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推薦序二(2)
- 摩根財團:美國一代銀行王朝和現代金融業的崛起
- (美)羅恩·徹諾
- 4487字
- 2015-08-06 12:46:50
從80年代后期開始,我和摩根先后幾位執掌者的交往,使我深切體會到摩根文化中深厚的底蘊。摩根文化是幾代人逐步建立和發展起來的,這種文化體現的是一脈相承的競爭意識,與時俱進的經營策略,以及糾錯和自省意識。我們誰也沒有接觸過摩根早期和中期的高級管理人員,也無緣見到上世紀中葉直至70年代的摩根精英。但是,那些不屬于摩根家族的摩根人,卻和摩根創業者的企業家精神、視野、執著、毅力,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另一方面,他們各自都有獨特的性格,為人處世有很大的差別。讀過《摩根財團》一書的人都知道,書中敘述未到一半,摩根的掌舵早已易手,當家的不再是摩根家族的人了。事實上,這是摩根財團的福分,使得摩根盡快地擺脫家族統治最終導致衰敗的命運。杰克是摩根家族的第三代掌門人,但是,顯然已經很難適應形勢的發展。湯姆·拉蒙特以其睿智和視野,早已具備了繼承摩根事業的領袖的條件。而《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迫使摩根財團一分為三,將其在美國之外的業務分拆,組建成摩根建富銀行(Morgan Grenfell,多年之后,幾經并購,今天已是德意志銀行的一部分);將其在美國的證券業務分拆,組成新的摩根士丹利投資銀行,由J.P.摩根的合伙人哈羅德·斯坦利執掌。這樣,摩根財團的實際領導權就不可避免地轉入業內的精英的手中,從此,摩根的管理團隊和摩根家族漸行漸遠。
摩根的歷史說明了現代企業的命脈是公司治理,公司高管的素質和能力是公司成敗的關鍵所在。在用人上,究竟該任人唯親,還是任人唯賢?道理誰都明白,實施卻很困難。80年代我在美國,看到王安電腦公司非常風光,獨占鰲頭,華人為此感到非常自豪。但是,由于王安先生一心要傳位于兒子,致使人才流失,公司終于銷聲匿跡。實際情況是,無論是政府機關還是工商企業,問題往往不是血緣之親,而是氣味之親,即趣味和情調之親。雖然選拔的人不見得是血緣上的七大姑、八大姨,但是,不是按能力和德行來選拔人才,只是提拔和自己氣味相投的庸碌之輩,一樣會出問題。
1984年,第一位進入了摩根高層隊伍的猶太人——鮑里斯·貝科維奇成為摩根銀行的副董事長。也許更有意思的是丹尼斯·韋瑟斯通,他出身于倫敦工人階級的家庭,一輩子都沒有改掉英國下層民眾的口音,常調侃自己當年當簿記員時窮得連鞋子也穿不上。但他是外匯交易的天才,他的經驗居然得益于在皇家空軍短暫服役期間的工作:他的任務是在模擬飛行中監控雷達屏幕,計算飛行的耗油量,要算到飛機降落時,油箱里只剩一滴油。在金融行業里,能做到"一滴油降落",也是避免發生危機的關鍵所在。有的企業就是靠這剩下的"一滴油",安全降落;而沒有最后一滴油的"飛機"都摔掉了。我和韋瑟斯通有過交往,但是不深。他的精明和睿智,我有所體會。有一次,我參加了國家領導人接見他的會議,他推薦了《摩根財團》這部書,以解答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個摩根的問題。這也是《摩根財團》中文本產生的緣由。
普雷斯頓獨具慧眼,韋瑟斯通是他一手提拔的。J.P.摩根這家"貴族銀行",向來不屑于和囊中羞澀的平民打交道,只是和高端客戶來往。到了80年代末,這種經營理念似乎已經走到盡頭。J.P.摩根日益受到被眾多的"金融利維坦"吞沒的威脅。J.P.摩根需要變革,需要變得更有冒險性,更為激進,因為如要生存,就無法回避在有利可圖的公司融資和證券市場上的拼搏。另一方面,J.P.摩根又不能放棄其恪守穩健、誠信的傳統,否則就不能稱其為"摩根"。風險管理成為一個重要的議題,在拓展新業務的過程中,J.P.摩根到底在面臨著什么樣的風險;如何準確無誤地測定這些風險?丹尼斯·韋瑟斯通——這個曾經幾乎是光腳的工人階級的后代,現在已經是有爵士頭銜的J.P.摩根掌門人——急于要找到答案。也許他又想到了在皇家空軍服役的經歷。在他的帶領下,J.P.摩根在風險管理的理論和實踐上取得了突破。1994年,J.P.摩根的管理部門推出"風險矩陣"(Risk Metrics)系統;1997年,又推出"信用矩陣"(Credit Metrics)系統。這兩套管理系統成為金融行業風險管理的濫觴。也正是利用了這兩個系統,J.P.摩根才有可能在市場競爭風云突變的情況下,進入他人不敢涉足的領域,而且成就驕人。在當時監管政策許可的條件下,J.P.摩根從一家保守的傳統商業銀行,一躍而成為集商業銀行、投資銀行和證券交易為一體的全能金融機構,走出神秘的堡壘,在國際金融舞臺上叱咤風云。韋瑟斯通功不可沒。
我最早熟悉的摩根人士,則是栽培韋瑟斯通的劉易·普雷斯頓先生。不過,我認識他時,他已經從J.P.摩根董事長的位置上退下,到世界銀行集團擔任董事長兼行長。本書中提到他推動摩根業務轉型,是"改革的動力":"他體現了這個銀行悠久而雅致的魅力,但是注入了一種新的、有時是猛烈的能量。"用今天的慣用語來說,就是一種巨大的"正能量"。作者提到,他極有個性,對愚蠢的人簡直是無法忍受,有時對屬下的態度會很強硬,甚至極為生硬。但是,他對病人、鰥夫寡婦、離異者和其他弱者都十分關心,他的屬下對他既敬佩,又畏懼。我第一次走進他辦公室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在上海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普雷斯頓此話表現了投資銀行家的精準,他說得沒錯,我差一點就要出生了。他指的是二次大戰時,他參加美國海軍陸戰隊,駐扎在上海一年多。值得一提的是,他回到美國時從上海帶走了一對年輕夫婦,在他家當管家,彼此相處幾十年,非常融洽。有一次,我在華盛頓普雷斯頓的寓所參加晚宴,結束之后,客人紛紛離去,這對夫婦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我用上海話和他們寒暄。他們對我說:"幾十年了,我們對他們很滿意,他們對我們也很滿意。"這就是這位令下屬畏懼的普雷斯頓的管家,對他們夫婦的評價。這一點,未必是典型的摩根人的品性,但是,至少是可貴的人性。貴為美國著名的大公司的董事長,對其管家和服務人員的態度,使人感動。
如果說普雷斯頓似乎對中國有天然的好感,那么,他離任之后先后接任的幾位董事長,如丹尼斯·韋瑟斯通、道格拉斯·沃納、威廉·哈里森和吉米·戴蒙等,都對中國非常友好,對在華開拓業務很熱心。如果認為只要是摩根的高管,就一定會對中國友好,那顯然是非常天真的想法。我并不懷疑許多跨國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對于發展中國業務的重視,也贊賞他們對華的友好。但是,當我們讀到本書中湯姆·拉蒙特對中國的態度時,可能會有點不舒服。拉蒙特在1920年到中國訪問,還見到了孫中山先生,他對當時中國的印象很差。書中說到,"拉蒙特從來沒有對中國人產生好感,提起他們往往不乏輕蔑口吻"(見第十二章"奧德賽")。相反,拉蒙特對日本的態度就絕然不同,結交了不少日本的朋友,對他們極為友善。本書作者徹諾的立場比較公正,他寫道:"當時,在許多方面,摩根財團和日本一樣對中國抱有偏見,西方金融界都是這一態度。"在九一八事變(即書中所謂"柳條湖事件")之后,日本受到國際輿論的巨大壓力,此時拉蒙特居然私下起草了為日本開脫的新聞稿,日本大藏省哪里寫得出這么好的英文辯白,大喜過望,只是對文字略加修改,就在《紐約時報》上發表了,誤導不明真相的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民眾。直至日本在上海狂轟濫炸的鏡頭在美國的電影院里播放,拉蒙特和摩根的另一位高管萊芬韋爾才不得不修正對日本的看法。接著,日本軍國主義者和激進分子大肆暗殺有正義感的政治家和企業家,此時,拉蒙特才感到日本并非那么理想。他對日本的認識,對日本態度的轉變,有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幾乎是拒絕承認他所見到的丑惡的現實。
如果拉蒙特是J.P.摩根今天的首席執行官,他也會這樣蔑視中國嗎?恐怕不會。我猜想他也一定會常來中國,也會對中國的高速發展充滿贊譽,表示要和中國合作。可以這么認為,外界對我們的認識和態度,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們自身的折射,對個人來說如此,對機構和國家亦是如此。一般情況下,公眾對某個人的態度,主要取決于此人的言行舉止。就拿一個國家來說,一國的自重、自信、自尊往往是國際社會對該國看法的基本要素;這個國家所取得的成就,是決定其他國家對其評價和態度的參數。當然,在這個世界上,歧視和偏見是不可避免的,總會有人不講道理,總會有某個國家的某任政府無端挑釁,懷有惡意。但是,只要我們自強不息,這又何妨?
第四點,如何治學?想起本書中文本出版之后,我和作者羅恩·徹諾先生在紐約有一次酣暢的談話,我們談到美國的歷史,特別是金融史,摩根銀行當時所起的歷史作用,以及當今世界面臨的種種挑戰。徹諾先生完成《摩根財團》(1990)之后,還出版了《沃伯格家族》(1993),記述洛克菲勒家族的《泰坦:洛克菲勒傳》(1998)和《華盛頓一生》(2011)。他每出一部書,都深受讀者喜愛。他的領域涉獵之廣,治學態度之嚴謹,梳理資料之細致,堪稱有志于撰寫傳記的年輕學者之表率。
在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國內讀者對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經濟和金融方面的書籍懷有濃厚的興趣。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J.P.摩根公司的幾位負責人和我商量翻譯出版中文本《摩根財團》的事宜。本書榮獲1990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國內讀者需求甚殷。多年之后,此書不斷再版,為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所喜愛。也就在我當年翻譯這部書的時候,J.P.摩根早年分出的一脈,即摩根士丹利正在和我國有關方面商談,組建第一家中外合資的投資銀行。這個想法得到了當時國務院領導的積極支持,于是中國國際金融有限公司(簡稱"中金公司")誕生了。這是新中國成立之后,摩根在中國大陸最有創意、最成功的業績;中金公司成立之后,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獨當一面,為我國各個行業里的大型國有企業的改制和上市提供承銷服務。
截至2012年,由中金公司主承銷的中國石油、工商銀行、中國移動均位居全球市值最大的十家企業榜單之列。中國企業也逐漸在國際資本市場上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2005年至2010年期間,有四年中金公司都承擔了當年度全球最大的IPO業務,如2005年建行H股IPO、2006年工行A+H股IPO、2007年中石油A股IPO、2010年農行A+H股IPO,其中農行為有史以來全球最大IPO。1997年,中金公司作為主承銷商,出色完成中國電信(現中國移動)香港IPO,融資42億美元,拉開了中國大型國有企業整體改制上市的帷幕。自1995年創立以來,中金公司協助中國企業共完成3281億美元的股本融資,3548億美元的債務融資,以及3534億美元的兼并收購交易,公司在中國資本市場上始終保持著主力軍的地位。我也根本沒有想到,多年之后,我會到中金公司來擔任董事長、法人代表,也許這就是我們中國人常說的"緣分"。
J.P.摩根現任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吉米·戴蒙是我的老朋友。我請他撥冗為新版作序,他欣然允諾,為本書增色。戴蒙董事長在不尋常的時期執掌J.P.摩根,可以說是在驚濤駭浪之中,帶領摩根的管理團隊和全體員工奮斗拼搏。他所面臨的諸多挑戰,可以在本書中找到歷史上的影子,其難度和險峻絕不亞于摩根的先驅所遇到的困難。我在此也祝愿戴蒙執掌下的J.P.摩根克服困難,取得新的業績。
2014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