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 YUAN
玉壺光轉,鳳簫聲動
然后到了第二年上元。
上元日,依例先去向母后獻賀,而后再去保安殿。
自從那個老內侍死了之后,楊淑妃就上奏請求到別殿幽居。她十二歲就進宮,也是父皇心愛之人,而且又是養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為大娘娘,叫她為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遺詔封她為皇太后,母后就題了她的居處為“保安”,尊為保安皇太后。
不過現在除了年節請安,她再不出現了。
在長慶殿受了賀,我回到延慶殿,除去狐裘在爐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來了。
我站在殿里看大團大團的雪花轉眼把御苑鋪得一片蒼白。
“天色已晚,萬歲可上正陽樓,與民同樂。”伯方提醒我。
正陽門居宮城南三門正中,上有正陽樓。
其實那天我并不想去,可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著伯方去了。
我依然還記得半月前元日,在長慶殿接見了各國使節,說是賀歲使節,其實都是各懷心事,跪是跪了,神情卻倨傲至極,遼人更是只半跪點肩而已。而我們也只能說狄戎無禮,輕輕就帶過了。母后卻特地在今天給他們看一場大排場,說是要顯我國威。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反倒是把珍寶給盜賊看?
不是很愿意,但還是不得不去。
正陽樓臨御街,樓上四面垂了明黃薄帳,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時,簾子還沒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見了,一時歡呼聲雷動。
雖然知道無論是誰坐在這個位子上,他們都會這樣反應,但是我心里還是有點歡喜。
轉念一想,其實誰不知道所有的詔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里呢?
我自嘲地笑笑。
登門樂已經作畢,簾子放下。
我向左邊設彩棚的燕王點頭,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過八種王位,趙元儼的名頭連母后也忌憚,只是他現在與母后見解不一,退居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頭看去,原來開封府用黃羅設了彩棚,御龍直執黃蓋掌扇,列于簾外。兩樓懸掛燈球兩枚,都是方圓丈許的大燈,內燃椽燭,照徹通明。樓旁邊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在旁邊扎成層山的燈火輝映下,流金濺玉。左右門上,又各以草把縛成戲龍,用青幕遮籠,草上密密插置燈燭數萬盞,自燈山至正陽門樓橫大街,大約有百余丈,蜿蜒如兩條發光的長龍游走。御街上磚石甃砌的御溝水道邊植的桃、李、梨、杏枝丫上掛滿了各色花燈,有雙魚、寶塔、走馬、宮式,它們高挑在夜空中,伴著紛飄的白雪,華燈寶炬,雪色花光,霏霧融融,一如白晝。
“樓下設紅紗貼金燭籠一百對,琉璃玉柱掌扇燈一百對,紅紗珠絡燈籠一百對,玉柱玉簾窗隔燈一百對,再有太后剪金箔小鳳百對,俱以賜民。”伯方在我耳邊說。
我點頭。
輕飄的金鳳在樓上被宮女撒下,下面的人爭搶成一團。
我坐在正陽樓上看下面數十萬盞燈燭的光華,到處是妖冶的熱鬧,到處是燦爛的喧囂,到處是歡笑的人群。萬家競陳燈燭,千燈光彩爭華,遍地是影戲樂棚,滿街是行歌滿路,萬戶千門,笙簧作徹,大街小巷,寶馬雕車。
連雪也在離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了。
這樣的繁華,真是旖旎如夢。
可惜我始終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也始終不能融入到他們里面去,我在這里做一個旁觀者,幻想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來就心情不好,覺得不該有這樣一場演給遼人看的盛事,等樓下的人安靜下來,各自開始觀看戲法雜耍之后,就只覺得意趣寥寥,對伯方說了句“回去”就站起來了。
“皇上何不再看一會兒?還未到三鼓。”
“不了,有些許頭暈。大概是被風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問:“要傳太醫嗎?”
“不必,走吧。”
伯方過去與掌燈使說了句,他馬上用一個小紅紗燈球緣索升到半空,樓下的人都知道車駕要回宮了,于是貴家車馬悉數南去游相國寺,百姓則順御廊而散。
我站起來,聽到樓外擊鞭的聲音,山樓上下,燈燭數十萬盞,隨著鞭聲一時全滅。
整個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來。
所有的嬉鬧都離我遙遠極了,只就著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緩慢地飄下來,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時間故意放慢了一樣。
冷風激過來,黃羅帳全都往橫里飄飛。
可這讓我覺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壓抑拼命大口呼吸的想法。
從正陽門往內宮走,經過外宮城的司天監。
雪終于下得稀疏了點。我從紗窗間看司天監里最高的步天臺。
天邊被滿城的燈火映得緋紅,何況這樣的雪,又沒有星月,根本沒有人會在上面才對。
但是,我看見了一個長發未束、身材纖細的人,正坐在臺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皇城。
在這樣的雪夜,像冰雪凝結的幻魅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溫度至今留存,清晰得讓我毛骨悚然。
車子一直在前進,馬蹄聲踏在我的耳中,碎冰聲歷歷。
宮里的笙管聲傳過來,咽咽隱隱。
“伯方。”我不自覺地叫出來。
伯方在前面掀起簾子,等我吩咐。
我猶豫了半晌,說:“朕上步天臺看看城里燈火的情形,你先讓車駕回去。”
伯方忙拿出傘要替我撐著。我接過說:“你不用在這里候著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稟告一聲。”
真的是她。
穿著和上次一樣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褲子,只是看起來要厚很多。
她肩上頭上都是一堆的雪,卻徑自坐在步天臺邊沿上,把腳垂到下面,抬頭看著遠處的燈火,那燈火映得天邊赤紅通明,直如燃燒。
我覺得這樣坐在這么高的臺上很危險,但是我依然試探著在她旁邊掃開一塊地方坐了下來。
她此時才回頭看見我,驚喜地質問我:“喂,小弟弟,你怎么這么晚?等你好久了!”
沒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與我約好在此時此刻相見一樣。
我遠遠地看著城里璀璨的燈光,不想說話,也不把傘撐向她。反正她也滿身都是雪了,不需要。
討厭她這樣若無其事。
細細的雪花無聲地落在我們腳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鋪設得地面明晃晃地白。
風卻很小,卷起她的頭發在空中蜿蜒。
有一綹像絲線一樣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觸探著。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點地方。
但在這里讓我安心。沒有喧囂,沒有世事。那些亂七八糟、我煩心但其實無能為力的東西都可以拋開,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
就像雪花一樣,融在白茫茫的雪海中,再沒有人看到我,再沒有人來打攪我。
她側過臉看了我一眼,突然站起來,又拉我起來,伸手比比我們的高度,詫異地說:“小弟弟,你好像一夜之間長高了好多哦,昨天你還只到我耳朵這里的,現在和我一樣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額頭,冰涼透骨。
我突然心里一動,想,不知道她在這里,在這樣的雪里等了我多久?
聞到那青澀的白蘭花暗香,我心一軟,低聲說:“快一年了,我當然長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氣,問,“一年?”
我不滿地說:“你上次來是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現在是天圣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離開到現在已經一年了?真的?!”
誰騙你啊!
我橫她一眼,她一把抓住我:“小弟弟,姐姐對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嗎?”
我下意識地就說:“……沒有。我看看沒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氣哦。況且這不是姐姐的錯……我不知道我們的時間是不平行的,就是說……”她狡黠地轉轉眼睛,突然換了種哄小孩的語氣,問,“你沒聽過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嗎?”
“難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呵呵,你要這么認為也可以啊。”她笑得陽光燦爛,“難道姐姐不漂亮嗎?”
好像……和一般的宮女差不多。
不過我沒說出來打擊她。
明知道她在騙我,也不知道她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么仙子,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恐怕都是假的。
但是我隔著疏落的雪花仔細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面有沒有什么不安與掩飾,卻發現沒有。
她騙我騙得理直氣壯。
所以我也只好被騙得心甘情愿。
“你不是天上來的仙子嗎?干嗎自己不出去,冒大雪坐在這里?”
“嘿嘿,仙女也會有不行的時候嘛,我又不知道怎么選擇降落地點,有什么辦法?”她抱著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雖然并沒有忘記去年的難過,但,這么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讓去年驚蟄我經受的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帶她出去,然后我與她就沒有瓜葛了。
她也沒有哪里對不起我,那只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是我自己當真了。
“走吧。”
我替她撐著傘。
想想,又把披在自己外面的狐裘脫下來給她。
“我不冷啦。”她搖頭。
手冷得像冰一樣,還說自己不冷。
我想,她一定很愛騙人。
“你穿這么奇怪的衣服,我怎么帶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點,別讓人看見你奇怪的衣服。”我沒好氣地說。
“是,是。謹遵小弟弟……哦不,皇上諭旨。”她笑著披上狐裘,一點也不莊重。
按律本應呵斥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樣子讓我覺得輕松,我也就隨便她了。
我帶著她,從最偏的小門出去,那里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連母后的腳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后,等他們層層稟告到母后那里,我早已經坐回到自己的宮里烤火了。
而且,本朝皇宮狹窄,先皇每每想要擴建宮城時,都因近旁百姓不肯搬遷而無奈罷休,所以朝廷上朝時,偶爾還能隱隱聽見外面的叫賣聲。
但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時候還是有人攔住了我們。雖然只是兩個小小的內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訥訥了半天,然后才鼓起勇氣說:“朕要,要出去……與民同樂。”
不過他們顯然比我還緊張,倒頭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卻也不敢攔我。
她在旁邊一皺眉,抓住我的手,拽著我就奔出去,慌亂間我踩了一腳左邊那個都知的手。
他甩著手,跪在地上轉身看著跑出去的我們。
“不許起來!”我指著他們大叫。
我們奔跑著匯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她大笑,聲音在夜空中清脆如響鈴:“放心啦,他們就算起來,也找不到我們了……”
的確,恐怕要把整個汴梁都翻過來才找得到我們。
“如果我不叫他們跪在那里不許動,日后追究起來,他們就慘了。”我先檢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里面的衣服,雖然是明黃色,但是沒有團龍。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著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這么多人誰會認出你啊?我們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樣嘛。”
“才沒有姐弟這樣呢!只有……”我甩著她的手,脫口說了一半,然后覺得難為情,臉熱熱地燒了起來。
她看看周圍,放開我的手,說:“好啦,我們去逛大宋的街吧。”
我本想回去,但是心里卻隱隱有違逆母后的快意。我第一次沒有經過她的允許就逃出來了,這讓我覺得開心。我現在不是那個待在她左邊等待她點頭或搖頭的小孩子了。
我們一起沿著御街往南去。
“這條街好開闊啊,有多寬?”她問。
“二百余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馬不得行往,兩邊是御市,商賈可以在里面買賣。”
我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燈,看路邊的百戲,上竿、跳索、相撲、鼓板、小唱、合笙、喬筋骨、叫果子之類,她看見每一種都興致勃勃,好像從來沒見過。
我們隨著人群走過景靈宮、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橋曲轉。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里猜謎的人群,她忙拉了我湊上去看。
那花燈上寫著的謎語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詩經一句。離合格。
“夜奔,我們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沒有人猜對,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覺得她像狐貍一樣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宮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兒、雪柳任選。她似乎喜歡,看了又看,然后說:“蛾兒雪柳黃金縷,元宵要戴的就是這些啊……”
又看了謎語良久,她搖頭說:“不懂,我們走人吧。”
我低聲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問。
“……謎底是好逑。”我說。
她最后揀了一枝捻金雪柳,讓我幫她插上。可是她頭上連發髻也沒有,我握著她的頭發良久,也不知道從何下手。
她站在花燈前看我。燈離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臉映得通紅,似乎表面的肌膚都已經被融化,只有琥珀般透明的嫣紅色血液雕琢成她的臉頰。她的耳朵薄薄的,在火的近旁如紅瑪瑙一般,看得見底下血脈的流動。
我的指尖觸著她纖細的發絲半天,最后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前面有人爬在樹上忙碌。
“他們要干什么啊?”她問我。
“似乎是要放煙火。”
“放煙火去爬樹干什么?”她問。
“這樣焰火才能噴得高,你不知道嗎?”
“原來你們是這樣放煙火的啊?”她興奮地問,“那一定很漂亮!”
我們站在御溝邊看那些人把煙火綁在高樹上,然后點燃引線。整棵樹的所有枝丫在焰火噴出來的光華映照下細若發絲,像春天剎那到來,我們眼看著滿樹花朵綻放開所有花瓣,舒展萬千芯蕊,那銀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亂地交織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雖然你們的煙火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邊驚嘆。
我轉頭看她,她的臉在光芒的映照下,時而蒙上淡淡的紅色,時而是淺淺的綠色,時而是薄薄的黃色,時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正在變幻的霞光般澄澈。
只因那一眼,我的心尖猛地收縮,有些溫熱的血液從胸口抽搐一樣地波動到全身,血管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芳齡多少,她的家鄉在哪兒。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看著天上的星宿變幻,我在遠遠的底下,沒有任何辦法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