢,外出干私活好像完全不怕被老板或同事抓包似的。

既是如此,郁晴也不多言,轉身領著他走向了地下停車場。

顧珩雖然話不多,干起活來卻很利落,上下跑了幾趟之后就已經把所有的紙箱都搬進了書房,整整齊齊地堆在墻角,動作仔細到連一個箱角都沒磕碰到。

見他性格細致、辦事妥帖,郁晴念頭一轉,指了指堆在一旁還沒來得及拆封的幾個大包裝:“書架你會裝嗎?在網上買的,因為之前一直沒住進來,就沒讓安裝工人來弄。你如果會的話就一起干了……安裝費給100塊。”

顧珩想了想,問她要了把工具刀,動作利落地拆開包裝后,將相關的板件一塊塊取出,就地擺整齊,然后拿著安裝說明書走到了窗邊,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郁晴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卻又忍住了。

她的這面書架網購于某個北歐獨立設計師的工作室,產品雖然質量過硬,但是構造也格外精巧,安裝起來十分考驗動手能力。更麻煩的是,這家網店因為服務的大多是精英和高知階層,所有設計及安裝說明都只提供英文版,圖示也畫得相當簡潔。

但是很明顯,如果這個時候特別強調這些的話,說不定會就此打擊到對方的自尊心。

10分鐘過去后,郁晴陪著他在書房里抽了兩支煙,相互之間始終沒什么對話。顧珩一直在慢吞吞地翻閱著手里的設計說明書,久久沒有要動手開工的意思。

又過了一陣,她實在是等得有些無聊了,又不方便問對方究竟有沒有看懂,干脆主動扔了個臺階:“那個……我有點累了,先去隔壁房間躺一會兒,搬書箱的錢我放這兒,一會兒如果書架實在來不及裝,你就先放著,把錢拿了直接走就行。”

顧珩低低地“嗯”了一聲,也不知道這些交代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眼見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說明書上,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要走的意思,郁晴把200塊錢隨手放下,轉身進了臥室鎖了門。

書房和臥室隔了一段距離,房子的隔音效果也不錯,門一關上,幾乎聽不見任何動靜。

郁晴在床上躺了一陣,只覺得困意來襲,神思飄浮之下,很快就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恍惚之中,郁晴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個巨大的舞臺上,被無數的聚光燈照耀著。

四周是一片冰冷冷的黑暗,卻藏著無數雙窺探的眼睛。

很快,瘋狂的拍照聲響了起來,強烈的閃光燈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她惶恐又憤怒地試圖從鏡頭下躲開,并厲聲呵斥著這粗暴又無禮的行為。然而整個人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束縛住了一樣,始終無法從困境中掙脫。

面對她的狼狽,周遭響起的是一陣比一陣更為瘋狂的議論和嘲笑。

她的身體開始向下陷落,看熱鬧的人卻都冷眼旁觀,沒有任何人愿意施以援手。

寒意陣陣襲來,漸漸地,無盡的黑暗將她徹底淹沒了。

從夢中驚醒時,郁晴只覺得手腳發涼,脖子和額頭都隱隱冒著冷汗。

等了幾分鐘,感覺心跳終于慢慢恢復了平靜,她才拿了套換洗的衣服,準備去浴室洗個澡。

剛把臥室門拉開,卻發現書房好像變了模樣。

幾十分鐘前還是一堆散件的書架已經被徹底安裝好,眼下已經完完整整地立在了墻邊。

距離書架不遠的地方,顧珩倚在窗戶旁,正專心致志地翻閱著某本書。

聽到腳步聲響起,他神色一動,不動聲色地把書放下,身體迅速繃直。

“活干完了?”

“嗯。”

“速度挺快的啊!”

“還行吧。”

光聽那漫不經心的口氣就實在讓人沒有繼續閑聊的興致。

郁晴很明智地閉了嘴,走到書架前,仔細打量起對方交出的功課。

完工后的書架看上去精致又結實,每一個拼接的地方都嚴絲合縫,看不出半點敷衍的意思。

除此之外,那些拆開的紙箱里已然空空如也,每一本書都已經落在了書架上,被擺放得十分規整。

在既定的工作之外能夠提供額外服務已經很讓人意外了,然而驚喜還不只這些。

除了考慮到大小和開本尺寸之外,所有書籍都按照類型和作者進行了細致劃分。其中工具、歷史、人文社科、文化類的書籍被擺放在了最顯眼也最容易拿取的位置,而那些諸如美容美妝、心靈雞湯和言情小說之類的書目則被放進了書架的最角落。

某種意義上,書籍擺放的方式似乎也代表了擺放者的閱讀口味。

郁晴扭過頭,對著椅子上那本被顧珩剛放下不久的書似笑非笑地斜了斜眼。

《現實與欲望》,西班牙詩人塞爾努達流亡前的詩歌集。

意識到了她探究的目光,顧珩低聲咳了咳,粗聲粗氣地解釋道:“架子太高,你一個姑娘家的爬上爬下也不方便,我剛好沒啥事,就順手弄了。你要是覺得哪里不滿意,自己看著調。”

從認識到現在,他好像是第一次說這么長的句子。

雖然聽起來還是帶著那么點不耐煩,但背后的細致體貼卻已經藏不住。

郁晴都覺得自己快受寵若驚了,趕緊拿了400塊錢遞過去:“謝了。這大半天的也不能讓你白忙活,多的這100塊拿去買煙吧。”

顧珩接過錢,把其中的300塊塞進了口袋,剩下的100塊在手心里捏了好一陣,才像是下定決心一樣:“我想借幾本書,這些錢放你這里當押金夠不夠?”

郁晴啞然失笑:“押金就算了,租金倒是可以考慮。我這兒又不是公益圖書館,交個押金就能免費嗎?”

捏著錢的手微微一僵,顧珩抿著嘴唇不說話了。

很明顯,對他而言這100塊錢是否要花費在借書上,并不是一件輕易就能決定的事。

沉默的氣氛讓郁晴有些尷尬,正準備開口退讓,對方眼角一挑:“行吧,租金就租金。每本書我想借一周左右的話,你看這100塊能借多少本?”

見他態度認真,郁晴也不好意思再調侃,趕緊表示:“時限一年,每次你來能帶走多少就是多少。就是看的時候小心點,我可不想你還回來以后多出牛肉面的味道。”

“那是當然,你可以放心。”顧珩的眼睛驟然間亮了起來。

緊接著,他像是早有準備一樣,速度飛快地開始挑揀。

郁晴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陣。

被他選出來的書大部分都和天文及物理學有關,剩下的則是互聯網和新零售方面的基礎知識和案例教程。

原本以為他會拿一些獵奇小說之類的書打發時間,沒想到這么個周身都是江湖氣,每天都在和世俗煙火打交道的餐飲店小雜工口味這么清奇。

好奇心泛濫之下,她忍不住再次搭了個訕:“你喜歡天文學?”

“不喜歡。”

“那你……”

郁晴被這硬邦邦的口氣噎得一口氣沒喘上來,下一句“新零售方面的書我可以給你推薦幾本”之類的話也知情識趣地吞了回去。

臨走之前,顧珩找了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把書裹好后,才再次開口:“謝謝,一個星期以后就還給你。”

郁晴一口老血憋在心里還沒緩過來,出于禮貌勉強點了點頭后,啪的一聲迅速把這個完全不會聊天的家伙關在了門外。

經過幾天的休整期,郁晴自覺恢復了不少精氣神,于是大包小包地準備了些水果和保健品后,打車去了父母家。

剛進組團大門,迎頭就撞上了正準備出門打麻將的自家老媽。

抬眼見到女兒,原本還在和麻友打著電話的姚欣萍先是一愣,接著立馬喜上眉梢:“哎呀,晴晴你怎么就回來了?啥時候到的?不是說好了定完飛機票先打個電話,我和你爸去接你嗎?”

“哪敢耽誤您和阿姨們打麻將!而且又不麻煩,機場叫個車,30塊錢就直接送到家了,何必讓你們跑來跑去的。”郁晴親熱地挽起了她的手,“老郁呢?又去釣魚了?”

“釣什么魚啊?在家燒菜呢!聽說你要回來了,這段時間就沒閑著!”

女兒這一來,姚欣萍麻將也不打了,到家以后立馬沖著廚房的方向一頓喊:“老郁,你姑娘到家了,趕緊出來!”

話音還沒落,一手捏著菜刀一手抓著蒜的郁國強已經腳步匆匆地跑了出來。

一家三口坐在沙發上熱熱鬧鬧地聊了一陣天,眼見午飯時間將近,郁國強笑容滿面地回廚房去完成他未了的事業。

當爹的暫時離場,接下來就到了母女之間的私房話時間。

反正這一關遲早要過,面對姚欣萍拋出的種種試探,郁晴儼然擺出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架勢。

“晴晴,媽想問問你,你這次回來小顏他是什么態度?有沒有考慮過異地的情況下,你們以后的關系怎么發展?”

她口中的小顏全名顏捷,是郁晴幾個月前打電話時提到的新交往不久的男朋友。

雖然至今沒見過本人,但從女兒發過來的照片上看,小伙子不僅長相帥氣,氣質也溫文儒雅,十分符合他們心目中未來女婿人選的形象。

第一個問題就直殺痛點,郁晴忍不住給自己“點了個蠟”,臉上倒還是很平靜:“管他什么態度?回來的事我沒告訴他,半個月前我們已經分手了。”

雖然事先已經有所預感,但聽到女兒親口蓋章,姚欣萍還是難免一陣心塞。

隔了半晌,她繼續小心翼翼地探問:“晴晴,你和媽說實話,你在S城工作得好好的,這次忽然決定回來,是不是因為和小顏鬧別扭了?”

“媽你想什么呢?”郁晴哈哈笑了起來,“我可是你的親生閨女,怎么可能為了個男人就夾著尾巴逃跑?我和顏捷分手純屬三觀不合,至于這次回來就是想著我年紀也大了,以后的日子得好好陪陪你和我爸,盡盡孝道!你不也嘮叨著讓我早點回來嗎?”

“看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小心眼,媽也就隨口一說,怎么還當真了?”被她連賣萌帶撒嬌地這么一哄,當媽的只覺得心里高興,很快也就把腦子里那些隱約的猜疑和擔憂拋在了腦后。

說話之間,郁國強把燒好的飯菜端上了桌,雞魚蔬菜搭配在一起,看上去讓人十分有胃口。

一頓飯開開心心吃到一半,姚欣萍忽然想到什么一樣:“對了晴晴,既然你和小顏已經分手了,過幾天媽把李阿姨家的侄子約出來和你吃頓飯,正式介紹你們認識認識?人家現在在政府里上班,聽說特別受領導重視,發展可好了。”

郁晴筷子一頓,瞬間胃口全無:“這些事我心里有數,你就別操心了。”

姚欣萍有些急了,聲音跟著拔高了幾分:“媽不操心誰操心啊?你說你年紀都這么大了,你的那些同學現在哪個不是有家庭有孩子了啊?之前你在外面媽管不了你,現在你回來了還不得趕緊幫你把個人問題給解決了啊!”

“行行行,一切都聽您的!”

見她情緒激動,郁晴趕緊敷衍著哄了兩句,低下頭不說話了。

來自父母的催婚魔咒從她過完25歲生日之后,這些年來就一直沒斷過。

只是之前身在他鄉,又有工作做擋箭牌,老太太在電話里再怎么嘮叨,也就是耳旁的一陣風,聽完就可以拋之腦后。

如今回了家鄉,落在了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只怕這道緊箍咒不到結婚生子那天,就不會被摘下來。

這場面光是腦補一下,都是陣陣酸爽涌上心頭。

眼見氣氛變冷,郁國強趕緊起身打了個圓場:“晴晴才剛回來,你怎么就嘮叨上了。先吃飯先吃飯……這些事咱們以后再說!”

勉強吃完午飯,郁晴坐在客廳里陪著老兩口看起了電視。

眼下正在熱播的是號稱“講述現代都市女性情感糾葛”的某狗血大劇,姚欣萍追得正起勁。一邊追一邊還要點評解說,順便見縫插針地借著案例教育女兒的婚戀問題。

幾個小時過后,眼見自己親娘還沒有消停的意思,郁晴實在是扛不住了,借口還有一些從S城過來的快遞等著要收,腳步匆匆地趕緊溜走。

回到自家組團門口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誠豐小炒剛剛送走了一撥客人,麻稈瘦的小伙計正在店門口收拾桌子。

見她走近,已經因為前幾日的同仇敵愾建立了革命友情的單小海立馬熱情地打起了招呼:“美女吃了沒?我們大師傅剛好在,讓他給你露一手?”

郁晴剛好也餓了,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剛點了兩個家常菜,門前忽然嘩啦啦地涌來了一群人。

眼見來人面色不善,四下張望著并沒有要坐下來吃飯的意思,郁晴擔心是前幾日被顧珩揍過的流氓前來報復,正捏著手機考慮要不要提前報警,人群中已經有人揚起了嗓子:“這是誠豐小炒沒錯吧?誰是這小姑娘她哥?”

單小海滿是好奇地朝著人群看了幾眼,忽然神色緊張地迎了上去,沖著其中一個縮在人群中的女孩促聲發問:“我的小姑奶奶,你這又是惹了什么事啊!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女孩梗著脖子,雙唇緊閉,把頭扭到一邊。

為首的男人眼見有人搭腔,迅速上前一步堵在了他面前:“你就是他哥?”

“不是不是……”單小海趕緊擺手,“他哥現在正忙著,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說。”

“跟你說?”男人陰陽怪氣地扯了扯嘴角,“這小妞在我們KTV里消費了3800元,現在給不出錢,說是讓我們來找她哥要。跟你說你能做得了主嗎?”

3800這個數字一進耳朵,小海臉色立馬就綠了,對著女孩欲言又止地嘆氣了好一陣,最后咬牙說了句“稍等”,迅速鉆向了后廚。

趁著眾人等待的時間,郁晴朝著那一直默不作聲的主角打量了幾眼。

女孩大約20歲出頭的模樣,長著一張小小的瓜子臉,五官的輪廓看上去乖巧又甜美,是個不錯的美人胚子。只可惜染了一頭十分廉價的刺眼金發,五顏六色的劣質化妝品鋪滿了整張臉,粗重的眼線幾乎要飛到太陽穴。外加一身不倫不類的朋克風裙裝,簡直就只差把“我是太妹”幾個大字刻上額頭。

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養出了這么個倒霉妹妹,還在念書的年紀就能在KTV里一擲千金花費近4000塊……

滿心的感嘆還沒停,小海已經重新從店里鉆了出來,臉上寫滿了膽戰心驚。

在他身后的,是滿臉煙塵,渾身都冒著汗氣的顧珩。

原本一直嘴唇緊咬,滿臉倔強的女孩在見他出現的那一瞬像受到了什么刺激,身體猛地瑟縮了一下,繼而又賭氣似的挺直了腰板。

顧珩眉頭微蹙,目光朝著人群飛速一掃,聲音冷冷地問:“誰找我?”

“你就是這小妞她哥?”已經等得滿是不耐煩的男人眼見正主到了,趕緊幾步杵在了他身前,“你妹今天下午在我們KTV消費了3800元,你給結下錢。”

顧珩眼角一抽,也不知是吃驚還是惱怒:“什么?”

像是怕他賴賬,男人迅速掏出了一張賬單:“喏……這是今天你妹在我們那兒的消費明細,洋酒紅酒果盤還有包房費……我看她是學生,還給打了個折,你自己看看!”

顧珩眼睛都沒往那張賬單上斜一下,黑著臉一步步地走到女孩面前,口氣里都是惱怒:“你今天沒去上課?”

女孩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說話。

倒是她旁邊一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小男生賠著笑臉把話接了過去:“珩哥,今天陸琳過生日嘛,所以大家去開個派對慶祝了一下。結果去的人有點雜,酒水也不知道誰點的,不小心就給點多了,而且也都沒想過會這么貴……”

“沒想過?”顧珩哼了哼,忽然間一聲暴喝,“那老子拼死拼活干一天能賺多少,供你上個學有多費勁,你有沒有想過?”

陸琳被他這一聲呵斥震得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

在周圍目光的注視下,她終于小聲地開了口:“我……我又沒求著你供我上學!錢你不給就算了,我會自己還!你沖著我兇什么?”

顧珩沒料到她還敢還嘴,微愣之下咬牙切齒地繼續怒斥:“你自己還?整天書也不讀,就知道穿成這個樣子到處去鬼混,你拿什么還?”

陸琳急促地喘息了幾下,驚惶之中越發語無倫次:“我不要你管!你……你憑什么管我?就算我去賣身還錢,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顧珩被她自我作踐的回答氣得一陣冷笑:“有本事賣身你就去賣!不要老子管你……那你帶著這么一幫子人來找我干什么?”

陸琳原本就已經覺得顏面盡失,此刻干脆豁出去了,厲聲尖叫起來:“是!我錯了!我本來就不該來找你!你有個什么事就可以把一家子的命都賠進去,我過個生日就應該一分錢不花地安安靜靜蹲在家里!既然這樣,早知道我和陸昭就應該跟我爸一起去了,免得每天在這礙你的眼,受你的氣!”

話音還沒落,顧珩已經鐵青著臉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高高揚起,像是立馬就要狠狠抽下去。

郁晴原本只是看熱鬧,沒想到他會忽然動手,大驚之下趕緊起身,迅速拽住了他的胳膊:“你這人怎么回事?有話不會好好說嗎?怎么每次都是說不到兩句話就動手?”

顧珩咬著牙,像是極力忍了忍:“老子教訓自己妹妹,這兒沒你的事!”

郁晴見他一臉的兇神惡煞,生怕女孩吃虧,毫不示弱地繼續杵在他身前:“教訓誰你也不能打女人!”

話音還沒落,女孩的哭叫聲已經在耳邊炸起:“誰是你妹!你姓顧,我姓陸!我就沒你這樣的哥!”

一片混亂之中,滿臉絡腮胡的廚房大師傅擠了過來,扯著顧珩的胳膊把他拉進了后廚。

跟隨陸琳而來的幾個女孩也圍在她的身邊,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小聲地抱怨著。

眼看著討債的KTV老板抽了張椅子坐在一旁,這事一時半會兒也結不了,郁晴干脆點了支煙,撞了撞站在一旁正手足無措的單小海:“這都是什么事啊?你們這打雜的脾氣一直這么臭嗎?居然混到現在還沒被人打死,也是挺不容易的。”

小海一肚子的焦躁正愁沒地方發泄,聽她吐槽不由得狠狠嘆了口氣:“顧珩那脾氣是不好,不過這事也怪不得他。這姑娘是他妹,在師專讀書來著……你說都這么大的人了,還這么不懂事,顧珩他一個月能賺多少她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供她讀書吃飯,還有一個弟弟要養,這過個生日就是幾千的,你說顧珩能不急嗎?”

郁晴聞言有些吃驚:“那他倆的爸媽呢?怎么也不出面管一管?”

小海一聲苦笑:“都走了好多年了……不然哪輪得到顧珩當爹又當娘的?不過想想也是,平時光干活就累成狗,還得為陸琳這么個不懂事的小姑奶奶操心,家里又蹲著個殘廢弟弟,這脾氣能好到哪里去……”

聽到這郁晴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仔細一琢磨:“等一等……顧珩和他妹怎么不一個姓?”

“不是親的唄!”單小海撇了撇嘴,“要是自己親妹,就陸琳這德行早被他打死了。不過話說回來,我認識他們這么久了,顧珩就算再生氣,也沒對她動過手,今天可能真的是被氣毛了。”

看來這相看兩厭的兄妹之間的關系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復雜。

只是眼下并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

因為眼前的鬧劇,圍聚在四周看熱鬧的人已經越來越多,再這么鬧下去也不是個事。郁晴想了想,干脆走到了KTV老板的面前一伸手:“賬單呢?我瞧瞧。”

對方正愁沒人搭理,面對滿臉暴戾的顧珩又不敢直接去后廚堵人,見到有人接茬,趕緊把東西遞了過去。

郁晴仔細晃了兩眼,哼聲笑了出來:“一個果盤就500多塊,您賣的這是長生果呢?”

男人有些羞惱地把賬單抽了回來:“我那兒就這么定價的,又沒逼著她消費,你管得著嗎?”

郁晴一臉的心平氣和:“我是管不著,不過剛好有認識的朋友在物價局,倒是可以叫他們過來瞧瞧。”

男人畢竟是個做生意的主,對著她上下一打量,很快意識到眼前這個氣場強大的女人是個不好糊弄的角色,態度很快就軟了下來:“美女看你這話說得……做生意講究個和氣生財,賬清了就好,哪用得著驚動那么多人。”

眼見郁晴微笑著不置可否,他主動退讓了一步:“這樣吧,這事鬧成這樣也挺難看的,我也不和小姑娘計較了。賬單給她打個折,3000塊完事,怎么樣?”

“行!”郁晴也不愿事情再折騰下去,當即見好就收,干脆利落地掏出手機,用微信轉了3000塊給對方。

男人收到錢,笑呵呵地謝了幾聲,領著他身旁的那群兄弟迅速散去,只剩下陸琳和她的幾個同學驚疑不定地愣在原地,對著郁晴偷眼打量著。

幾分鐘之后,顧珩抓著亂七八糟的一沓錢走了出來,牙關咬得死緊,像是狠狠地憋著一口氣。

在得知郁晴已經把賬單結了之后,他緊皺著眉,滿臉不自然地把錢往桌上一放:“這是2000塊,剩下的過幾天給你。”

郁晴眼睛都沒斜一下,悠悠然地朝著嘴里塞了一口菜:“好。”

幾分鐘后,眼見顧珩依舊站在那兒,似乎是想說點什么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她抬起頭來撲哧一笑,略帶揶揄地補充著:“別緊張,晚幾天也沒關系,我又不算利息。”

顧珩的臉色很明顯地僵了一下。

緊接著,他牙齒緊咬著低低說了一聲“好”,迅速轉身而去。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郁晴大部分時間都蹲在家里,靠著網購把家居裝飾之類的東西補了補,順便著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簡歷。

之前尚在S城工作時,因為亮眼的業績表現,她算得上是互聯網圈子里最搶手的職業經理人,隔三岔五就有獵頭把電話打過來,鉚足了勁兒開著高薪誘拐她跳槽。

親聞了幾次挖人現場后,程崢憂心忡忡地重新給她買了部手機,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勒令她把之前的號碼上交。

只是再強大的防御措施也抵擋不了無孔不入的獵頭們,新號碼剛用沒多久,立馬就有聞風而動的飼獵者們順藤摸瓜地打電話過來挖人。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工作機會對她而言只在于“騷擾頻繁,選擇過多”,卻未曾料到有一天自己會回到剛剛畢業進社會時,那種對著滿屏的招聘信息反反復復地修改著簡歷,卻無所適從的困難模式。

因為產業形態,雖說G城近些年來的發展突飛猛進,但核心的業態卻始終聚焦在酒類、旅游和房地產,而她所一直從事的互聯網,在本土卻并沒有什么太像樣的企業。

另一方面,比起競爭激烈、寸土必爭的一線城市而言,G城的本土企業對于品牌推廣的認識大多也停留在較為粗淺的層面。在投過幾份簡歷試水之后,HR大多難以理解她的價值所在,就算勉強有幾個面試機會,最終開出來的那點薪水也實在讓她哭笑不得。

經過了幾次不甚順暢的溝通后,郁晴終于意識到除了個人問題之外,工作也將成為她回歸家鄉之后需要面對的一大難題。

未來該在什么樣的領域發展,職能是否面臨轉型,自己多年以來所積累的資源和人脈是否還有用武之地……林林總總的問題擺在眼前,讓她滿是憂慮。

如果被程崢知道了他向來最引以為傲的工作伙伴如今會陷入這樣的窘境,想必立刻會拿來大做文章,成為召喚她回歸的重要籌碼。

一想到這個,郁晴更是哭笑不得。

幸好她理財有道,手里握著數額不菲的積蓄,房子又已經全額付款沒有了還貸壓力。在求職受阻的情況下,郁晴也沒繼續和自己過不去,索性徹底放了個假,每天翻翻書看看電影,或是去河邊跑跑步,偶爾買點食材給自己做頓飯,大部分時間就在樓下的誠豐小炒解決溫飽。比起在S城每天十幾個小時輪軸轉的生活,倒也樂得自在逍遙。

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作為定點打卡的食客,郁晴和誠豐小炒的員工們很快熟悉了起來。除了那個麻稈身材的小伙計單小海每次見她路過都會熱情地打招呼之外,滿臉絡腮胡的廚房大師傅仇萬山也逐漸摸清了她的口味,不用特意交代都會十分自覺地去掉蛋炒飯里的香蔥。

不過在這幾張熟面孔之外,郁晴倒是很少再見到顧珩。

也不知道這個性格野蠻的家伙在經歷了被債主上門索債的事件后,究竟干嗎去了。

當初之所以會主動掏錢幫顧家兄妹解圍,主要還是沖著顧珩曾經在危機之時幫她擋過流氓們的酒瓶子。只是鑒于對方那油鹽不進的爛脾氣,郁晴也沒打算再要回來過。

然而想著自己借出去的那幾本絕版書或許會因為對方裝傻充愣的逃避態度就此一去不返,她再豁達也難免有點心塞。

周末下午,她出門逛了逛街,順手從附近的超市里買回來一堆熟食。

回到組團附近,正好撞上小海吭哧吭哧地搬著好幾箱蔬菜。見她出現,對方熱情地打了個招呼:“晴姐,今晚來店里吃飯不?”

郁晴擺了擺手,指著袋子里食物:“吃的已經買好了,就不麻煩了。不過今天怎么是你在這兒搬貨啊?打雜的那家伙呢?難道擔心被追債,已經偷偷跑路了?”

“跑啥路啊!”小海哈哈笑了起來,“這幾天前面工地不是在招人嗎?顧珩去報名兼了一份工,所以來這邊干活的時間就提前了點,你沒撞見就是了。”

“這工作態度很積極嘛!兼職兼得還挺溜的……你以后多學著點。”

“學什么啊,工地上的活兒可不輕松。”小海吐了吐舌頭,“這兩天看他好像挺累的,整個人都虛得很,好像還發燒了……為了提神抽煙抽得特別兇,連回家照看陸昭的時間都少了。”

“陸昭是誰?”問題剛出口,郁晴自己也反應了過來,“他那個殘疾了的弟弟?”

“嗯。”小海指了指自己的腿,“車禍……腿就給廢了,只能長期坐輪椅,也是挺折騰人的。”

郁晴有些不解:“既然家里有人要照顧就悠著點唄。到時候錢沒掙多少,人先倒了怎么辦?”

“他著急用錢嘛……”小海訕笑,“不然誰不愿意坐在家里嗑瓜子?”

“著急用錢?我又沒催他還錢,他那么著急干什么?”

“他這人就這樣,自尊心強得很,從來不愿欠人情的……”

話說到這里,小海掏出手機看了看:“晴姐,沒啥事的話我就不和你多聊了,這里忙完了我還得去顧珩他家里幫他看看他弟。”

“行,你先忙!”郁晴把剛買的水果拿出來一些塞他手里,“這些東西我剛買的,還挺新鮮,你就一起帶過去吧……不過可別說是我拿的,畢竟人家自尊心強,不愿欠人情不是?”

“好嘞!多謝你啦晴姐!”小海撲哧一笑,十分上道地沖她擠了擠眼睛。

品牌:記憶坊
上架時間:2022-07-01 10:00:53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記憶坊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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