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門口的警察哼了一聲,并沒有回應。葉明強轉(zhuǎn)動著全身為數(shù)不多還可以活動的部位——脖子——又望向醫(yī)生:“吉大夫,我被轉(zhuǎn)到這家精神病院之后,你已經(jīng)給我做過無數(shù)次測試了,你覺得我像瘋子嗎?我的精神不正常、判斷力有問題嗎?”
吉大夫躊躇了一下:“實話實說吧,就算是在正常人當中,也很難找到幾個人能得到像你那樣的高分,單單從測試分數(shù)來說,你的確不像一個精神病人。但是你所陳述的事實實在是太荒謬、太不合常理,如果你堅持你的看法,我們對你的精神評估就不太可能合格。其實,你……”
他看了一眼門口的警察,欲言又止,葉明強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如果我始終堅持自己頭腦清醒沒有精神類疾病,我就會被最終定罪,那么殘忍的虐殺情節(jié),那么惡劣的社會影響,絕對會被判死刑。但如果我認了自己有精神病并且通過司法鑒定,就有可能從輕處罰。”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但是我沒有殺他,我真的沒有殺他,他是自殺的,就在我面前自殺的。我已經(jīng)說過上萬次了,他是自殺的!”
葉明強的情緒有些激動起來,吉大夫擺了擺手:“好了,先別說了。我給你注射一針鎮(zhèn)定劑,你先睡覺,明天我們慢慢談。”
“我不需要什么慢慢談!”葉明強咆哮起來,“為什么還要我不斷地重復再重復!我說過了,他是自殺的,我沒有碰他!”
他開始不安分地掙扎起來,兩名保安連忙上前按住他,但葉明強卻越動越厲害,聲調(diào)也越來越高。吉大夫嘆息著說:“葉明強,我理解你試圖證明自己無罪的心情,但是那種事情,在生理學上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單說失血量,健康人的總血量在四千到五千毫升,一個人一般失血達到一千五百毫升就已經(jīng)很難堅持住、基本都會昏迷過去,那大概是三分之一的血量。可是死在你面前的那個人呢?他的血幾乎流干了!更不用不提那些被掏出來的臟器,維系人體正常運轉(zhuǎn)的內(nèi)臟都被你掏出來割成了碎片,你能想象一個沒有心臟的人……”
“我說過了,那!不!是!我!干!的!”葉明強的整個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用一種和他纖弱的體型完全不相稱的驚人力量拼命掙扎,就像是一頭不甘心被網(wǎng)住的野獸。病床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束縛帶仿佛隨時可能會被掙斷。警察警惕地走進房門,伸手指向葉明強:“葉明強!不許鬧!”
“都是你們這些警察草菅人命!”葉明強似乎要把嗓子喊出血了。“我沒有撒謊,他是自殺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親眼看著他拿起刀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我親眼看見他把自己的腸子掏出來,把自己的心肝挖出來!我親眼看見他的血流了一地……都是我親眼看見的!”
吉大夫又嘆了口氣,打了個手勢,兩名保安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死命壓住了葉明強,護士迅速給他注射了一陣鎮(zhèn)定劑。葉明強的掙扎開始變得虛弱,幾十秒鐘之后,他不再動彈,嘴里最后嘟噥了兩句“我親眼看見的……”,頭一歪,陷入了昏睡中。
吉大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轉(zhuǎn)頭看著警察:“錢警官,他轉(zhuǎn)移到我們醫(yī)院,已經(jīng)快兩個月時間了,幾乎天天都這樣,我也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了。”
錢警官拍拍他的肩膀:“法律程序,必須走完,沒辦法的。不過說真的,我還真覺得他病得非同尋常,一般的殺人嫌犯,能撈到精神鑒定的機會,那簡直是求之不得,他居然堅決自稱自己沒病。”
“越是聲稱自己沒病,可能病得越厲害!”護士在一旁小聲嘟噥著,“我看過他殺人的報道,太可怕了!把人凌遲碎割,那不是古時候才有的酷刑嘛!他也真敢下手,最可笑的是殺完人非說別人是自殺,這不是把法院當成傻子么……”
吉大夫沒有回答,兩條眉毛絞到了一起。
一個小時之后。
重病患區(qū)已經(jīng)完全安靜下來了。病人們要么自己睡著了,要么被迫睡著了。就在這時候,一個黑影悄然出現(xiàn),他用鑰匙打開了葉明強病房的門,走了進去,然后把門反鎖上。從走廊里的微光,可以勉強辨認出他的面容和體型。
這是先前協(xié)助制服葉明強的兩名保安之一。
他站在昏睡中的葉明強面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打了個響指。隨著這一聲清脆的響指,他的身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既沒有通過病房門,也沒有通過裝了鐵柵欄的窗戶,而是就這樣突兀地瞬間現(xiàn)身。
那是守衛(wèi)人四大高手中唯一的女性,臉蛋胖乎乎、總是掛著人畜無害的純真微笑的王璐。
“怎么樣,你覺得他說的是實話么?”王璐問。
保安沉吟了片刻:“我覺得……是實話的可能性相當高。這個人無疑被兇案現(xiàn)場刺激得很深,一提到這個話題就會失控,但除此之外,他對其他任何事物的反饋都十分正常,比正常人還正常。我還專門偷看過他的測試報告,思維清晰,邏輯縝密,怎么也不像是精神存在障礙的人。”
“也就是說……那是真的了?”王璐的神色非常罕見地有些凝重,“那種恐怖的儀式又回來了。這也就意味著,西藏的那一支黑暗家族,終于復蘇了。”
“現(xiàn)在只能做出這樣的推斷了。”保安的聲調(diào)有些微微發(fā)顫,“小姐,我不是太了解那一段歷史,他們難道比……比川東那消失的一支還厲害?”
“不,雙方各擅勝場,并不能說他們更厲害。”王璐揪著自己圓乎乎的下巴,就好像上面長了胡須,“但是,川東的那些道士,雖然蠹痕很強大,行事也霸道無禮,總算還在‘人’的范疇內(nèi)。他們所追求的,無非還是提升自己的力量,擊敗所有的敵人,可西藏那一支完全不同——沒有人知道他們想要干什么。他們殘殺其他家族的人,卻也用這種不可思議的自我凌遲方式來殘殺自己;千百年來固守著雪域,無情地鏟除入侵者,卻也從來不向外擴張,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固守著雪域……也就是說,可能在西藏藏著一些他們必須堅守的秘密?”保安猜測著。
“誰也不清楚,畢竟誰也沒有真正接近他們的秘密,那樣需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各大家族都承受不起。”王璐說,“不過這一次,事情可能會出現(xiàn)轉(zhuǎn)機。”
“您這么看重他們,是因為他們也有可能幫助我們提升能力嗎?”保安有些好奇地問。
王璐嘟起了嘴:“反正在你們心目中,我就是貪得無厭只知道追求力量的貨色……力量當然是一方面啦,可是還有一些更加重要的東西。”
“是什么呢?”
“這可能又是一條線索,來幫助我們尋找魔王的本源。我就是不甘心這樣稀里糊涂活一輩子,卻連自己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梁野、路晗衣、范量宇他們,和我的想法都是一致的。這是一個冒險,卻也是一個好機會。”
“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也可以馬馬虎虎活著的……”保安輕嘆一聲,“所以我注定是個小角色,而你們是大人物。”
王璐自嘲地笑了笑:“大人物?其實我們都不能算做人的。把這個家伙弄醒吧,讓我問問他。注意控制著他的情緒。”
保安點點頭,伸手在葉明強的額頭輕輕觸碰了一下。幾秒鐘之后,葉明強睜開了眼睛,當視力漸漸習慣黑暗之后,他看清了眼前站著的兩個人,有些詫異。
“長話短說吧。葉明強,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僅有的愿意相信你的人。”王璐說,“我要你再把當時發(fā)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
“你……真的愿意相信我?”葉明強的眼神里閃動著希望的火花。
“不愿意相信你,我為什么要到這鬼地方來浪費時間?”王璐說,“如果你講出一切,而我又認為你并沒有騙我的話,或許我還會想辦法把你弄出去。”
葉明強渾身一震:“把我弄出去?你沒有騙我吧?”
“即便我想騙你,這也是你唯一的機會了,”王璐聳聳肩,“信不信我,由你。”
葉明強躊躇了一小會兒,咬咬牙:“好吧,我說。”
二十分鐘后,葉明強結(jié)束了他的講述。在此過程中,他有好幾次都陷入了無法控制的癲狂狀態(tài),但站在一旁的保安每次都迅速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蠹痕的力量撫慰了葉明強的神經(jīng),令他重新鎮(zhèn)定下來。對于這位偽裝成保安的守衛(wèi)人而言,盡管這個怪誕而充斥著血腥味兒的故事他已經(jīng)聽過好幾遍了,但每多聽一遍,仍然難免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涌起。
這太可怕了,他想,如果這一切真的和那個神秘的西藏教派相關(guān),那到底是怎么樣的一群怪物啊?
王璐則閉著眼睛,似乎是努力在自己的大腦里形成這個故事的圖像。過了好久,她才睜開眼睛:“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當那個人對自己實施凌遲的時候,你看清楚了他的表情嗎?”
葉明強瞪大了眼睛,眼看情緒又要失控,保安眼疾手快,再度利用蠹痕壓制住對方。葉明強重重喘了幾口氣,身體不再掙扎,聲音卻依然發(fā)顫:“他看起來……極度幸福,極度快樂。”
“是不是有那么一種……天國的大門就在眼前的感覺?”王璐斟酌著詞句。
葉明強失魂落魄,重重地點了點頭。
王璐不再多問,擺了擺手,保安會意,很快讓葉明強重新陷入昏睡。緊跟著,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破碎瓷片突然出現(xiàn)在葉明強垂在床邊的腕部,割開了他的動脈,那是王璐利用自己空間轉(zhuǎn)換的蠹痕,將這塊瓷片瞬移到了葉明強的手腕上。沉睡中的葉明強沒有絲毫知覺,鮮血順著傷口汩汩地流出,慢慢在地上。
“到明天早上,他們發(fā)現(xiàn)你自殺身亡了,自然會把你弄出去的。”王璐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純潔的微笑,“我沒有騙你哦。”
四
“你高中時候的女朋友?”黃力的嘴張得能塞下去一個椰子,“你沒有騙我吧?你還真是艷福不……”
馮斯擺擺手:“你先坐著。我失陪一會兒。”
他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走到那個女孩身前。距離較近后,他更能看清楚對方的五官。不會錯的,就是她,雖然五官算不上特別精致,卻帶著一種獨特的野性和冷艷,這樣的面孔,如黃力所言,的確很受寫真攝影師們的歡迎——配合上性感的內(nèi)衣或者泳裝什么的,這種受歡迎還會翻倍。
女孩注意到有人靠近,轉(zhuǎn)過頭來,當看清馮斯的臉后,先是微微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啊,馮君。”
馮斯苦笑起來:“這樣的偶遇,放在三年之前,你我大概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吧,黎微。”
黎微是馮斯高中時代風流史中的一部分,當時兩人都在高二。兩個人的家庭都不大如意,馮斯失去了母親,和父親關(guān)系冷淡;黎微雖然父母健在,卻和雙親勢如水火。大概是出于這種同病相憐的心態(tài),兩個人發(fā)展出了一段戀情。
但時間長了,馮斯發(fā)現(xiàn)自己和黎微并不是太合拍。黎微這個姑娘性情太獨立,和一般的同齡女孩子相比,少了一些溫柔如水,卻多了一些霸氣。馮斯自己逃課打架、不和父親一起住,已經(jīng)顯得頗有些叛逆了,黎微卻比他走得還遠——高二下學期,她自己選擇了退學。
馮斯的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黎微卻大不一樣,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若不是當初為了支援地方建設(shè)隨單位遷到這座小城,如今說不定也都是北大教授的級別了。但說來奇怪,書香門第熏陶出來的女兒卻偏偏對念書學習毫無興趣,而且從小到大都喜歡和父母擰著干。
她差點連高中都沒有讀,想要直接去考藝校,后來母親以死相逼,沒有辦法,還是勉勉強強進入了馮斯所在的普高,兩人同年級不同班。認識之后,馮斯曾經(jīng)蠻好奇地問她:“你那么想考藝校,是想當明星么?”
黎微從鼻子里嗤了一聲:“明星有什么好稀罕的?我就是想自由自在地活著,想工作的時候工作,想玩的時候玩,誰的臉色都不看,誰規(guī)劃的路都不走。”
“誰規(guī)劃的路都不走……你是說你爹娘嗎?”馮斯說。
“還能是誰?”黎微撇撇嘴,“我才不要像他們那樣無聊無趣地活著,把自己裝在一個烏龜殼子里,從來不敢稍有反抗,卻總有著無窮無盡的抱怨。”
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模仿著男人吸煙的動作,故意粗著嗓子說:“我這輩子啊,就算是給國家奉獻了,革命的黎斌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當初如果我沒有服從調(diào)配下基層單位,而是一直留在所里,現(xiàn)在說不定都是副所長啦。”
馮斯噗嗤一樂:“你還真學得像模像樣。”
黎微沒有笑:“我就是不喜歡他這副一面怨天尤人一面故作偉大的德行。你要真想奉獻,就別抱怨;你要真不想來這座小城、想要留在大城市,當初就別服從調(diào)配。一個不敢為自己的命運抗爭的人,在自己的一生被毀掉之后,成天叨叨些無用的廢話,有什么意義?”
“咱們這個年齡的人,好像很少有人想得像你這么深。”馮斯感嘆著。
“不想的深一點,我也要和我家老頭子一樣被毀啦,”黎微說,“我才不要像他那樣過著只會用嘴抱怨的人生呢。”
后來黎微真的用行動實踐了這番話。高二那一年的暑假,她瞞著家里去北京旅游,結(jié)識了一位專門拍攝各種性感寫真的知名攝影師,為他拍了一套泳裝寫真。這套寫真被放到一個知名的寫真網(wǎng)站上,被老家的同學看見了,于是引發(fā)了軒然大波。
黎微的父母顯然無法接受女兒和那種穿著暴露的照片聯(lián)系在一起,在他們的觀念里,那就叫做傷風敗俗。尤其當?shù)烂舶度坏陌嘀魅乌s到他們家里,嚴肅地告訴他們這種寫真網(wǎng)站一般都是淫媒的時候,老兩口幾近崩潰。