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菩提樹之戀
- 王崇靜
- 10615字
- 2019-01-02 04:04:01
第三章
亞玲的遭遇,讓路家每一個人的心里難過。但是,大家都只能傷痛,愛莫能助。畢竟她現在是趙家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管他們怎樣心疼并愛著亞玲,也只能是鞭長莫及。
路世忠、王淑珍、路賢、艷玲,還有愛玲都無可奈何地沉默著,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一歲的路惠,捏緊小拳頭詛咒:“趙來財,你這個大壞蛋,再敢打我二姐,我……我……我跟你拼了……”然后,還示威式地晃一晃他的小拳頭。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他現在根本打不過他。于是,又改口說:“等我長大了以后,看我怎樣收拾你!”
路世忠和王淑珍整夜整夜地哀嘆,只怨恨自己當初沒有能力供亞玲上學,否則,哪會有如今這樣讓人傷痛的事。
愛玲難過得常常在課堂上出神地想二姐的慘樣。她不明白,父母為什么要包辦二姐的婚姻。二姐本人當初就不愿意。強迫別人做別人不愿意做的事情,怎么可能會有好的結果呢?她常常為此整節整節課聽不進去。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讓愛玲難過的是大姐艷玲的事。
艷玲戀愛了。就像瓜熟了要脫落了一樣,真正的愛情到來時,誰也無法去抗拒,包括當事人自己。但是,才讀初二的愛玲是不懂得這些的,她不能夠明白,二姐的事還沒有完,大姐怎么又戀愛了呢?而爸爸媽媽又堅決反對大姐戀愛的對象。爸爸媽媽反對的理由是:這個小伙子農村出身,家境貧寒。路世忠夫婦供女兒讀書,就是希望她們能夠跳出農門,找個有錢有權的城市人,過上不再是辛勞而是幸福的日子。而艷玲偏偏愛上了農村小伙子馬東。
馬東身材高大、挺拔,臥蠶眉,大眼睛,四方臉,渾身透露著一種男子漢的氣魄;談吐自然、清楚,舉止文雅、大方,很灑脫。單看他的這樣的形象,路世忠夫婦沒有什么挑剔和不滿意的,然而,經歷了這么多年拼搏奮斗的路世忠夫婦知道過日子是怎么回事,絕非一張英俊的臉、一副健美身板的事。雖然他的文化程度比艷玲的高,大學本科,但是相同的職業在別人看來并沒有明顯的高低之分。
路世忠和王淑珍生氣極了。教師這個職業對于一個女的來說尚可。路世忠對教師這個職業有很大的偏見,他認為教書說到底就是哄娃娃的事,而且,教師工資又不高,發展前景也不大。一個大男人一輩子干這個職業,實在沒有多大的發展前途。還有馬東出生農村,家境貧寒,在城市里又沒有住房,單憑他倆的工資,要買套住房,需要省吃儉用多少年!
是呀,父母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是,馬東愛艷玲,愛她善良、善解人意的心,愛她對人對己(尤其是對她的學生)認真負責的作風,愛她那溫柔的個性,愛她那飄灑、大方的氣質,愛她那美麗的面容、小巧玲瓏的身材。總之,馬東對艷玲有說不盡的愛。艷玲也同樣愛著馬東。他們是在平平淡淡的同事生活中,不知不覺相愛的,等到兩個人都意識到了這是愛情時,彼此已經無法放棄了。該怎么辦呢?馬東是個直脾氣,做事一貫是直來直去,聽到艷玲說她的父母不同意她倆的事,痛苦極了。窮人家成長起來的男子總是有主見、有責任心、有魄力、有才能的。
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馬東沒有事先告訴艷玲,就徑直去了路世忠家。他不去理會路世忠夫婦對他的態度,只管跟著他們干活。他真是一個農業好把式,什么活都能干得像模像樣。他很坦率地回答路世忠夫婦提出的問題。本來,路世忠夫婦只想以艷玲同事的禮節招呼他一下,給他以很明顯的距離感,可是,他太隨便了,根本就把自己當成了主人。他很委婉地告訴路世忠夫婦,他是多么多么愛艷玲,他會善待她,他會盡最大的努力讓艷玲過得幸福。但路世忠沒有辦法去相信他,他暫時也沒有看得見的經濟狀況讓路世忠夫婦相信他。路世忠夫婦也不肯吐一句愿意他倆交往的話,他們甚至含沙射影地告訴他,不要再和艷玲交往。
相愛的人不能相守,大概是世間最折磨人的事。艷玲不住向父母保證馬東的為人,馬東的才能,馬東的上進心,但是路世忠夫婦在沒有看到成績之前堅決不同意。
馬東還是每個星期天照樣來路世忠家幫忙干活,不管路世忠夫婦有多么的不愿意,馬東都假裝不知道,他想用自己的誠心來感動他們。路世忠夫婦怕因此毀壞了女兒的名聲,就不允許馬東再來。
給艷玲提親的人很多,有錢的,有權的,既有錢又有權的。但是,艷玲就是不見。愛,在初戀女孩的心中,猶如一碗純凈、清澈的水,只要有人捷足先登盛滿了它,任憑什么美味、可口的飲料也不能再進入了。艷玲現在的這碗水已經被馬東盛滿,任何東西都沒法再添進去了。
路世忠夫婦真是生氣極了,尤其是王淑珍,她恨女兒怎么就一點點權、錢的功利心都沒有,怎么一定要自個兒往窮坑里跳!他們嚴厲地警告艷玲,如果她要一意孤行與馬東交往,他們就不認這個女兒了,也不允許她再回家來,除非她回家來告訴他們,她已經和馬東斷絕了來往,要么就不要認父母跟著馬東去。
艷玲痛苦極了,她甚至不敢回家,不敢看到父母因為她而傷心的表情。路賢也找艷玲談過幾次話。他雖然還沒有結婚,但是,他已經把婚姻看得很現實。
路賢對艷玲說:“愛情是什么?明確一點說,什么也不是。它只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一種精神需要。愛情本身就是一種短暫而虛無的東西,它不是血濃于水的親情,先天而來,它是后天建立和培養起來的,所以,它不是專一和永恒的東西,是不可過于執著的。和這一個人能培養,和那一個人同樣可以培養。它在生活中其實僅能存在剛結婚的那一兩年,一兩年熱情勁過后,你就會發現,其實跟誰過日子都是一樣的。所以你現在應該選擇一個社會地位、經濟等各方面條件好一些的。”
艷玲認真聽著,但是沒有吭聲。從她的表情上看,這些話根本沒有打動她。
路賢又說:“你為什么就那么死心眼呢?那么理想化呢?那么不求上進呢?比馬東人和條件好的人多得很。我有一位同學,他爸是副縣長,他早就看準你了,在我前面提過許多次了,只是錯就錯在我以前沒有在意。他這個人你也見過,很不錯的,除了模樣沒有馬東好,其他各個方面應該都比馬東強,家境和發展前景就更不用說了。你先和他處處看。你總得有個比較才能知道誰更適合你……”
路賢說的的確很有道理,但是,路家人骨子里的那種犟勁同樣遺傳給了性格本來有些隨和的艷玲。她堅定地說:“哥哥,除了馬東,我誰也不嫁!”
路賢最后憤憤地對艷玲說:“你這么聽不進去話,我再也不管你了,你自己愛怎樣怎樣!”
父母生氣不理她了,哥哥也生氣不理她了。于是,艷玲常常去愛玲就讀的學校去找愛玲。
可憐的愛玲,她是多么多么的愛這個姐姐呀!她知道自己說服不了父母,也說服不了姐姐。其實,是她自己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誰非。她覺得自己比父母和大姐都難過,因為別人都還知道為什么難過,而她的難過就像一種莫名的恐懼一樣真實地存在。她常常難過得徹夜難眠。愛玲意識不到她的這種徒勞的傷悲,所有的親人也都沒有意識到她的這種傻傻的感受,這種近乎讓她瘋狂的感情,折磨著她,使她因此而失去了大好的學習機會。
艷玲是一個極其懂事而又孝順、本分的女孩,她決不會做出什么有損父母面子的事。這一點,路世忠夫婦是極為了解的,否則,他們也不敢下那個命令。
艷玲讓愛玲回家告訴父母,她要一直等到爸爸媽媽同意了她和馬東的事,如果爸爸媽媽一輩子不同意,她就等一輩子,馬東也會等她一輩子!
就這樣,這件事僵持了近一年。艷玲為此已消瘦不堪,簡直是弱不禁風了。路世忠夫婦為此鬢角也添了幾縷白發。是呀,真是多一個兒女,多一條心。亞玲的事已經夠他們傷心了。原本以為艷玲懂事、聽話,不會讓他們太操心,可是如今,她也令他們傷透了心。
馬東經過痛苦的思索之后,來到了路世忠家。
我們不得不佩服這個孩子的才識、膽量和魄力。他說他一定要娶艷玲,他愛她。近一年以來,他試圖同她分手,但是,他不能夠做到,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代艷玲在他心中的位置,艷玲已經成為了他精神的一部分了,而且,他確信他在艷玲的心中也是一樣的。他說:“仁慈的叔叔、姨姨,你們怎么忍心把我們分開!這樣拖著也不是個辦法,艷玲的身體都拖垮了……”這個健壯的男孩子,一邊請求,一邊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路世忠夫婦也看到艷玲的身體瘦弱得幾乎要病倒了,他們又何嘗不心疼自己的女兒!最后,路世忠說:“那你必須要做到兩件事,第一,在你們結婚前,必須在城里買套住房。”
馬東說:“這個沒有問題,我本來就打算買住房,錢都籌集得差不多了。那第二呢?”
“這第二是,你必須想辦法轉行,改行干一個讓我覺得艷玲跟著你不會受窮的職業。”
馬東說:“這您放心,我現在正在自學法律,我一直非常喜歡律師這個職業,我想經過我的努力,將來在這一方面應該能有建樹。”
馬東說的是真心話。路世忠從對他的各個方面的調查中也是滿意的,現在又聽馬東這么一說,心里確實踏實了許多。于是,路世忠說:“那好吧,等你買好了住房,有了你所說的‘建樹’,就來娶艷玲吧。”
讓我們相信他吧。一個農村的孩子,無視貧窮,他甚至不顧眼前的一切而努力奮斗,他一定會成功的!
其實,父母終究是父母,他們并不會對子女安什么壞心,他們只是想按照他們的方式,讓子女過得幸福一些。
半年后,馬東和艷玲結了婚。房子有了,只是馬東的“建樹”還沒有實現。但是,路世忠也已經確信,那決不是一句空話,事實成真,只是遲早的問題了。
再說我們的愛玲,這幾年以來,她為家里所發生的這些事情,徒勞地操著一份心,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當她從全班四十多名學生中的前三名一下子降到第十六名時,她自己首先傻了眼。看到成績單后,她獨自一人躲到離學校不遠的古城墻下,哭了一個下午,哭腫了眼睛。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成績下降得這么厲害。平時,本來就靠學習好得到老師的偏愛,同學的羨慕,爸爸媽媽偶然的夸獎,可如今,她拿什么來博得這些呢?她自己心中十分清楚地知道,她不是爸爸媽媽想要的兒子,只是一個可以說是多余的女兒;她性格內向,不是老師跟前能說會道打小報告的紅人,她只是以優異的成績博得老師的厚愛;她也不是活潑可愛、招人喜愛的活躍分子,她是沉默而膽小的,只是因為學習好而得到同學的羨慕和尊敬。可如今,她甚至覺得沒有什么來向別人證實自己的存在。她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害怕,怎么辦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下學期就要考初中中專了。她最后想:只有抓緊時間下苦功學習了。
放假回家,她沒敢像往年一樣把通知書拿給父親看,而父親也似乎忘記了要看她的通知書,了解她這一學期的情況。那時候家長了解孩子唯一的途徑,就是看每學期學校發給學生的通知書上面的成績單和千篇一律的評語。那個時候不開家長會,老師和家長從來不溝通,各教各的各人管各人認為該管的,“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三字經》上不是就這么說的嗎?于是,老師和家長各人盡著個人的職責,似乎是互不相干。
那時要是能有一個細心而負責的班主任找愛玲談談心,開導開導,或者開個家長會了解一下這孩子的情況,愛玲的學習成績絕對不致于下降幅度那么大。但是,這個地方根本還沒有意識到,當然也就不會實行學校與家長共同教育。
路世忠近兩年來,已經為二女兒和大女兒的婚事操勞得衰老多了。大概他以為愛玲還和以前學得一樣好,或者,他根本就忘了又過了一個學期。愛玲甚至為這次父親沒有看她的成績,對這種僥幸的逃脫有點竊喜,最起碼,不會當著父親的面難堪。
很快就開學了,她開始拼命地學。晚上熄燈鈴打了,愛玲偷著點煤油燈學。她像是跟自己賭氣似的,一定要等時鐘敲過了一點鐘才睡,即使她在這段時間內胡思亂想,或者打盹兒,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她還是必須要熬到自己定的時間。早上還沒有打起床鈴,她又早早起來看書了。飯后又開始看書。她不給自己留一點點放松的時間,她拼著命用功。但是,心不聽她的使喚,她的注意力已經很難長時間集中起來了。是的,即使是一架機器,也會受不了這樣的磨損。不久,愛玲開始頭疼,隨之而來的是失眠,白天總是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的,脾氣也莫名其妙地暴躁了起來。有一天上語文課,因為新來的老師指出她的作文內容過于偏激、消沉,她受了這個刺激昏了過去。
這是一位非常嚴厲的男老師,四十歲上下,非常肥胖,背部像一塊廣闊的平原,肚子像座鼓起的小山,兩腿顯得有些短,很平的肩膀上扛著一顆很大的頭,脖子很粗很短,顯得頭好像是放在肩膀上,一轉動,甚至讓人擔心會掉下來,因為肥胖,臉上的脂肪將兩只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幾乎要擠成一條縫。但是,他的眼光卻是銳利的,仿佛兩只探照燈,他的語文課講得極好。他是剛從其他學校調來的,今天是給這個班的同學上第二節作文課。前一節作文課上他布置的作文,是初中生活片段的記敘和描寫。除了愛玲和一個平時作文也寫得很好的男生得了60分沒被撕了本子,其余同學的作文都被這個嚴厲的老師撕了,要求重寫。老師在班上讀了愛玲的作文。
我們不得不承認,愛玲很久以來心里確實是黑暗的,因為缺少她自己想要的那種溫暖,她看問題也是陽光的少,陰暗的多,表現在她的作文中也是這樣。她寫學校的生活、學習如何的忙碌,三點一線式,老師們剝奪了他們的體育課、音樂課及所有不參加考初中中專的副課。愛玲寫到飯菜,米飯經常夾生,一到夏天飯里幾乎頓頓有“肉”(蟲子),還常常用發了霉的米做飯,真的難以下咽……是呀,那時候學校只有一個大灶,沒有競爭也就沒有改進。語文老師一邊讀,一邊分析。因為他剛調來,不認識班中的同學,更不了解他們,于是便說:“這位同學站起來,讓我認識認識。”
愛玲滿臉通紅站了起來,老師并沒有讓她坐下,而是接著說:“這位同學語言組織不錯,詞語應用恰當自如,可見語文功底不錯,只是思想內容不夠健康。你看,三年有多少美好的事物你不去寫,偏偏寫了這些不好的事情。當然,我們不否認它的真實性,但是,這位同學,你看看外面的陽光多么明媚,天是多么的藍,樹是多么的綠,小鳥婉轉的叫聲是多么的動聽……而你,偏偏把鏡頭對準廁所的蛆蟲……”
全班的同學哄堂大笑。愛玲只覺得天旋地轉便失去了知覺……等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鄉鎮衛生所的一張病床上,只覺得頭疼得厲害。醫生說需要多休息,是腦神經衰弱所致,給她開了幾瓶安神補腦液。
愛玲急壞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哪能多休息。可是,她的頭疼得厲害,注意力根本無法長時間集中,初中中專的大門向她關閉了。
這年剛剛進入20世紀90年代。有一次教育改革,國家教育部規定,初中不允許再補習考中專,要么考上初中中專上初中中專,要么上高中,要么回家種地,反正不允許補習。
那個年代,是先錄取初中中專,然后才錄取高中生。初中中專,是農村孩子最理想的出路。初中中專花費小,畢業回來包分配,有個鐵飯碗。農村孩子是很少上高中的,因為高中三年要花費很多,農民沒有那么大的財力,考上考不上大學還是個未知數,而且,考上大學還要花費。農民是這樣算賬的,說節省三年的時間,多掙三年的錢,也不存在年齡和職業的問題。上了高中要是考不上大學,年齡也耽擱大了,怕是將來高不成,低不就的,受不下農村的苦了,該怎么辦。于是,農民就讓孩子在初中一年又一年地補習,擠初中中專的大門,有的孩子甚至補習七八年,把書上的習題哪一冊、哪一頁都記清楚了。
這一年,這個學校的應屆生初中中專一個也沒有被錄取上,愛玲當然也被擠在了門外。高中是考上了,分數還算不錯,盡管發生了那么多的事,愛玲的基礎畢竟是好的。可是,父親卻不準備再供她讀書了。因為,家里的經濟又開始緊張了,路賢到了結婚的年齡了,結婚是需要一大筆錢的。這地方的人,都持有這樣的觀念:父欠子一妻,子欠父一材(棺材)。也許在中國,這個講孝道的大國,對于孩子的教育、就業,都沒有結婚盡的力氣大,也許把孩子結婚講的排場、花的錢用在教育、就業上,收到的效果更好一些,然而,人們早已經習慣了這個觀念,哪里去管它合不合理。給路賢娶媳婦的錢,理所當然要路世忠出。艷玲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工資也不能再交給路世忠了。路惠上了初中。這個大手大腳從來不知道錢從哪兒來的孩子,在花費上能有愛玲的三倍。路世忠的確沒有能力再供愛玲了。
路賢和艷玲都是應屆就考上了,他們讀書那個時候補習生少,升學率也比這幾年要高,競爭實力也沒有這幾年強。
路世忠對愛玲說,要是讓補習,還能想辦法再供她一年,要是不讓補習就算了,反正高中供不起,也不想再供了,女娃娃,供出來又能怎樣?他說自己已經盡力了,是愛玲自己沒有本事,不爭氣,考不上。
愛玲也覺得是自己沒有本事,上高中看來是不可能了。但是,她的內心深處覺得自己雖然沒有任何本事,但是已經長大了,沒有必要也不能再讓父母操心了,她應該自己為自己以后的人生路作打算,但是,一時半會兒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剛剛走出校門,僅僅是一個初中生,文化沒有、能力沒有、社會知識沒有,她在學校只是死記硬背、勤練苦算,是掌握了許多書本上的知識,有了一定的計算能力,然而,實際動手能力、解決問題能力、獨立思考能力、社會交往能力,她都沒有。學校學的那一點知識,受的那一點點教育,和現實生活根本就靠不上邊,書本上的知識在現實中根本就用不上,根本就沒有用。要是打算一輩子在農村生活,讀完初中和讀幾天小學沒有什么兩樣,社會上能用到的也僅是小學學的那點加減乘除法和能夠寫自己名字就夠了。她現在真正感覺到自己連她小學同學、沒上初中回家務農的同齡人都不如,他們都已經很會干農活了。女孩子都會做一手很漂亮的針線活,廚藝也很好,而她路愛玲,什么也不會,都得從頭學起。不過,她又明顯地感覺到,再怎么學自己也不會和她們一樣,她的思想和她們的思想完全不一樣。她不喜歡做針線活,那枯燥乏味的勞動近乎于對生命的一種浪費。比如做一雙鞋墊吧,她們會饒有興趣地做它十天八天,不是拿它當藝術品,送到哪里去展覽,只是做給別人墊到鞋內一腳踩臟,這值得嗎?愛玲覺得自己是堅決不會干這事的,為什么要浪費那些時間呢?
愛玲變得更加孤獨了,在別人的眼中則是一種孤傲。她不愿意與別人來往,甚至自己的親人。她把自己的心徹底關閉了起來,唯一有一個傾訴的對象,便是她的日記。她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這一點其實是很好的,在她寫下某些事的時候,幫助她排解掉了許多痛苦,許多的問題在寫到紙上時,便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體會。
然而,有一次她走進大門,隔著玻璃看到父親在她的書箱里翻著什么,看到她回來,匆忙離開。愛玲發現自己的日記被動過了,于是便燒掉了所有的日記,還故意讓父親看到她燒過的痕跡。她不想再把自己的一些真實的感受、感想,還有牢騷寫進日記了。她無處訴說、無處發泄,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到底何去何從。不去寫日記,感到自己被壓迫得難受。忍不住又開始寫日記了,只是寫時躲開別人,而且把日記藏在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她每天跟著父母出去干農活,盡管很拼命,但是,農活也有它的技巧,并不一定全是蠻干。她仿佛是要用近乎殘酷的折磨自己肉體的方式來排解心中的壓抑。她根本就沒有心思去研究干活的方式方法,只管機械式地去干。她見了村中的人也不打招呼。
其實,她的心底有種近乎崩潰的感覺,這是誰都不能了解到的。而村中的人則對她發出了形形色色的攻擊和議論:“嗬,看路世忠的三女子,沒有考上學還傲得很,見人也不打招呼,以為自己是大學生呢……”“看她干活那個苦性,恐怕天生就是一個受苦的”“我看路世忠家呀,數這個女子不行,早知現在,當初還不如把她撤回來看路惠那小子,白耽擱了二女子亞玲了……”“還是她自己學得不好,要是門門都考100分,誰還能抵住她呀……”“唉,看娃娃那樣子,心里也不好受呀,落水的鳳凰不如雞呀……”村子并不大,閑言碎語很快就傳得人人皆知。
愛玲已經痛苦到了沒有心思在乎別人的看法,她現在是在跟自己較量。她根本沒有打算,也絕對不允許自己這樣碌碌無為,更不打算、不允許自己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做一個付出和收獲嚴重失衡的、本分的農民,那樣,真的還不如死了,何必要渾渾噩噩地活著呢?現在,她似乎覺得自己的能力還沒有發揮完,甚至是還沒有來得及發揮,雖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有多大的能力。她不住地在日記中吶喊:”我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可是她憑什么、怎樣才能走出去呢?
家里的人待她很好,他們也著急、也心疼她。是的,哪有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的呢?他們生氣,只是恨鐵不成鋼。愛玲心不在焉,干活時蠻干,平時不言不語,有時徹夜亮著燈,這一切都刺痛著路世忠的心。王淑珍不時地嘆息:“唉,都是書念的,念傻了,文沒文,武沒武的。再說這世上農民一茬呢,也沒有見把誰愁死累死,不都就這樣活著,她怎么就想不開呢?”路世忠更是著急,這個不言不語、愛哭又沒有本事的女兒,到底怎樣對待她、怎樣安排她呢?
有一天,路世忠帶愛玲去種蕎麥,種蕎麥是要先把蕎麥的種子拌在豬糞和肥料里面,然后一個人跟在耕地的犁的后面一撮一撮點到地里面。這往糞里和肥料里拌種子,是有技巧的,本來是把糞往平攤一攤,再把肥料和種子倒在上面,然后一鐵锨一鐵锨地鏟到另外一處,來回倒騰兩次就拌勻了。
路世忠和別人說了一會話,轉身一看,愛玲把三樣東西胡亂地摻在一起,這樣就不好再往勻拌了。
路世忠看到這樣氣極了。近來,愛玲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已經做錯很多事了。路世忠就認為是她太笨了,于是忍不住罵:“我怎么就能生出你這么個大笨蛋!你干啥都不會動一下你的腦子!你沒腦子嗎?你太笨了,要不怎么就考不上中專呢?你大概天生只會做磨道里的驢,讓人趕一圈轉一圈……”
愛玲第一次有一種發瘋、心碎的感覺。這是自己的父親嗎?他怎么可以罵她如此難聽的話?人在過于悲痛時是流不出眼淚的。愛玲沒有說話,也沒有哭,她倔犟地想:“好吧,既然我在我的親愛的父親心目之中只是一頭笨驢,我還活在他的面前干什么!我必須想辦法走,走得越遠越好。嗯,到時候,父親您可別說我殘忍!我不應該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我一定要做出成績洗去這些侮辱,哪怕是確實沒有本事,那么,死在外面也比這樣屈辱地活著要好。”
一個下午,愛玲沒有同父親說話。路世忠剛罵完就覺得話有些重了,他原以為愛玲會哭哭啼啼一個下午,奇怪她卻沒有哭。路世忠想:“她怎么越來越沒有自尊心了!”又想:“她畢竟長大了。”路世忠故意找話和她說,愛玲呢,仿佛忘記了他剛才罵過她,只是很自然地回答幾聲:“嗯。”“啊”。
晚上吃飯時,王淑珍高興地說:“有人給愛玲提親了,那家娃娃有手藝,是個蓋房的磚匠,家底也不錯。不過家底是別人的,像咱亞玲,當初看人家家底殷實,有起脊房,但是人家不給咱女兒,還不是同找個窮人一樣。現在咱找個有手藝的,一技在身,平時掙點活錢,一輩子不受窮。”
她這是沖路世忠說的,但是愛玲聽了氣極了。下午父親的話還縈繞在她的心頭,現在母親又想把她嫁出去,她真的讓她們討厭得受不了了嗎?她生氣地對母親說:“誰那么討厭來提親,再見到那種人最好理也不要理!”
母親聽了她這話,十分生氣地說:“難道你要我們養活你一輩子嗎?女子大了別人來提親總是好的,你怎么越來越連大道理也不懂了呢?你二姐不就你這么大出嫁了嗎?別人家有錢,娃娃又有手藝哪一點配不上你了?人家到處挑才挑上你,覺得你上學回來,有點文化,你自己也以為你上兩天學就了不起了,是不是?你長大了,本事不小了,敢頂撞你媽了,你發這么大火干什么?”
愛玲不知道哪里來的膽量,也更加生氣地對媽媽說:“我知道你們都見不得我了,恨不得一腳把我從路家門踢出去,我沒有考上,給你們丟人了。別人家有錢,娃娃有手藝,我不愛別人家的錢,有手藝也和我沒有關系!”
王淑珍更加生氣了,說:“你不愛錢,不愛別人娃娃有手藝,你愛什么?你跟上討吃要飯去!”
“不用你們趕,到走時我自己會走,不會連累你們的!”愛玲哭著說。
“你走!你走!是你自己沒有考上,又不是我們沒有供你。我生下你,又把你拉扯這么大,沒落下好,還有罪過了?我們的心盡到了,你要走你就走!你念了兩天書,翅膀膀硬了,想飛了,不聽人說了,你嚇唬誰!你走,看你能走到哪兒,你走!”王淑珍開始加大了音量,還夾雜了快要哭了的聲音。
路世忠說:“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
愛玲難過極了,不住地顫抖。長這么大第一次和母親這樣地爭吵,也是父母第一次這么狠罵她。她把自己關在小屋子里,默默地哭。她在日記中寫道:走吧,沒有人會愛你,包括至親至愛的爸爸媽媽,甚至根本就沒有人在乎你,你徹底成了別人的累贅。路家人都有本事、有才能,你說不定是他們哪里撿來的孩子,否則,你怎么就那么笨呢?你得走,你本來就是多余的。開學如果上不上高中(呵呵,路愛玲,你真的很可笑,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明明知道沒有人再供你,但是你的心底似乎還抱著那么一線希望,也好,你必須學會等待,等待希望徹底破滅了再另作打算。啊,路愛玲,你是這樣的冷靜,我有點佩服你了)你就走,如果事實證明你的確沒有能力生存,那么死在外面算了……
就這樣,一個假期過去了,高中開學已經兩個星期了,愛玲對上高中越來越絕望。這天早晨,她對母親說想去一次大姐家。母親說:“好吧,順便給家里買點洗漱用品。”吃過早飯,愛玲騎自行車上路了。
路新莊離縣城四十來里的路程,平時愛玲騎自行車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可是今天,愛玲在路上走了三個多小時。她的心情是復雜的。家是沒有辦法再待下去了,可是社會上她又什么都不懂,她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只想吃天的蛤蟆無從下手。
來到艷玲家,艷玲剛下班回來,正忙著做飯。老師的確很辛苦。
艷玲問愛玲:“家里都好嗎?你有什么事情嗎?”
愛玲說:“家里都很好,我也沒有什么事。高一開學了嗎?”
艷玲聽出了愛玲話中的意思,說:“爸爸和媽媽不讓你念了嗎?”
“嗯。”
“那你打算干什么?”艷玲問。
“不知道”,接著她又自嘲似的說:“我能干什么!”
是呀,在這個落后的小縣城,沒有什么大型企業,沒有什么有前景的能讓年輕人干的事,國營單位,塞滿了近年畢業的中專生、大學生,機構臃腫,人浮于事,哪有初中畢業生的事呢?愛玲在艷玲面前,總是感覺到溫暖和關愛。
艷玲問:“你想念嗎?”
“不知道,我害怕將來考不上大學,罪過更大了。”
艷玲笑了,說:“爸爸媽媽也怕這個,到那時你可真的年齡大了,尤其是在農村,都成了大齡姑娘了,高不成低不就的。爸爸媽媽的擔心也是有道理的。不過,我認為,萬一考不上了,還有知識在。高一的新生還沒有開學,后天才報名。我先把名給你報上,這學期要是爸爸媽媽沒有錢,我先供著你,你自己覺得怎樣?爸爸媽媽那邊我再給做工作。”
愛玲當時簡直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但是她沒敢在艷玲面前表現出來,只以沉默作答。畢竟,大姐的經濟也不寬裕,還有,她現在也不是一個人了,誰知道大姐夫會如何看待。
艷玲看出了愛玲的顧慮,笑了笑,說:“你不用擔心我,你姐夫他很好的,咱們就這樣說定了,你看你這兩天先回咱家呢,還是住我家?”
愛玲急忙說:“我暫時不回去了,等報完了名再說吧。”
艷玲笑了,說:“你是怕爸爸媽媽不同意,我會變卦?”
愛玲笑了笑,沒有說話。
就這樣,愛玲很偶然地走進了高中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