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隨想錄

我在《摩根財團》這部書上所花的時間可謂不少，前后一共用了兩年的時間，三譯三校，可以說對書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很熟悉。但是，有時候拿出書來信手翻閱，總會有一些新的體會和感受。這些心得，往往和我偶爾翻閱時的客觀環(huán)境有關，彼時彼刻，國內(nèi)外有何動態(tài)，難免會使我產(chǎn)生一些聯(lián)想。

首先想到的是華爾街的象征性。說到華爾街，就會想到華爾街23號那棟根本稱不上雄偉高大的老樓，而直到1980年代末，一直是J.P.摩根銀行的大本營。你一走進這座建于1914年的大樓，抬頭就會看到裝綴著1900顆水晶片的路易十五吊燈，光芒四射，熠熠生輝。而摩根銀行總部離開此地，純屬業(yè)務發(fā)展需要。1989年夏天，J.P.摩根喬遷到華爾街60號，以便容納日益壯大的隊伍。當時就有人建議把這棟樓賣掉，以解決購置新樓超預算的問題，不失為一個彌補資金不足的好辦法。但是，時任董事長劉易·普雷斯頓認為，華爾街23號是紀念碑，于摩根自己很重要，對其他人不見得有什么價值。確實如此，即使是華爾街本身，華爾街23號的象征意義較其實際意義更大。然而，人總不能光顧實際利益，而忽視象征意義。眼下，中國人似乎不太在意象征意義，非常講究"務實"。中國大陸不少地方尚未走出"狂拆"的階段。"拆"和"挖"大行其道。這固然可以增加國民生產(chǎn)總值，但頭腦一熱，就把祖上留下來的建筑和家當拆得一干二凈。老祖宗傳給我們的遺產(chǎn)，留在地面上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又經(jīng)過"文革"掃蕩一遍，更所剩無幾。有些地方大員也許事后想想可惜，特別是看到?jīng)]有實力拆的窮鄉(xiāng)僻壤無意中居然留下了一份重要的旅游資源，天天坐收紅利，大小商鋪刷卡機忙個不停，非常眼紅，似乎突然頓悟，于是再耗費巨資復建、仿造，權且仍當作歷史文物來看待。現(xiàn)在，剩下不多的一些古城、古鎮(zhèn)、古建筑，在游人的踐踏之下，也已經(jīng)不堪重負，或者被抹上了過于濃重的商業(yè)色彩，其淳樸的歷史意義和價值，幾乎蕩然無存。象征意義固然重要，但是，一旦為商業(yè)利益覆蓋，就變質(zhì)了。

華爾街的歷史不算太長，但是其象征意義很大，因為這與美國的經(jīng)濟和金融史有著十分緊密的關系，使得不少首次到曼哈頓來的游客懷著好奇心來這里看個究竟。但是，拿它來比作耶路撒冷、麥加或洛陽，就不甚恰當。因為這不能算是"圣地"，華爾街象征的是資本主義的寡頭資本，不少人痛恨它，因而是絕對不能和宗教圣地相提并論的。但是，華爾街的歷史值得研究，其象征的資本主義金融更需要我們深入了解。至少在《摩根財團》成書的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國人對此所知甚少。由此，我又想到一個歷史事實。1974年，復出不久、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同志受毛主席的委托，率領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團出席聯(lián)大第六次特別會議。4月10日，小平同志作了非常重要的，可以說是震驚世界的發(fā)言。他全面闡述了中國的對外政策，還對建立國際經(jīng)濟新秩序的問題，第一次提出了中國政府的主張。他指出，國際經(jīng)濟事務應該由世界各國共同來管，而不應該由少數(shù)國家壟斷；占世界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發(fā)展中國家應該參與決定國際貿(mào)易、貨幣、航運等方面的大事等等。小平同志的發(fā)言，不禁使人耳目一新。這表明中國在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將更多地關心和參與國際經(jīng)濟和金融領域里的競爭和合作。盡管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小平同志在那之后不久又遇到一段艱難曲折，一直要到1978年之后，他才能真正開始實施他振興中華，為中國人民謀求福祉的宏偉目標。

有一個鮮為人知，但含義深刻的細節(jié)，值得提一下。在聯(lián)大開會余暇，陪同人員想知道小平同志是否有興趣出去看看，畢竟來一次美國不容易。小平同志不假思索，非常爽快地說："好！去華爾街！"那天剛好是周末，狹窄的華爾街上顯得有點冷清，全無平時那一派繁忙的景象。華爾街23號摩根公司的大樓，也無任何特別之處。但是，置身于紐約曼哈頓島的最南端，仰望周邊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氣沖牛斗，不可能不使人思考美國建國以來迅速崛起的緣由。小平同志早年留學法國，在蘇聯(lián)也生活過，并非不曉得外面的世界，但是，畢竟是事隔多年，他需要重新體會一下，更需要觀察外面的新動態(tài)。正如他后來在日本坐新干線一樣，對高速發(fā)展的時代，他需要把一下脈搏。對當年的中國人來說，華爾街的名稱并不陌生，但是，仍然覺得這個資本主義的堡壘充滿著神秘性。華爾街幾乎是資本主義的代名詞，而摩根財團則是美國金融資本的象征。幾年之后，人們才會明白，小平同志直奔華爾街時，便已經(jīng)在深刻地思考中國未來的改革和開放，中國應該向西方發(fā)達國家學什么？怎么學？吸收什么？揚棄什么？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普通民眾對于現(xiàn)代金融還很生疏。1980年，中國終于恢復了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合法席位，此后，又加入亞洲開發(fā)銀行，全面參與國際多邊金融機構的決策，并大力利用這些機構的資金，用于基礎設施的建設，促進我國的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從80年代開始，外資進入中國，涉足制造業(yè)和服務行業(yè)，中國與國際金融界和企業(yè)界的交往日益加深。特別是中國加入世貿(mào)組織之后，國際上的跨國金融公司紛紛開進中國，開展業(yè)務；與此同時，中國的國有大銀行也不斷地開拓海外業(yè)務，在其他國家建立和擴大分支機構，形成了全方位的國際競爭的格局。

上世紀90年代的東亞金融危機，給受困國家造成了巨大的損失和創(chuàng)痛。中國猶如中流砥柱，巍然不動。中國政府宣布人民幣不貶值，以幫助穩(wěn)定周邊國家的宏觀態(tài)勢，贏得國際社會一致贊揚。中國財政部就在此時到國際市場融資，發(fā)行"百年債"，意喻中華人民共和國永遠興旺。百年債受到熱烈追捧，市場狂搶。此后財政部發(fā)行的主權債一直為投資者看好。我當時主管國際融資業(yè)務，有一次發(fā)債，聘請高盛領銜主承銷團，承銷團中沒有摩根士丹利，他們心中大為不爽，問我是何緣故。我說："我每次到高盛總部，大樓門前總有五星紅旗高高飄揚，你們知道嗎？"摩根人沉默不語。此后，我又拜訪了摩根士丹利，他們特意讓我在大樓外面看樓頂上打出的紅色的霓虹燈歡迎標語。這一次，摩根就支持中國的態(tài)度，給予我象征性的作答。

我想到的第二點，是華爾街和資本主義制度的關系問題。我們歷來把華爾街視為資本主義的象征，或是資本主義的代表，因此，華爾街和資本主義制度等同。照此邏輯再推論，華爾街和美國政府是一回事，沆瀣一氣。這樣看問題，未免過于簡單化，這是過去極左思潮泛濫時期的思維范式。讀了本書，就會明白，華爾街固然是資本主義的代名詞，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資本主義金融業(yè)的代名詞，但是，華爾街與資本主義制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所代表的是資本主義制度之下運營的一個領域，一個行業(yè)，受制于資本主義制度的法律、法規(guī)和其他監(jiān)管規(guī)定。讀了這本書就會知道，華爾街和美國政府的麻煩一直不斷：摩根和華盛頓的歷屆政府之間始終是非常錯綜復雜的博弈關系，雙方斗智斗勇，經(jīng)常搞得很緊張；在西奧多·羅斯福政府（1902——1908）和富蘭克林·羅斯福政府（1932——1945）任期內(nèi)，摩根和政府間總是磕磕碰碰，本書有非常生動具體的敘述。摩根是受到佩科拉調(diào)查的第一家私人銀行，曠日持久的佩科拉聽證會把杰克·摩根和其他人搞得筋疲力盡。《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產(chǎn)生的一個直接的動因，就是要剝奪摩根財團巨大的市場控制力，以平衡各方利益，尤其是保護中小銀行的利益，同時防范金融風險。2008年的金融危機爆發(fā)之后，華爾街又成為眾矢之的，美國監(jiān)管部門受到社會上各方的口誅筆伐：人們認為監(jiān)管的失職，是造成金融危機的重要原因之一。于是，加強對金融機構監(jiān)管的呼聲震天，美國國會和政府也迫于壓力，著手治理"大而不倒"等問題，于是有了《多德——法蘭克法案》《沃爾克規(guī)則》等等的出臺。

人們對金融領域里的系統(tǒng)性風險所造成的損失，并由納稅人負擔的結果，非常氣憤，由此爆發(fā)了2011年9月17日開始的"占領華爾街"群眾集會。示威者占居了位于曼哈頓下城的祖科蒂公園，搭起帳篷，安營扎寨，這場抗議活動搞得聲勢浩大，連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也現(xiàn)身其中。其實，抗議者的矛頭雖然直指華爾街，但是他們不滿的實質(zhì)問題，卻不是華爾街所能解決的。這里涉及宏觀經(jīng)濟政策，就業(yè)困難和收入分配不均等社會問題，需要聯(lián)邦政府統(tǒng)籌考慮解決。金融領域里的問題，折射出整個宏觀經(jīng)濟管理和社會政策方面的失誤、失當或失衡。

第三個問題也許是老生常談，即公司治理和人才培育。一個百年以上的企業(yè)，在激烈的市場上拼搏，決不會始終一帆風順、如履平地，是什么力量和智慧使之立于不敗之地；一個成功的公司，應該有什么樣的領航人；他們應該具備什么樣的素質(zhì)；應該如何保持良好的公司治理？公司治理的關鍵，是人才和公司制度的關系。公司制度不能壓抑人才，人才不能凌駕于公司治理之上。這看起來是一對矛盾，其實兩者應該是能夠相輔相成的。良好的公司治理應該是人才培養(yǎng)的優(yōu)質(zhì)環(huán)境。公司的制度應能促進人的行為規(guī)范，而又不束縛人的創(chuàng)意精神；公司的制度是管理人員和員工的導航，而不是限制他們創(chuàng)新活動的桎梏。這就是平常我們所說的"公司文化"。公司文化看起來非常抽象，但是，毫不含糊地體現(xiàn)在公司抗風險的能力和經(jīng)營業(yè)績上。讀了本書，就會對什么是摩根人，或者說摩根人的特點是什么的問題，有所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