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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嘿——嘿——嘿!(2)

“也許在籠子里。”他撿起一塊石頭,朝那堆膠合板和鐵絲網組成的破爛扔過去。

只聽見一陣掀動羽毛的聲音,后來其中一只拍著翅膀走出來。它沒走多遠,卻也足夠讓我們看到它的羽毛和紅色的冠子。

“怎么樣?”我問,“這是公雞嗎?”

他聳聳肩,“我覺得像小雞。”

“你怎么知道?”

他又聳聳肩,“我就是知道。”

我們看著它翻動泥土,然后我問:“好吧,母雞長什么樣?”

“母雞?”

“是啊。有公雞,小雞,也有母雞。母雞長什么樣?”

“那里就有一只。”他指著貝克家的后院說。

“那么,小雞什么樣?”

他看著我,就像我是個瘋子,“你在說什么?”

“我說小雞!小雞什么樣?”

他往后退了一步,說:“布萊斯弟弟,你瘋了嗎。那就是一只小雞!”他彎腰撿起另一塊石頭,正要往外扔,這時露臺的玻璃門被推開了,朱莉從屋里走出來。

我們一起縮回頭。我一邊透過圍欄向里面望著,一邊問道:“她什么時候回來的?”

加利特小聲抱怨著:“就在你抽風問起那只小雞的時候?!比缓笄穆曊f,“不過,這么一來倒是簡單了。她是不是拿著籃子?她大概要過來撿雞蛋?!?

但是她要先寵愛一下她那條臟兮兮的狗。她彎下腰,把狗搓圓揉扁地愛撫了一通,然后唱起了歌。

她竟然真的在唱歌,用盡全力扯著嗓子,“在陰天中的一縷陽光,外邊還很冷,這個月已經是五月,我猜測你會說是什么讓我們走上這條路,我的女孩,我談論的女孩……”

她朝雞籠里望去,咕咕地叫著,“你好呀,弗洛!下午好,邦妮!過來呀,我的小寶貝!”

雞籠不夠大,她不能走到里面去。它更像一個單面坡頂的小屋,連狗都很難往里鉆。不過,什么事情也難不住朱莉·貝克。她彎下身,手掌和膝蓋著地,一頭扎進去。雞們咯咯叫著,拍著翅膀跑出來,轉眼院子里全是雞,朱莉只露出一雙沾滿雞糞的鞋在籠子外面。

我們聽到的不光是雞叫。她在籠子里繼續顫聲唱道:“我不需要金錢財富和名譽,我已經很富有,親愛的,你就是我想要的,我猜測你會說是什么讓我們走上這條路,我的女孩,我談論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間,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尋找小雞身上有沒有紅色的冠子或是羽毛。我低頭看著朱莉·貝克的腳,好奇這世界上怎么會有人趴在東倒西歪的雞舍里、鞋子上沾滿雞糞,卻還是那么快樂。

加利特讓我重新回到現實。“這些都是小雞,”他說,“你看?!?

我迅速地把視線從朱莉的鞋子上收回,開始研究那些雞。先是清點數量。1——2——3——4——5——6。都在這里了。

不管怎么說,誰能忘了她當初孵出了六只小雞呢?這是本校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縣里的每一個人都聽說了。

可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請教加利特。沒錯,它們全是小雞,這能說明什么問題?我不想讓他再有機會數落我,但還是沒看出其中的意義。最后,我還是問他:“你是說,這里沒有公雞?”

“絕對沒有?!?

“你怎么知道?”

他聳肩,“公雞走起路來趾高氣揚的?!?

“趾高氣揚?”

“是的??墒悄憧础@里沒有一只雞長了長羽毛。還有那些紅色的軟軟的東西,”他點點頭,“是的。它們肯定都是小雞?!?

那天晚上,爸爸開門見山地問:“好吧,兒子,任務完成了嗎?”他邊說邊用力刺向碗里的意大利面,在叉子上卷成一團。

我也把面條如此處理,朝他微微一笑?!班藕?,”我的語氣就像是播報新聞,“它們都是小雞?!?

他翻卷叉子的手忽然停住了,“所以?”

我感覺到有什么不對,但不知道是哪里不對。我試著繼續保持微笑,說:“什么所以?”

他放下叉子,盯著我的臉,“她是這么回答你的?‘它們都是小雞’?”

“呃,不完全是?!?

“她到底是怎么回答的?”

“呃……其實她什么都沒說?!?

“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跑去她家然后自己看了一眼?!蔽遗φf得像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但是爸爸不買賬。

“你沒問她?”

“我不需要問,加利特很懂行,我們一起去觀察得出了結論?!?

利奈特回來了,她剛才去洗掉了僅剩的幾根面條上的干酪醬。拿過鹽瓶,她瞪了我一眼,“你才是小雞?!?

“利奈特!”媽媽說,“你注意點?!?

利奈特停止撒鹽,“媽媽,他去偷窺了。你明白嗎?他從別人家的圍欄向里偷窺。難道你能容忍他這么做?”

媽媽把頭轉向我這邊,“布萊斯,這是真的嗎?”

現在人人都在盯著我看,我覺得有必要維護自己的臉面,“這算什么?你讓我去搞清楚他們家養了什么雞,我就去了!”

“嘿——嘿——嘿!”姐姐發出低低的吼聲。

爸爸沒有恢復咀嚼?!岸愕拇鸢甘?,”他字斟句酌地說,“它們都是……小雞?!?

“是的?!?

他嘆了口氣,叉起一口面條,嚼了很久很久才咽下去。

我的心迅速地往下沉,卻還是一頭霧水。為了打破尷尬,我說:“所以,你們可以放心吃那些雞蛋了,不過我連碰都不想碰,千萬別再跟我提到它們了?!?

媽媽一邊吃著沙拉,一邊用目光在爸爸和我的臉上反復逡巡,我相信她在等待爸爸對我偵察鄰居家的壯舉作出表示。但爸爸什么都沒說,于是她清清喉嚨,說道:“為什么?”

“因為……呃,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說出來。”爸爸忽然開口。

“呃,因為,你知道,那里到處都是屎?!?

“哦,太惡心了!”姐姐邊說邊扔下她的叉子。

“你是說雞的糞便?”媽媽問。

“是的。那個院子里連草坪都沒有。到處都是土,還有,呃,你懂的,雞屎。小雞踩在上面,在雞屎里啄來啄去,還……”

“天哪,惡心死了!”利奈特哀號道。

“真的,就是這樣!”

利奈特站起來:“你覺得我聽了這個還吃得下去?”然后昂首闊步地走出房間。

“利奈特!你必須吃點東西再走。”媽媽朝她身后喊道。

“不,我不吃了!”她喊回來,一秒鐘以后,她轉過頭,探進客廳說,“而且你再也別指望我吃一個雞蛋了,媽媽?!抽T氏菌’這個詞對你而言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嗎?”

利奈特沖向走廊,媽媽說:“沙門氏菌?”她把頭轉向爸爸,“你覺得雞蛋上有沙門氏菌嗎?”

“我不知道,佩西。我更擔心的是,我兒子是個膽小鬼?!?

“膽小鬼?瑞克,別這么說。布萊斯才不是膽小鬼呢。他是個出色的孩子,他——”

“他害怕一個小姑娘?!?

“爸爸,我不怕她,是她總來煩我!”

“為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她也來煩過你。她做事太過分了!”

“布萊斯,我希望你克服恐懼心理,可是你總是半途而廢。如果你喜歡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愛是一種讓人害怕的東西,但你面對的不是愛,是尷尬。是的,她話太多了,她對每一件小事都過分熱心了,可是,那又怎么樣呢?敲門進去,問她問題,再走出來。勇敢地面對她,把你的問題大聲說出來!”

“瑞克……”媽媽說,“瑞克,冷靜點。他確實回答了你問他的問題……”

“不,他沒有!”

“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告訴我說,那里全都是小雞!它們當然都是小雞!我的問題是,有幾只公的,幾只母的。”

爸爸的話好像一下一下敲進我腦子里,好吧,我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難怪他討厭我。我真是個白癡!它們都是小雞……上帝!加利特假裝自己是個雞類專家,其實他什么也不懂!我怎么會相信他的話呢?

但是太晚了。爸爸已經認定我是個膽小鬼,為了幫我克服恐懼,他決定讓我把那盒雞蛋送回貝克家,并告訴他們我家不吃雞蛋,或者我們對雞蛋過敏,任何借口都行。

媽媽插了進來:“你看看你都在教他什么呀,瑞克?這不是真的。如果他把雞蛋還回去,難道不應該跟他們說實話嗎?”

“怎么說?說你害怕沙門氏菌?”

“我?你不是也有點擔心嗎?”

“佩西,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不想有個膽小的兒子!”

“所以你教他說謊?”

“好吧。那就把雞蛋扔掉算了。不過從現在開始,我要求你正視那個厲害小妞的眼睛,聽見沒有?”

“好的,長官?!?

“好,就這樣吧?!?

接下來的八天里,我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第九天,她又出現了,早上七點鐘,在我家門廊上蹦蹦跳跳地,手里拿著雞蛋,“嗨,布萊斯!給你?!?

我試著直視她的眼睛,禮貌地謝絕,可是該死的,她看起來那么高興,我根本沒有完全睡醒,不敢就這樣拒絕她。

她興奮地把又一盒雞蛋塞進我手里,而我緊張地把它們塞進廚房的垃圾桶,趕在我爸爸下樓來吃早餐之前。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兩年。兩年哪!它已經變成我早上的固定節目。我得留心朱莉的到來,這樣就能在她敲門或者按門鈴之前把門打開,我還得在爸爸出現之前及時地把雞蛋毀尸滅跡。

終于有一天,我搞砸了。那段時間,因為無花果樹被砍,朱莉其實已經不怎么出現了,但是突然有一天早上,她又回到我家門口的臺階上來送雞蛋。像平時一樣,我接過它們,然后想拿去丟掉。但是廚房的垃圾桶太滿了,盛不下這個盒子,所以我把它們放在垃圾的最上面,提起垃圾桶,推開房門,打算把它們一股腦倒進門外的垃圾箱。

猜猜誰像個雕塑似的站在我家門廊上?

當然是送蛋的小母雞。

我差點把垃圾桶翻倒在門廊上?!澳阍趺催€在這兒?”我問她。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我絕望了。我急需找到什么東西用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在她發現這堆垃圾最上面是什么之前。她把目光移開了,就像難為情似的。朱莉·貝克會覺得難為情?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不過,管他呢。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可以把一本濕漉漉的雜志蓋在盛雞蛋的盒子上,而我抓住了這關鍵的機會。然后,我試圖向側院里的垃圾箱發起快攻,但她竟然上來封堵我。沒錯,她走過來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我的去路,然后伸出手臂,就像在斷球。

她追著我不放,堵住我?!霸趺椿厥??”她追問道,“是摔碎了嗎?”

太好了。我怎么沒想到?“是的,朱莉,”我告訴她,“我真的很抱歉。”

而我心里想的是,求求你,上帝,哦求求你,上帝,讓我把它們扔進垃圾箱吧。

但上帝一定是睡著了。朱莉抓住垃圾箱,翻出她寶貴的雞蛋,馬上就發現它們都好好的,連裂紋也沒有。

她手里拿著雞蛋,定定地站在那里,而我倒掉剩下的垃圾。

“你為什么要扔掉它們?”她問,可聽上去完全不像平時的朱莉·貝克。那聲音輕輕的,帶著顫抖。

于是,我告訴她我們害怕被傳染沙門氏菌,因為她家的院子實在太臟了,而且我們不想傷害她的感情。我說得好像我們是對的,她才是錯的,但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渾蛋,一個假惺惺的渾蛋。

她說,有幾家鄰居從她那里買雞蛋。花錢買。

當我的腦子還在處理這個驚人的消息時,她已經迅速地心算過了。“你有沒有想過,為了給你這些雞蛋,我已經損失了超過一百美元?”她的眼淚洶涌而出,轉身跑過街道。

我只能努力說服自己,并不是我開口向她要這些雞蛋的——我從沒說過我們想要、需要或是喜歡它們——事實上,我從來沒見朱莉哭過。不管是體育課上摔斷了手臂,還是在學校被別的孩子欺負,或者被她的哥哥們戲弄。即使他們砍倒無花果樹的時候她也沒哭。剛才,我可以肯定她哭了,但我并沒有真的看見她的眼淚。

對我來說,朱莉·貝克那么堅強,不可能掉眼淚。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上學用的東西,感到自己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糟糕的渾蛋。我躲著她、躲著爸爸鬼鬼祟祟地扔雞蛋扔了兩年——我成什么了?我為什么不能站出來說,不要再送了,謝謝你,我們不想要,我們不需要,我們不喜歡……把它們留給蛇吃吧,為什么不告訴她?說什么都可以!

難道我真的害怕傷害她的感情?

或者,我害怕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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